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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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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拍打着法院审判室的窗户,将窗框摇撼得咔咔直响,窗玻璃要碎了似的。三天三夜了,坐在旁听席上的市民们听着风对他们的房屋肆虐,在他们艰难地往返法院的路上从耳边呼呼刮过。他们完全不能适应它。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年春天泥土解冻、雨量稳定时吹过小岛的海风,但是这种强度的风,这么刺骨的寒冷和猛烈,对他们来说还是陌生的。他们想不到一场风可以连续刮上几天,它让他们变得急躁。雪是一回事,它只顾往下落,但暴风的呜鸣哀鸣,吹在他们脸上时的刺痛感——每个人潜意识里都希望它能别刮了,给他们点安宁。他们已经厌倦了老是听到它。

被告宫本天道在关押室里一点儿也没听到过这风,一丝动静也没听到过。他丝毫不知外面的暴风雪,除了当阿贝尔·马丁森领他走上楼梯——手上套着手铐去菲尔丁法官的审判室——走到光线昏暗的审判室一楼时,他才感觉到风正在摇撼这整栋建筑。透过每层楼梯井的窗户,他看见雪花从阴沉沉的天空飘落,随风乱舞。过了七十七个没有窗户的日子,这冬季风暴中冷冷的、又柔柔的天光也令他颇感欣慰。昨晚天道是裹在层层毯子中度过的——混凝土的关押室格外寒冷——他来回走动取暖,却还是抖个不停。奉命在夜间看守他的人——一个叫威廉·司登森的退休锯木匠——将近午夜时分用手电筒照了照他,问他是不是还好。天道问他再要些毯子和一杯茶。“我去帮你拿,”威廉·司登森答道,“但是,老兄,要不是你给自己惹上这样的麻烦,我们两个就都不用在这儿受罪了。”

天道也这么想,这麻烦真是拜他自己所赐。两个半月前,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来找他,下了一局棋之后请他告诉他实情,但他却重申了自己已经对莫兰治安官说过的那个谎言:坚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结果他的处境便更糟了。是的,他和卡尔·海因谈过那七英亩地,是的他和埃塔·海因吵过架,是的,他去找过奥莱。不,九月十五日夜晚他在船舰湾没见过卡尔。他不知道卡尔的事是怎么回事,也没法向任何人提供解释,关于卡尔的溺水身亡他一无所知。他,天道,那天晚上一直都在捕鱼,然后就回家睡觉了,就是这样。他能说的就只有这些。

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开始对这个回答是满意的,似乎也相信了他的话。但是第二天上午,他又来了,腋下夹着一个黄色的法律文件簿,嘴间叼着根雪茄,在天道的床上坐下。雪茄的烟灰落在他膝盖处的裤子上,但他似乎不介意,也许是没看到,天道为他感到难过。他的背已经有点儿驼了,手在颤抖。“警察的报告,”他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了,天道。从头到尾都看了。”

“上面说些什么?”天道问道。

“说到了一些令我很担心的事实。”内尔斯答道,从大衣口袋中抽出一支钢笔,“希望你别介意,我想再一次请你告诉我实情。可以吗,天道?将一切从头到尾再告诉我一遍好吗?关于那七英亩地的事,等等。发生过的一切。”

天道走到关押室门口,目光投向外面。“你不相信我告诉你的,”他平静地说道,“你认为我在撒谎,是不是?”

“你鱼叉上的血迹,”内尔斯·古德莫德森答道,“他们拿到安纳柯蒂斯去化验了,和卡尔·海因的血型相符。”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天道说道,“我告诉过治安官,我现在再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一件事,”内尔斯用笔指着天道接着说道,他们在卡尔的船上发现了你的一根系缆绳。和你船上除了那根新的之外的其他几根系缆绳吻合。这个也写在报告里。”

天道“哦”了一声,却没说别的。

“知道吗,”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道,“如果不知道真相,我是帮不了你的。岛县治安官在离奇死亡的渔民船上发现了你的系缆绳,这些该死的证据我都告诉了你,但你却只有一个‘哦’来回答我,单凭这个我没法重构案情。如果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哦’,我能帮你什么忙呢?我要怎么来帮你呢,天道?你得将一切都坦白告诉我,唯有如此。否则,我帮不了你

“我已经将实情告诉你了。”天道说道。他转过身,面对着他的辩护人,一个独眼、双手哆嗦的老人,他是被指派来替他辩护的,因为他,天道,拒绝花钱雇请律师来替他辩护,反驳公诉人的观点。“我们谈过我家的那块地的事情,几年前我和他妈妈吵过架,我去找过奥莱,也找过卡尔,就是这样。我要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系缆绳呢?”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追问道,“系缆绳和鱼叉上的血迹呢?我——”

“我也没法解释,”天道坚持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内尔斯点点头,盯着他,天道和他对视着。“知道吗,你可能会被绞死。”内尔斯坦言以告,“如果你不打算说出真相的话,世上没有哪个律师能帮得了你。”

第二天早上内尔斯又来了,带来一个马尼拉文件夹。他抽着雪茄,胳膊下夹着那个文件夹,从关押室的这头一直走到那头。“我把治安官的报告给你带来了,” 他说道,“好让你看看我们面对的情形。问题是,一旦你看了这个,你也许又会编出一个新故事——你也许会装出打算对我坦相告的样子,实际上却编出一个更有可信度的谎言。等你看了这份报告,天道,你就能编造一些和它相符的谎话,而我就只能靠那个去替你辩护了,因为我别无选择。我不喜欢这样。我宁愿事情不是那样。我希望我能相信你。所以在你看这里面写了些什么之前,你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在我面前为你自己开脱吧。将你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治安官的真相告诉我,趁现在还不算太晚,趁真相还可能还你自由。趁现在说出真相对你还有一些好处。”

开始,天道还是沉默不语。但随后内尔斯将那个马尼拉文件夹扔到他床上,走到他面前。“是因为你是日裔,”他淡然说道,语气是陈述而不是询问,“你觉得因为你是日裔,所以反正没人会相信你。”

“我有理由这么觉得。或许你已经忘了,几年前,政府觉得我们中没有一个信得过的,所以将我们全部驱逐。”

“是有这事,”内尔斯说道,“但是——”

“我们奸诈狡猾,”天道说道,“不能相信日本佬,不是吗?整个岛上充满了这种强烈的情绪,古德莫德森先生,他们嘴上没说出来,但在心里却一直都是厌恶的。他们不买我们地里长出来的草莓,不和我们做生意。还记得吗?去年夏天还有人用石头砸住田家暖房的玻璃。好了,现在有个大家都挺喜欢的渔民死了,溺毙在自己的渔网里。他们当然会认为必然是个日本佬杀了他。不管真相如何,他们只想看到我被纹死。”

“还有法律呢,”内尔斯说道,“法律会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你有权利得到公正的审判。”

“但有很多人,”天道说道,“恨我。他们恨每一个与曾经和他们殊死搏斗的士兵长得相像的人。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把真相告诉我,”内尔斯说道,“趁现在还不晚,告诉我真相吧。”

天道叹了口气躺倒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真相,”他说,“要说清楚并不容易。”

“没关系,”内尔斯说道,“我理解你的感受。虽然有些事情是事实,但也有一些是没有发生的。我们要说的正是这个。”

对天道来说,一切就像一个错综复杂的梦,雾气迷蒙。静寂。在暗无天日的关押室,他反复回想,最小的细节也变得清晰,一字一句都回在耳群。

事发的那个夜晚,时近黄昏,他查看过海岛人号的发动机油,动作娴熟地给卷网机上好润滑油,准备起航去船舰湾。据他所知,船舰湾已经连续两晚让渔民又累又开心了。他从拉斯·汉森和简·索伦森那儿听说的,于是便决定去船舰湾捕鱼。他们说,那里银鲑鱼翻滚着随潮水大群大群地游来。退潮的时候也有鱼,只是没有涨潮的时候那么多。天道希望涨潮的时候能捕个两百条,或许退潮的时候还能再拉上百来条,如果他幸运的话——他知道,运气,正是他所需要的。前一个晚上,在艾略特海岬只够勉强收回成本。他只打到十八条鱼,黑暗中还不慎将网下在了岛边一大片迷宫般的海藻边了。潮水将他拖进了海藻丛中,他怕扯坏渔网,浪费了四个小时才脱身。所以,今晚,他必须好好干。他需要运气相助。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他驶出海港,向开阔的水面驶去。站在海岛人号舵前的有利位置上,他能看见圣佩佐岛上郁郁葱葱的香杉树、连绵高耸的山峦、白浪翻滚的海滩,潮水如练,水雾渐起。月亮已经从岛后升起,就挂在小艇港口的大峭壁上——一轮弯月,苍白、模糊,像天空飘过的缕薄云一样轻飘透明。天道开着收音机,看了看晴雨表;还算平稳,尽管听说今天天气恶劣,预报还说北部乔治海峡那边会有雨夹雪。他再抬头时,一群海鸟正四下里飞散,灰色的身影从百码开外的浪尖飞起,盘旋而上,然后又像斑头海番鸭一样从海浪表面掠过,只是像斑头海番鸭,但是斑头海番鸭不可能这么多——他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鸟,也许是海鸠,他分辨不出来。他掉头往港口驶去,迎着普罗维登斯号,都是往船舰湾去的船:足有半支舰队在往那儿去。半支舰队开在他前面,奔向那片作业区,船后掀起银白的浪花。

天道喝着热水瓶里的绿茶,调换着无线电的频道。他习惯光听不说,喜欢从人们表达自己的方式中去了解人,积累关于捕鱼的知识。

夜幕降临,他吃了三个饭团、一片岩鳕鱼,还有两个欢饮泉路后的野苹果树上被风吹落的苹果。海面的夜雾已经弥漫开了,他将油门调低,打开了前照灯,灯光投射在波浪上。浓雾的前兆,像往常一样,令他忧心。浓雾会让渔民不辨方向,将渔网下成了圆形也浑然不觉,或者使船误入随时可能会有开往西雅图的大货轮经过的航道中间。这样的天气最好还是在艾略特海岬作业,那里远离航道,而且是背风处,不会有狂风巨浪。

但是八点半的时候,他在近岸处熄了引擎,站在驾驶室里的卷网机旁、倾听着,大雾已经将他完全包围了。他能听到东边远处的灯塔站发出的低沉、稳定的雾笛声。这声音在他,是和海上漆黑的夜晚联系在一起的——孤独、熟悉、静谧、忧伤,每次听到,他都有一种虚无之感。他知道今晚就是老古话说的鬼天气,大雾浓稠得像酪乳。人伸出手想将它们分开的话,它们会自动地、慵懒地重新合在一起,不留丝毫痕迹。刺网渔船随着浪潮起伏穿行其中,它们在天空和水之间自成一个诡异的世界。在这样的夜晚,人很可能会迷失方向,就像一个人不打手电在漆黑岩洞摸索。天道知道附近还有其他渔民,像他一样漂着,一样眯着眼睛看向雾中,毫无目标地在近岸区漂行,希望能够确定自己的位置。标示航道边界的浮标本就有限,他们只能希望自己能幸运地绊上一个,好确定自己的方位。

天道放弃了,在船尾的缆孔中系了个浮标袋,用厨房用的木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笼。他等灯芯点旺了,火苗在空气中跳动,调好气量大小,才小心地将它安置在救生圈上,然后俯身将浮标袋放到水上。他的脸靠海面那么近,他似乎都能闻到鲑鱼游来游去的味道。他闭上眼腈,一只手伸进水里,用他自己的方式向海神祈祷,求他庇佑,将鱼都带到他这边来。他祈求好运,祈求这雾能变淡一些;他祈祷诸神能散去这雾,佑他平安,别遇上航道上来往的货轮。然后他在海岛人号船尾站起来,将浮标袋和渔网线绑在一起,放开了卷网机的闸。

天道从北到南地撒着网,完全看不清楚方向,他将船开得尽可能慢。他记得航道似乎是朝北的,不过他也不能确定。向东的潮水会将他的网撑开,但是他得先将网撒对了方向才行。相反,如果是斜对着水流的话,即便只是一点点,他也只能耗费整个晚上来保住他的网别被毁掉。在浓雾中,根本没办法知道网到底撒得对不对;渔网上的软木浮标他连二十个都看不到,所以他只能每隔大约一个小时就用手电筒来回巡视一遍。站在船舱舵盘的位置,他只能看到船体前面五码远的海面。海岛人号其实是在雾中穿行,船体将浓雾分开。不久后,大雾浓到让他开始考虑去艾略特海岬了。他感觉自己正是在通往西雅图的航道上撒网。而且,他唯有指望没有人在南边撒网,特别是他自己撒网的这个角度。在这样的大雾中,别人很可能注意不到他的渔灯,致使渔网缠进他的螺旋桨,那捕鱼的事儿就完全泡汤了。很多事情都可能出岔子。

船尾,渔网从卷网机中退开,通过导缆孔迅速滑入海水中,直到最后全部离了船体,三百英寻长。天道走回来,用软管将渔网留在甲板上的鱼鱗从下水孔冲掉。做完这些之后,他关掉引擎,背靠着船舱站在舱盖上,听有没有货轮经过的巨响。还好,没有——除了海水澎湃的声音和从远处灯塔传来的声音之外,并无别的声响。如他所料,潮汐的水流带着他渐渐向东漂去。下好了网,他感觉好了些。他不能肯定自己在不在航道上,但他知道自己和在附近作业的其他刺网渔船上的渔民们以同样的速度漂在这大雾笼罩的水面上。他估摸着这一片约有三十艘以上的渔船,都静静地隐藏在这浓厚的海雾中,随着船体下面涌动的潮水的节奏漂泊着,彼此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天道走进船舱,打开桅灯:红白两色的桅灯,渔民正在作业的信号,不过那无济于事。灯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一切能做的,他都已经尽力做好了。他尽可能地将网下好。现在,除了耐心等待,别无他事可做了。

天道将热水瓶拿进驾驶室,坐在左侧船舷上饮着绿茶,忧虑地听着雾里传来的各种声音。他听到南边远处有人在逡巡,也有渔网从卷网机上松开的声音,有一艘船在缓慢地爬行中。无线电偶尔发出一两下哔啵声,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他默默地喝着茶,等待着鲑鱼:像其他的夜晚一样,他想象着它们的游动,迅速地追逐着养育了鱼群的海水,它们的过去和将来、它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以及它们的死亡都在这海水中发生。网拉上来之后,他捏着它们的鳃抓住它们,从它们的沉默中他能感觉到它们的一生有多么绝望,他静静地、一言不发地像所有渔民一样忙活着。它们银白色的肚腹充实着他的梦想,为此,他是感激的也是难过的。他觉得有些悲伤,它们被自己无法抗拒的潮涌推动着漂游至此,却被他撒下的一道看不见的网截断了生路。他想象着它们在撞进网中,即将结束它们短暂一生时的惊慌失措,还有它们奋力挣扎的情形。有时,他拖网的时候会遇到一两条鱼在海岛人号的横梁上拍得“啪啪”直响。像其他鱼一样,它们的结局也只是被扔进货舱,苟延残喘数小时后死去。

天道将热水瓶收好拿进船舱,又搜了一圈无线电信号,这次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戴尔·米德尔顿的——拖长腔调慢吞吞唠唠叨叨地说:

“妈的,我要把这无线电耳机扯掉。”随后有人回应,“为什么?”戴尔回应说他已经受够了在浓汤一样的大雾中停在航道边上,眼巴巴地等十几条银鲑鱼、几条狗鱼、一两条鳕鱼,还要忍受无线电的聒噪。“我快看不清自己的手了,”他说,“连自己脸上的鼻子也看不清了。”又一个人附和说这种天气捕鱼是没指望了,近岸处鱼都突然没影了,他正考虑要不要去艾略特海岬,说不定那里的情况会好些。“至少远离航道,”戴尔回应说,“我刚才拉上了一网好的,我还是就在这儿吧。嘿,伦纳德,你的网拉上来还干净吗?我的现在看上去就像块油布。见鬼,比烤焦的面包还黑。”

渔民们就这样通过无线电聊了一会儿,伦纳德说他的网很干净,戴尔问他是不是最近给它上过油了,伦纳德又说他看到了一个浮标,标号是57,在船的左边。他又向前开了半小时左右,却没有看到58号或是56号浮标,没法确定自己的确切位置。他担心自己在雾里迷失了方向,决定还是保持那个方向——至少等他这一网拉上来再说。戴尔问他有没有捕到一两条鱼,伦纳德的声音听上去很失望。戴尔又描述了一下大雾的情况,说这次的雾估计是最浓的了,伦纳德表示同意,他说记得去年在艾略特海岬也有过一次,当时的风浪还要大一些——不堪回首,他补充说。“海岬那边现在好了,”戴尔回道,“不如我们去那儿吧。”

天道开着无线电,他想听听有没有货轮开过来,向灯塔发信号。他将船舱门打开,站在那里听着,离开这片捕捞区的船只的鼓风机的声音不时传来,喑哑忧郁,刺网渔船扯着雾笛声盲目地向东离去,越开越远,声音渐渐缥缈远去。该收网了,他想,如果有必要,他也得离开这里去艾略特海岬——要去的话他宁愿一个人去。这时,其他船只正纷纷转舵,方向茫然,他不太相信那些渔民的判断。他打算再等一个小时,然后收网,如果没什么鱼的话,就离开这里。

十点三十,他站在驾驶舱的短桨边收网,一边不时停下来将几缕海藻扔回海里。他很高兴地发现里面有鲑鱼,十磅到十一磅的大银鲑鱼,还有半打十磅重的三文鱼,甚至还有三条青嘴鱼。有的越过船缘蹦到了甲板上,其他的他则熟练地倒了出来。对这些他倒是很在行。他的手探进收拢的渔网里摸到那些已经死了或者快死的鲑鱼长长的鱼腹。天道将它们连同三条鳕鱼和三条狗鱼一起扔进了货舱,那些他准备带回家去。他数了一下,有五十八条鲑鱼,第一网能有如此收获,他很满意。跪在货舱边,他满意地低头往里探望,心里计算着将它们送到鱼罐头厂能值多少。他想到它们是怎么游到他的网里来的,想着它们或许能帮他将他的田买回来。

天道看了好长一会儿——鱼在里面不时地蹦跳几下——然后盖上货舱盖,将海里带上来的污泥从排水孔冲出去。第一网能有这样的收获已经很不错了,足以让他决定留下来——没理由去别的地方。也许因为大雾,他偶然漂到鱼群聚集处了;他以前所祈祷的运气来了。到目前为止情况良好。

如果他的表准的话,快十一点半了,最后的潮水依然带着他向东漂流,但他决定开动发动机再去西边,趁着落潮再下一网。落潮的时候会有很多鲑鱼,成百地聚在一起,挤在靠岸的地方,往东游的那些也会顺着回流的潮水回来,两个方向的鱼都会落入他的渔网,让他满载而归。他希望接下来这网能再拉上百来条鱼。看来是很有可能的。他很高兴自己坚持待在这里了,感觉自己很明智。他的漂流很成功。没有费多大工夫,鱼舱里就有了鱼。他猜在这片海域捕鱼的渔民有三分之二以上都去艾略特海岬了,他能听到从水面传来的他们的汽笛声。

天道站在驾驶室的轮舵前,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杯绿茶,他又搜了一圈无线电信号。现在没人讲话了。所有那些忍不住讲话的人都走了,看来是的。他习惯性地查看了一下发动机表,又看了一眼指南针。然后发动引擎,急转弯,向西开去,然后略微向北调整了五度,希望能遇上一个航道浮标。海岛人号的船首剪雾而行约十分钟。天道一只眼睛盯着罗经柜,另一只眼睛看着船首前方探照灯照亮的水面,缓缓地摸索前行。他知道,他正驶离靠岸漂泊的那些船只。根据刺网渔船渔民的规则,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每隔一分钟就响一次雾角,并仔细听雾中有没有回应的号角声。天道一直开着船,已经发出五六次信号警示自已的位置了,突然在船首右舷方向听到了一声号角。不知道是谁,总之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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