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2/2)
希腊悲剧如何展现人物致命的缺陷,耶茨的小说就如何展现人物的绝望。他无情地刻画出一幅幅人物白描,让读者的阅读成了一次冰冷的旅行。我们从他的作品、他的人物里认出了耶茨的影子,也看到自己生活中的失望与失算。耶茨不想屈服,他不愿用喜剧色彩来羞辱自己,需要面对最坏结局的时候,绝不逃避。读者在这些场景还没开始时,就想退缩了,好似恐怖电影的观众知道受害者即将打开错的那扇门而不忍观看一样。实际上,就像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样,他岂不知屈辱的可怕,但更无奈地知道生活还要这样继续。
然而,他笔下的典型人物当属“战斗中的小男人”,他们的处境令人沮丧,他们讨厌自己的工作,他们酗酒,他们回忆以前自己就要成功的时光,也许就那么一次,还失之交臂;而对爱、对家庭、对社会的拯救,不知怎么总是无法实现。
《乔迪撞大运》中的瑞斯军士,正直严厉、不近人情,他希望通过训练把新兵们变成军人,但就连世俗之外的军队里也容不下他,最终他被人挤走,而训练结束后,新兵们也成了兵油子。
《与鲨鱼搏斗》中以笔为武器的理想主义小文人索贝尔,他追求自己的理想,放弃高薪来到这家报社。结果梦想破灭,饭碗也不保。仔细品味作品,严肃中又有丝丝调侃。耶茨处理日常场景的手段高超,让我们在不经意间进入意想不到,但又完全可信的境况里去。他直白简约的描摹,使人物的每个动作都那么真实可信。例如索贝尔对帽子的钟情,耶茨简单几笔勾勒出他戴帽子的几种情状,写出了索贝尔对文人的向往,和终于成为文人的自豪。
《布朗宁自动步枪手》里的退役军人,日子平淡无聊,一天晚上与妻子口角后独自在街上闲逛,后在酒吧里遇上两名士兵,他想勾搭酒吧里一个对他不感兴趣的女孩,一心幻想着等会要带她走,“在某个暧昧的卧室里”脱掉她的衣服占有她。接下来,耶茨笔锋一转,士兵和姑娘们置他的竭力讨好于不顾,弃他而去。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最后在别处渲泄直至被捕。
这些故事与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如出一辙,这是卡佛小说中的不幸世界,却没有卡佛小说中的冷幽默,也没有卡佛小说结尾留给人的一线希望。耶茨的小说世界没有诡诈离奇,没有奇思异想,有的只是朴实、悲哀、宿命。人们会想,一个作家怎么会在开始时对他的主人公饱含同情,然后判他们遭受种种折磨而不给一丝希望?我想,这是因为耶茨对失败这一主题的坚持。失败远较成功多,远较成功普遍。家庭与爱情可遇不可求,没人能幸运获救,没人能巧合解脱,没有相互理解的爱人、朋友、父母、子女能让无法忍受的日子变得稍微愉快一点。命运从不曾改变,它只会沿着必然之轨迹带你到绝路,把你留在那里。耶茨只是如实地描写,他不粉饰,也不嘲讽,更不会将作品浸泡在感伤的眼泪里。
耶茨无情,他很少留给读者安慰。
四
最后,说说我与这本书之间的小故事。
坦白说,最初在孙仲旭的博客上看到他对耶茨的介绍时,吸引我的是这本书的名字。我想那会是什么样的“十一种孤独”呢?网上稍一搜索,得知此书有纽约的《都柏林人》之美誉,要一读为快的心思无法遏止。读过之后,更立意要把它译出来,因为喜欢,我想与所有爱书人分享这样一本好书,我想让国内爱书人了解这位作家。
2007年,我挑了其中四篇译出来,《译文》杂志刊登在2007年第六期上。见到《译文》杂志对此有兴趣,我想何不向他们推荐此书呢,据我所知,国内出版界还没有出版过任何理查德·耶茨的作品。那年年底,我向本书责任编辑李玉瑶女士推荐了此书,不曾想我们不谋而合,由此申报了选题。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先是等待出版社对选题的取舍,然后是与外方商谈版权时的一度卡壳,再是对译者资格的审定,其间的欢喜担忧,一言难尽。好在最终结果令人欣喜。然而,时间却已到2009年!几度起伏,失而复得之后,我虽然开心,但更多的是忐忑,唯恐自己能力有限,难以将真正的“十一种孤独”、将真正的理查德·耶茨展现在大家面前。
本书译稿中断几次,历时两年多才完成,为求信、达、雅,除了通校以外,我做了三次的中英文校对和改稿。感谢责任编辑李玉瑶女士,多亏她的敏锐眼光和鼎力支持,本书最终由我译成中文。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使得耶茨的小说第一次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感谢朋友兼老师孙仲旭,从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耶茨,更大胆向他借了《耶茨短篇小说集》来读,其时我们尚未谋面,说他是我在文学翻译这条路上的领路人亦不为过。我还要感谢我的先生汪小其,我们志同道合、彼此支持,他是我译稿的第一位读者,更是第一位批评者。在改完第一遍后,我对自己充满怀疑,觉得与初稿相比并无多大进益,简直不敢再看,是他仔细读过一遍后,指出许多问题,让我重拾信心做了第二三遍修改。这本译作虽然出版,仍存在误译与疏漏之处,恳请读者不吝赐教。
陈新宇
2009329于多伦多
[1] 直到2001年耶茨逝世八周年后,《纽约客》才在1月15日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运河》。
[2] 见德怀特·亨利、杰夫里·克拉克所著《理查德·耶茨访谈》。
[3] 见伊丽莎白·科克斯所著《遇见理查德·耶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