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钱伯斯看着初枝,想起了和她一起在南海滩的悬崖下挖象拔蚌 [1] 的情景。初枝拿着一把园艺铲子,提着一个底部已经锈穿孔的金属提桶走在围堰上,破了洞的提桶一路都在漏着水;她当时十四岁,身穿一件黑色的游泳衣。她赤着脚,小心地避开那些藤壶,顺着围堰择路而行。围堰外的潮水已经退去,被太阳晒得干裂的泥土上长着茂盛的浸木池草。伊什梅尔穿着胶靴,手里抓着一把园艺工人用的手铲;烈日晒在他的肩膀和背部,他膝盖和手上的泥巴已经干裂。
[1] 一种大食用蛤,产于北美太平洋沿岸,又称女神蛤。
他们走了将近有一英里,便停下来去游泳。在潮水转弯处,马蚌 [2] 出现了,这些会喷水的家伙像是藏在鳗草中的小型间歇喷泉。泥滩上,一次小喷泉爆发了。几十个蚌在那儿,喷出足有两英尺甚至更高的水柱,刚停了没一会儿又是一阵喷射,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只是水柱喷得矮些,最后才渐渐变小终至于消停了。象拔蚌将它们的喷水管从软泥里伸出来,喷嘴对着太阳的方向,喷水管头部的虹管闪闪发亮。潮起潮落的泥滩上,白色而闪亮的虹管像花一般绽放。
[2] 马蚌,一种因外形近似而常被误认为象拔蚌的蚌类。
两个人跪在一个蚌的虹管旁边,观察它奇特的模样。他们安安静静地,也不敢轻举妄动——任何举动都有可能惊动蚌,使它们把水管缩回去。初枝把提桶放在旁边,一只手拿着铲子,指着蚌那露出来的软唇上的黑色部分,辨别它的大小、颜色和弹性,以及那水汪汪的小凹洞的周长。她认定这是一只马蚌。他们当时十四岁,一个象拔蚌在他们眼里都很重要。时值夏季,除了挖蚌基本上没什么重要事情了。
他们来到第二根水管旁,再次跪下来。初枝跪坐在自己的脚踝上,把头发里面的咸水拧出来,咸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了下来。她干净利落地把头发甩到后面,让它们披散在背上,好承受阳光。
“象拔蚌。”她轻轻地说道。
“好大一个。”伊什梅尔表示赞同。
初枝俯身向前,把一根食指伸到了它的虹管里。只见蚌用虹管吸住她的手指,把水管缩回到软泥里去。她用一根桤木棍子跟随着它回撤的路径捅下去,结果捅进去足有两英尺。“它的位置在那儿,”她说,“个头很大。”“我来把它挖出来。”伊什梅尔说道。初枝把自己的铲子递给他。“柄有点儿松,”她提醒道,“当心别弄断了。”
随着他往下挖,石房蛤、树枝和蛀船虫都被带了出来。伊什梅尔筑了个坝,防止潮水流进来;初枝则用那个漏水的提桶往外面舀水。她的身体平伸出去,几乎贴近被晒热的泥浆,她大腿的后部光滑,呈褐色。当桤木棍子倒下的时候,伊什梅尔卧倒在她旁边,看着,初枝开始用手铲挖开泥土。
象拔蚌的虹管露了出来;他们看到一条隙缝,蚌的水管正是从那儿缩回去的。他们一起趴在洞边,各自用一只沾满泥巴的手继续扒开周边的软泥,直到蚌三分之一的壳露了出来。“我们现在把它拔出来吧。”伊什梅尔提议道。
“我们最好先抓牢它。”初枝回答道。
以前是他教她怎样挖象拔蚌,后来他们在一起挖象拔蚌挖了四个夏天,她的本领已经超过了他。所以她的语气十分确定,而他也完全听她的。“它还是夹得很紧,”她说,“如果我们现在拔它,它就会逃走。我们得耐心点儿,多挖一会儿吧。我们挖深点会好些。”
拔的时十候,伊什梅尔尽可能地把手伸进洞里,他的一边脸贴着泥巴,面朝着初枝的膝盖。他离初枝很近,所以只能看到初枝的膝盖,他闻到了她皮肤上的咸味。
“轻轻地,”她提醒道,“慢一点儿。放松点儿才行。不要着急。慢慢地拔出来才是最好的。”
“出来了,”伊什梅尔咕哝着,“我能感觉到至它。”
随后她从他手上接过蚌,放在浅水中洗了洗。她用手掌根抹去蚌壳上的泥巴,清洁了一下长长的水管和软足。伊什梅尔重新接过蚌,把它放在提桶里。这个蚌干净漂亮,比他见过的所有蚌都大。它的大小和形状同一块除去骨头的火鸡胸脯差不多。他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赞叹着。他总是惊奇于象拔蚌那种厚实而沉甸甸的感觉。“我们挖到个好的。”他说。
“它很大,”初枝答道,“超大。”
她站在浅水中洗着腿上的泥巴,伊什梅尔则把洞重新填起来。潮水从被太阳烤得炽热的围堰处漫进来,水热得像个潟湖。他们两个并排坐在浅水中,面朝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藻在他们腿间缠绕。“大海永远不会停息,”伊什梅尔说道,“水是这个世界上最多的物质。”
“总会有一个尽头的,”初枝回答道,“要么就是不停地循环。”
“那是一样的。等于没有尽头。”
“总是有个岸,此时肯定有一个地方海水正在涨潮,”初枝解释道,“那就是海的尽头。”
“海是没有尽头的。这个海和那个海相遇,很快水就流回来了,所有的海水都是混合在一起的。”
“海洋是不会混合的,”初枝说,“它们的温度都不一样。所含的盐分也不一样。”
“它们在底下混合,”伊什梅尔说,“实际上只有一个海洋。”他后仰着用手肘支撑住身体,继续辩解,一条海藻搭在他大腿上。
“不只有一个海洋,”初枝说,“一共有四洋: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和北冰洋。它们每一个都不一样。”
“好吧,它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就是不一样。”初枝也后仰着用手肘支撑住身体,让头发垂在后面。“本来就是这样。”她又补了一句。
“这不是一个好理由。”伊什梅尔说,“重要的是,水就是水。地图上的名字并不代表什么。你觉得当你划着船在海上,从一个洋到另一个洋的时候,你会看见一个标志或别的什么东西吗?它——”
“颜色会发生变化,我听说,”初枝说道,“大西洋是带点棕色的,印度洋是蓝色的。”
“你在哪儿听来的?”
“我不记得了。”
“那不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
他们不说话了。周围只有水拍击的声音。伊什梅尔注意到初枝的腿和手臂。他还看到她唇角的海水蒸发之后留下一些盐渍。他还注意到她的指甲、她的脚趾的形状、她喉咙那儿的凹陷。
他已经认识她六年了,但是他并不完全了解她。她那些不为人知、只藏于内心的东西,开始使他产生极大的兴趣。
这使得他近来想到她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快快不乐,他已经花了很长时间——几乎整个春天,反复思忖着如何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她。他常常整个下午都坐在南海滩的悬崖上想着这件事。他在学校的时候也想着这件事。但是,他的思索没有任何结果,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向初枝说起。他想来想去,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觉得在她面前袒露心迹可能会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她的心扉紧闭,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们下校车后都是一起步行,他们也曾一起在海滩上和森林里玩耍,一起在附近的农场采摘草莓。他们和同一帮小孩一起嬉戏,这帮小孩中有初枝的几个妹妹和其他几个小孩——舍利丹·诺尔斯、阿诺德·克鲁格、比尔·克鲁格、拉尔斯·汉森、蒂娜和吉恩·西维尔森。他们九岁的时候,喜欢在一棵香杉树的树洞里度过一个秋天的下午,趴在地上看外面的雨滴敲打着剑蕨和常青藤。但是在学校里,他们却像陌生人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也只能这样,因为她是日本人,而他不是。事情就是这样,而且似乎没人想要改变这样的状况。
她已经十四岁了,她的乳··房在泳衣下面开始有些隆起了。它们还很小,而且硬硬的,就像两个苹果。他无法了解她还发生了哪些变化,但是就连她的脸也开始起变化了。她脸上的皮肤摸上去感觉不一样了。他看到了她的这些变化,当他坐得离她很近的时候——就像他们现在一样,他开始感觉到冲动和紧张。
伊什梅尔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这种感觉是最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出现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舌头像是不能动一样。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跟她在一起却又不能对她表明心迹的时刻。不仅是因为她的美丽打动了他,而且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一段历史,这片海滩、这些石头,以及他们身后的这片森林都留有他们的印迹。这些都是属于他们的,而且永远是。这个地方因为初枝而有了意义。她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松茸、接骨木果和蕨须,而且多年来她都是跟他一起寻找这些东西的,他们对彼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在一起就像一对伙伴一样自由自在——直到最近几个月。现在,他正为她而苦恼,而且他知道,除非自己做些什么,否则这苦恼会一直伴随他。一切都取决于他,这需要勇气,这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令他十分难受。这太难了。他闭起了眼睛。
“我喜欢你,”他闭着眼睛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一直都喜欢你,初枝。”
她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看他;她的眼睛一直朝下看着。但是既然开了口,他便不顾一切地凑近她炽热的脸庞,把自己的嘴唇贴到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也是炽热的。她嘴里的味道咸咸的,还带着喘气的温度。他用力很大,以至于她一只手向后撑到水里才不至于倒下去。她也用力回吻他,他感觉到她的牙齿,同时闻到她嘴里的气息。他们的牙齿轻轻地碰撞在一起。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初枝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压根儿没看他。
他们的身体一分开,她便跳起来拿起装着象拔蚌的提桶,沿着海滩跑开了。伊什梅尔知道,她跑得很快。所以他只是站起来,看着她跑远。等她消失在树林里之后,伊什梅尔又在水里躺了十分钟,不断地回味着刚才的那次接吻。他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将永远爱她。确切地说,这并不是一个决定,他只是接受了一个无可抗拒的事实。他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尽管仍旧有些忐忑,担心那次接吻是个错误。但是在他看来,在十四岁的年纪,他们的相爱是无法避免的。这从他们那天趴在玻璃水箱里,漂在海上相互亲吻的时候就注定了,现在他们的爱将永远持续下去。他对此十分肯定。他相信初枝的感觉和他也是一样的。
从那之后接下来的十天里,伊什梅尔一边干活——零工散活儿、除草、擦窗——一边担心着今田初枝。他心绪不宁,觉得初枝在有意地避免到海滩那儿去,渐渐地他变得沉闷阴郁起来。他为弗达·卡米高太太给覆盆子搭的架子固定好了支索,把她那阴凉的工具房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还将她的香杉木柴火捆好——他一边做事一边满脑子想着初枝。他帮鲍勃·第莫斯把他的小房子上的油漆刮掉了,还和赫伯特·克劳太太一起为花床除草。赫伯特·克劳太太是一个喜欢侍弄花草的人,经常盛情款待伊什梅尔的妈妈。这会儿,她坐在一只护膝上,拿着一把枫木柄的耙子在伊什梅尔旁边除草,时不时地停下来用小臂的背面擦拭眉毛上的汗水。她大声地问伊什梅尔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忧郁。过了一会儿,她提出来到后廊去坐一会儿,用高脚玻璃杯喝一点儿加柠檬块的冰茶。她指着一棵无花果树,告诉伊什梅尔她已经不记得这棵树是多少年前种下的了;尽管经历无数风雨,它还是生根壮大,并结了许多甜美的无花果。她又说,克劳先生很喜欢无花果。她啜了口茶,接着换了个话题。她说,在友睦港的人眼里,南海滩一带的人家都是些自封的贵族、不满现状者、退居隐世者和怪人——其中包括伊什梅尔一家人。她问伊什梅尔是否知道他的祖父曾经帮助那些在南海滩登陆点的“矮子”们运送树桩。她说,派平纽一家穷困潦倒是自作自受——他们家没一个人肯干活儿;而今田家的人则个个都吃苦耐劳,包括他们家的五个女儿。厄伯斯家总是雇些专业的园艺工人和各种检修工——那些开着箱型车来的水管工、电工和杂务工——来给他们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克劳家则喜欢雇左邻右舍来帮忙。她告诉伊什梅尔说,她和克劳先生已经在南海滩这儿生活了四十年。克劳先生曾经在煤矿上和生产集装箱托盘的工厂里工作过,但是最近开始做起了造船的生意。如今正在西雅图筹钱,准备为罗斯福的海军建造驱逐舰和扫雷舰(尽管他对罗斯福一点儿也不在意,克劳太太说)。——但是为什么伊什梅尔这么闷闷不乐呢?高兴点儿,克劳太太劝他,说着又喝了口茶,生活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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