第十二章(1/2)
星期一早上,尼采来到布雷尔的办公室。仔细研读了布雷尔逐项列举的账单,以确定没有被省略的项目之后,尼采填写了一张银行汇票,交给布雷尔。然后,布雷尔把他的诊疗报告给尼采,并且建议他趁还在办公室的时候看一下,以避免他有任何问题。在详读了之后,尼采打开他的公事包,把它放在医疗报告的文件夹中。
“一份杰出的报告,布雷尔医生,涵盖广泛又浅显易懂,而且跟我其他许多的报告不一样,它不曾包含任何专业术语,这些行话虽然提供了知识的错觉,但实际上却是无知的语言。现在,该回巴塞尔了,我已经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
尼采把他的公事包关上并锁起来,“我离开了你,医生,感觉到对你的亏欠,更甚于以往曾经亏欠过的任何人。一般说来,告别所伴随的,是对事件永恒性的否定:人们说,‘再见’,直到我们再次碰面为止。他们急切地计划再次聚会,然后,甚至更快地遗忘了他们的决定。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比较喜欢真相,也就是说,我们几乎是肯定不会再碰面了。我可能永远不会再回维也纳来,我同时怀疑你居然会想要有像我这样的病人,并因此在意大利追查我的下落。”
尼采握紧他的公事包并开始起立。
这是一个布雷尔精心准备的时刻,“尼采教授,拜托,请不要走!我还有另一件事希望跟你讨论。”
尼采紧绷起来。毫无疑问,布雷尔想到,尼采期待会有另一个住进劳森医疗中心的请求,并且害怕它。
“不是的,尼采教授,不是你所以为的事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请放心,这完全是另一件事。我延缓提出这个议题的理由,马上就会揭晓。”
布雷尔暂停一下并深吸一口气。
“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一个罕见的交易,或许,以往从未有医生对病人提出过。我事前就预见了自己在这点上的拖延,这很难启齿,我通常不是个拙于言辞的人。不过,最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提议一项专业上的交换。换言之,我提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是你身体的医生。我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生理状态与医疗,而你则扮演我心智上、精神上的医生。”
依然紧握着他的公事包,尼采似乎感到迷惑,然后是警戒。“你的意思是什么?你的心智,你的精神?我怎么可能扮演一个医生呢?这难道不是我们上个星期所讨论的另一种变形,你医治我,而我教你哲学?”
“不,这个请求完全不同。我没有要求你教我,而是治疗我。”
“治疗你的什么,我可以请问吗?”
“一个困难的问题,但是我一向对我的病人提出这个问题。我拿它来问过你,现在轮到我来回答它了,我请你治疗我的绝望。”
“绝望?”尼采松开了他紧握的公事包,并且向前倾身,“哪种绝望?我看不出有绝望啊。”
“不是在表面。表面上,我似乎过着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不过在外表之下,绝望掌握了一切。你问我是哪一种绝望?让我说,我的心智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被外来的污秽念头侵袭与攻击。其结果是,我感到自卑,而且我怀疑我的诚实。虽然我关心我的太太与我的孩子们,但是我不爱他们!事实上,我为被他们所禁锢而感到憎恶。我缺乏去改变我的生活,或继续过下去的勇气。我已经找不出我活下去的理由——那个关键的理由,我被年华老去的念头所盘踞。我每天都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惧怕它。尤其可怕的是,自杀有时潜进了我的心灵。”
在星期天,布雷尔频频演练他的回答。不过,考虑到潜藏在这个计划之下的欺瞒,它今天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变得很诚挚。布雷尔知道他是个差劲的说谎者,虽然他必须掩饰这个天大的谎言,他的提议不过是吸引尼采接受治疗的一种手段,他决定就其余一切事情据实以告。由此,他在言谈中以略为夸大的方式,来表现有关他自己的实况。他同时尝试在所选择的焦虑上,尽可能与尼采本人未说出口的忧虑以某种方式契合。
有一阵子,尼采真正显露出震惊的模样。他微微地摇着他的头,显然不想与这个提议有任何牵连。然而,他所有的困难,在于明确地陈述一个合理的反对立场。
“不,不,布雷尔医生,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法做这种事,我没有这种训练。想想风险吧,所有事情都可能会变得更糟。”
“但是,教授,没有所谓训练这回事。谁是受过训练的呢?我可以向谁求助呢?向一位医生吗?这种治疗,不是医学训练的一部分。找一位宗教导师?我应该跳进宗教的童话之中吗?我就像你一样,失去了那种跳进去的能力。你,一位存在哲学家,花了你一生的时间,浸淫在困惑着我的人生的那个相同议题上。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
“对你自己、妻子与小孩的疑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布雷尔马上回答说:“还有老去、死亡、自由、自杀,对目标的探究,你知道的就跟任何活着的人一样多!这些不正是你的哲学所关切的问题吗?你的书,难道不是全部在讨论绝望吗?”
“我无法治愈绝望,布雷尔医生。我研究它,绝望是人为自觉所支付的代价。看进生命的深处,你总是会找到绝望。”
“我知道这点,尼采教授,我并不期待痊愈,仅仅是想要缓解而已。我要你给我忠告,我要你证明给我看,如何去忍受一种绝望的人生。”
“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证明这样的事情。而且,我没有对个人的忠告。我是为了民族、为了人类而写。”
“但是,尼采教授,你相信科学的方法。如果一个民族,或一个村落,或一群人有了小毛病,科学家借隔离并研究一个单一的标准样本来着手,然后再普遍化到全体。我花了10年的时间在详细分析鸽子内耳的微细构造,以求发现鸽子如何保持它们的平衡!我无法以全体鸽类为对象来工作,我必须以个别的鸽子来进行。只有在后来,我才能把我的发现普遍推广到所有鸽子身上,然后到鸟类及哺乳类身上,还有人类亦是如此。这就是它所必须进行的方式,你无法控制一个在整体人类上的实验。”
布雷尔暂停下来,等待尼采的反驳。没有任何异议,他完全陷入思索之中。
布雷尔继续说道:“有一天,你描述你的信念说,虚无主义的幽灵正在欧洲昂首阔步。你论证达尔文已经废弃了上帝,还论证说,就如同我们一度创造了上帝,我们现在一起杀死了他。而且,我们不再知道,在没有了我们的宗教神话之下,如何来生存。我知道你并没有直接这么说,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不过,我相信你认为你的任务是,去证明人可以经由怀疑来创造人类的行为规则,一种新的道德、一种新的启蒙,用以取代源自迷信与渴望于超自然现象的那一套。”他暂停下来。
尼采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相信,尽管你可能不同意我所选用的字词,你的任务是去拯救人类于虚无主义及超自然假象二者?”
尼采再次微微颔首。
“那么,拯救我!以我为实验品吧!我是完美的对象。我已经杀掉了上帝,我没有超自然的信念,而且,正淹没在虚无主义之中。我不知道为何要生存!我不知道如何去生存!”
依然没有来自于尼采的反应。
“如果你希望去发展一个攸关全人类的计划,甚或是为了精挑细选的少数人,在我身上试验它吧。在我身上来实践,看看什么是可用的,而什么不行,这应该会砥砺你的思考。”
“你把自己提供为实验用的羔羊?”尼采回答说,“作为偿还我对你的亏欠?”
“我并不关心风险,我相信谈话本身的治疗价值。就以你这般学富五车的心灵来评论我的生命吧,那就是我想要的,这不可能帮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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