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136-1137 第十章(2/2)
她往回走,上山进了修道院,大教堂的建筑工匠刚开始干活。她在汤姆的工棚里找到他。“杰克回来了吗?”她抱着希望说。
汤姆摇了摇头。“还没有。”
她往外走的时候,木匠领班满面愁容地走了进来。“我们的锤子全都不见了,”他对汤姆说。
“这可怪了,”汤姆说,“我也一直在找锤子,可是一把都找不到。”
接着,阿尔弗雷德在门口探头进来,说:“建筑工的托木都到哪儿去了?”
汤姆搔着头。“看来,工地上所有的锤子好像都不见了,”他闷声闷气地说。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他说:“杰克那小子在背后捣鬼,我敢打赌。”
阿莲娜想,没错。锤子、漂土、磨坊。
她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离开了汤姆的工棚,匆匆穿过修道院院子,绕过厨房,来到西南角,从河里开出的沟渠,在那里驱动着两座磨坊,一旧一新。不出所料,旧磨坊的水轮在转。她走了进去。
她眼前的景象起初让她困惑和恐惧。一排锤子固定在一根平放着的架杆上。那些锤子像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高翘着头,如同马匹从槽头抬头望着。随后,锤头又一起向下,同时有力地一砸,那砰的一响震得她心都不跳了。她惊呼一声。锤子又翘起了头,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叫声,然后又往下一砸。锤头砸到她的一块织得松松的布上,布放在建筑工地上调灰浆用的那种浅木槽里,注有一两英寸的水。她明白了,锤头在漂洗布匹,尽管锤子看上去还是那样烦人地动着,她已经不害怕了。但这是怎么运转的?她看到装了锤子的架杆和水轮的轴平行地并列着。轴转动的时候,连在上面的一块木板不停地转着。木板转过来时,拨动了锤子把柄,往下一压把柄,锤头就翘了起来。木板继续转动,与锤柄脱离了接触。这时,锤头下落,砸到水槽里的布匹上。这完全是杰克那天晚上所说的:可以漂洗布匹的水磨。
她听到了他的话音。“锤头应该加重,这样落下就更有力了。”她转过身来,看见了他,脸上虽然疲惫,却流露出胜利的喜悦。“我想,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难题,”他说着,羞怯地笑了。
“我真高兴你没出事——我们为你担心呢!”她说。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双臂搂住他,亲吻了他一下。那一吻很短促,和一啄差不许多;但随后,当他俩的嘴唇分开以后,他却搂住她的腰,轻柔地但却是坚定地,把她的身体拉过去,触到他的身体,而她则发现自己在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满脑子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活得好好的,没有受伤,她有多高兴。她深情地拥抱了他一下。她突然觉察到自己的皮肤触觉敏感了,她能感到亚麻布内衣的粗糖和皮靴的软毛,以及乳头紧抵在他胸前的刺激。
“你为我担心?”他猜疑地说。
“当然!我简直没睡着觉!”
她幸福地微笑着,但他看上去却十分庄重,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感染了她,她觉得受到了奇妙的感动。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在她身后,锤子齐声锤击着,一下下震撼着磨坊的木头结构,而她似乎感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震撼。
“我很好,”他说,“一切都很好。”
“我真高兴,”她又说了一遍,话音出口如耳语般地低。
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向她低下脸来,随后感到了他的嘴唇压到了自己的唇上。他的吻十分轻柔。他的嘴唇丰满,有一点柔软的胡子。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专注地去体会。他的嘴抵在她的嘴上动着,似乎很自然地分开了她的双唇,她的嘴突然变得异常敏感了,以至于能觉察到最细微的触动,最小巧的动作。他的舌尖爱抚她上唇的内侧。她感到完全被幸福压倒了,简直想哭出声。她把身体紧贴到他身上,用自己柔软的乳房摩挲他硬实的胸脯,体会着他的髋骨压进她的腹部。她不再仅仅因为他平安无恙而宽心,而且还因为他在这里而高兴。此时此刻有一种新的激情。他活生生的存在使她充满一种销魂的感觉,让她都有点晕眩了。她紧搂着他,恨不得再多接触接触他,多感受感受他,更紧地贴着他。她用双手抚摩着他的脊背。她想摸着他的皮肤,但他的衣服妨碍了她。她不假思索地张开嘴,把舌头伸进他的双唇之间。他的喉咙口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嗥叫,像是压抑着的快乐的低吟。
磨坊的门砰地打开了。阿莲娜脱身出来。她感到猛地一震,如同正在沉睡,被人猛击一掌,把她惊醒了。她被他俩刚才的行为吓慌了一两个人互相又亲又摸,像是妓女和醉汉在酒馆里干的事!她退后一步,转过身去,窘得要死。闯进来的不是别人,偏偏是阿尔弗雷德。这让她益发狼狈。阿尔弗雷德在三个月之前,曾经向她求婚,她当场就高傲地回绝了他。这会儿,他却看见她的行为像个发情的母兽。这看上去有点虚伪。她臊红了脸。阿尔弗雷德正盯着她,表情中混杂着性欲和轻蔑,这使她一清二楚地联想起威廉·汉姆雷。她厌恶自己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个看不起她的口实,也气恼杰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的目光从阿尔弗雷德转到杰克身上。当他俩目光相遇时,他流露出了溪惊的神色。她意识到,她的气愤显示在了脸上,但她无法控制。杰克的表情,从迷茫的幸福变成了困惑和伤心。在通常的情况下,这会将她融化,但此时她却过于气恼了。她为他使她做出刚才的行为而痛恨他。她疾如闪电般地扇了他一耳光。他没有动,但他的目光中露出了极度的痛苦,挨打的面颊红了起来。她不忍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便移开了目光。
她不能待在那儿了。她随着耳中锤子不停的砰击声,向门口跑去。阿尔弗雷德急忙往旁边一闪,几乎给吓傻了。她快步冲过他身边,走出大门。建筑匠师汤姆就在门外,身后还有一小伙建筑工人。大家都到磨坊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阿莲娜一声不响地匆匆越过他们。有一两个工匠好奇地看着她,让她羞火中烧;但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从磨坊中传出的锤击声。阿莲娜头脑中冷静、理智的部分回想起,杰克解决了她漂毛呢的难题;但一想到他整夜没合眼在为她忙碌,只是使她感到更糟。她跑过马厩,穿过修道院大门,沿街走去,她的靴子在泥地里一滑一滑地,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家中。
她进了屋门,发现理查在里面。他坐在厨房边,吃着面包,喝着啤酒。“斯蒂芬国王进军了,”他说,“仗又打起来了。我需要一匹新马。”
接下来的三个月间,阿莲娜几乎没对杰克连续说过两个字。
他心碎了。她曾经亲吻过他,似乎她爱他,这是不会弄错的。当她离开磨坊时,他确定他们很快还会再那样亲吻的。他在情欲的朦胧中走来走去,心中想着:阿莲娜爱我!阿莲娜爱我!她曾经抚摸着他的脊背,把她的舌头伸进他嘴里,还把乳房抵住他胸脑。当她回避他时,他起初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经过那次亲吻之后,她不可能装作不爱他。他等待着她克服掉她的娇羞。在修道院的木匠的帮助下,他做了一个更牢固、更持久的漂洗机械,装到旧磨坊里,阿莲娜的毛呢得以黏结漂土了。她由衷地感激他,但她的话音是冷漠的,她的眼睛回避着他的目光。
这样过去了不仅几天,而是好几个星期之后,他被迫承认,出了什么严重的毛病。幻灭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心田,他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给淹没在懊悔之中。他困惑不解。他痛苦地巴望,自己要是老成些,有更多应付女性的经验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分辨出,她到底是正常还是独特了,那次激情是一时冲动还是经久不衰的;他也就可以决定,到底该忘掉那天的事还是该面对着她。由于举棋不定,也由于害怕说错了话,把事情越弄越糟,他只好什么行动也不采取;随后,那种遭人唾弃的感觉,开始不断地袭击他,控制他,使他感到自己无用、笨拙和无能。他想着他有多愚蠢,竟然幻想全郡最令人仰慕、最难以企及的女人会倾心于他,一个毛头孩子。他曾经用他的故事和笑话让她开心一时,但他一像男人似的亲吻她,她立刻就跑开了。他有多傻,竟然会想人非非!
经过一两个星期不断告诫自己有多蠹之后,他开始生起气来。他干活儿时烦躁易怒,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他对继妹玛莎十分刻薄,让她受到伤害,如同他被阿莲娜伤害一样。星期日下午,他把挣来的工钱浪费在斗鸡的赌博上。他的全部热情全都表现在工作中了。他雕刻的是梁托,就是突出来的石头,用来支撑拱券或没有一直通到地上的柱身。梁托常用叶形图案来装饰,但传统的变化是刻出一个人形,像是用他的双手举起或用脊背撑起拱券。杰克对惯用的造型稍加修改,就显出了效果:一个动人心魄的扭曲的人体,带着痛苦的表情,他承受着石头的巨大重量,仿佛受了诅咒,要承受永恒的极度磨难。杰克知道这是杰作,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刻出这样一个看着像深受折磨的人物造型。汤姆看到的时候,摇了摇头,说不清是惊淹于其表现力,还是不赞成其标新立异。菲利普对它深为喜爱。杰克不去理睬他们的想法:他认为,谁要是不喜欢它,就是瞎了眼。
四旬斋中的一个星期一,因为有三个星期没有吃到肉,人人都变得脾气暴躁,阿尔弗雷德面带胜利的神色来上班了。前一天他去了夏陵。杰克不晓得他在那儿做了些什么,但他显然对这次外出感到满意。
在半上午休息的时候,酿酒人埃尼德在圣坛中间,敲着一桶淡啤酒,向建筑工兜售。这时阿尔弗雷德掏出一便士,叫道:“咳,汤姆的儿子杰克,给我打点淡啤酒来。”
杰克想,这是个涉及我父亲的问题。他没理睬阿尔弗雷德。
一名叫做彼得的木匠,年纪大些的人,他说:“你最好照吩咐你的去做,学徒孩子。”一个学徒总要服从工匠师傅的。
“我不是汤姆的儿子,”杰克说,“汤姆是我的继父,阿尔弗雷德明明知道的。”
“那也一样要照他说的去做,”彼得用理智的语气说。
杰克不情愿地接过阿尔弗雷德的钱,站到了队伍里。“我父亲名叫杰克·谢尔伯格,”他高声说道,“你可以叫我杰克的儿子杰克,如果你想和铁匠杰克加以区别的话。”
阿尔弗雷德说:“私生子杰克倒更合适,”
杰克对着大家说:“你们想过没有,阿尔弗雷德干吗从来不系鞋带?”众人都去看阿尔弗雷德的一双脚。确实,他那双泥污的笨重靴子本该在口上系鞋带的,却松松地敞着口。“就为了他可以尽快地摸到脚趾——万一需要数到十以上的话。”工匠们面带微笑,学徒们哈哈大笑。杰克把阿尔弗雷德的钱递给埃尼德,买了一罐啤酒。他把啤酒拿给阿尔弗雷德,在交过去时,还嘲讽地微微鞠了一躬。阿尔弗雷德有点不高兴,但没有很生气,他还有自己的打算。杰克走开去,和学徒们一起喝他的淡啤酒,指望阿尔弗雷德会把这件事搁在一边。
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没过多久,阿尔弗雷德就跟上他,说:“假如杰克·谢尔伯格是我父亲,我就不那么急着宣布。你难道不知道他原先是干什么的吗?”
“他是个吟游诗人,”杰克说。他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但他也怕阿尔弗雷德会说出什么来。“我想,你不懂吟游诗人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贼,”阿尔弗雷德说。
“噢,闭嘴,你这个小人。”杰克转身走开,照旧喝着他的啤酒,但他却难以下咽。阿尔弗雷德这么说大概不是平白无故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阿尔弗雷德步步紧逼。
杰克想,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昨天在夏陵打听到的了,这就是他咧嘴傻笑的原因了。他不甘心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阿尔弗雷德。“我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阿尔弗雷德,但我想,你打算告诉我。”
“他是勒着脖子给绞死的,倒是合他下流坯的身份。”
杰克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他凭直觉知道这是真的。阿尔弗雷德这么把握十足,不像是他自己编出了这一套。杰克在一闪念之中明白了母亲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缘故。多年来,他心中始终害怕这类事情。他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他不是私生子,他有一个有真正名字的真正父亲。事实上,他总是害怕他父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怕那种奚落并非无稽之谈,害怕他确实有些地方会让他感到惭愧。他已经够低下的了,阿莲娜的反目已使他感到自己渺小,不值一文。如今,有关他父亲的真实情况又狠狠地打击了他一下。
阿尔弗雷德站在那里微笑,异乎寻常地洋洋自得,这一揭疮疤的效果使他大为满意。他的表情把杰克气疯了。对杰克来说,他父亲被绞死已经糟糕透顶了;而阿尔弗雷德为此幸灾乐祸实在是火上浇油,难以容忍。杰克想也没想,就把他的啤酒泼到了阿尔弗雷德狞笑的脸上。
那些围观这两个继兄弟争吵的学徒,本来都在看热闹,这时慌忙退后了一两步。阿尔弗雷德从脸上抹去啤酒,气得直吼,飞快地打出一拳,对他这样一个大个子来说,这些动作实在快得惊人。那巨大的拳头击中了杰克的面颊,力量之大,使他只觉得麻木,而不觉得疼痛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阿尔弗雷德的第二拳又打到了他的肚子。这一击让他疼痛难忍,杰克觉得他好像再也喘不过气来了。他弯下腰去,倒在了地上。阿尔弗雷德立即赶上来,用一只沉重的皮靴踢他的脑袋,刹那间,他眼前只有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闭着眼打了个滚,挣扎着站了起来。但阿尔弗雷德还没过瘾。杰克刚直起腰,就觉得给抓住了。他扭动着身子,想挣脱。这时他感到害怕了。阿尔弗雷德不会留情的。杰克要是跑不掉,会给打成肉酱的。有一阵子,阿尔弗雷德抓得很牢,杰克根本挣不脱,但跟着,阿尔弗雷德抽回一只大拳头,准备再打,杰克趁机挣脱了。
他转身就跑,阿尔弗雷德在后面紧追。杰克绕过一个石灰桶,顺手拽倒,桶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路,生石灰撒了一地。阿尔弗雷德跳过了石灰桶,却撞到了一个水桶上,把水桶撞翻了。水流到生石灰上,立刻嘶嘶响着冒起泡来。有些建筑工眼看着浪费了值钱的材料,高叫着拦阻他们,但阿尔弗雷德充耳不闻,杰克什么也顾不得,只有拼命逃跑。他跑的时候,依然疼得弯着腰,眼睛也因头上挨了那一脚,只能半睁着。
阿尔弗雷德眼看要追上了,便伸出一条腿去绊他。杰克一头摔倒在地。他一边滚动着身体,一边想,我要完了;阿尔弗雷德这回非要我的命不可。他在抵在高高竖起的脚手架上的一架梯子下面站了起来。阿尔弗雷德朝他扑过来。杰克觉得像是被逼到墙角的兔子。梯子救了他。阿尔弗雷德站到梯子后面时,杰克绕到了前边,立刻缘梯而上。他像老鼠爬天沟似的爬上了梯子。
他感到梯子在震动,原来是阿尔弗雷德已经在他后面爬了上来。
平时,阿尔弗雷德跑不过他,但他这会儿头晕目眩,而且直不起腰。他爬到梯子头上,歪歪斜斜地上了脚手架。他一脚踩空,摔在了墙头上。石头是当天早上刚砌上去的,灰装还是湿的。杰克在上面一动,一整段墙都摇晃起来,跟着就有三四块石头滑到一边,翻落下去。杰克心想,自己也要随着掉下去了。他在墙头边上摇摇欲坠,往下一看,只见大石块边下落边翻滚,最后砸在了八十英尺下面紧靠墙根搭盖的棚屋顶上。他站稳了身体,心想棚子里没人就好了。阿尔弗雷德也爬到了梯顶,在并不结实的脚手架上朝他走来。
阿尔弗雷德满脸通红,喘着气,眼睛冒火。杰克毫不怀疑,阿尔弗雷德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手杀人的。杰克想,要是让他抓住我,他会把我扔下去的。随着阿尔弗雷德一步步前进,杰克也一步步后退。他踩进了软乎乎的一团东西,意识到那是一堆灰浆。他灵机一动,立刻弯腰下去,抓起一把灰浆,准确地抛到了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上。
阿尔弗雷德也睁不开眼了,他停住脚步,拼命摆头,想甩掉灰浆,杰克总算有机会逃跑了。他跑向脚手架搭板的另一头,打算爬下去,跑出修道院,躲在树林里过上几天。可是,让他害怕的是,搭板的另一头没有梯子。他没办法爬下脚手架,因为下面不通到地面——只是搭在嵌进墙上的跳板洞里的托梁上的。他只有等着被抓了。
他往回看去。阿尔弗雷德已经恢复了视力,正在朝他走来。
还有另外一条下去的路。
在墙的没盖完的那头,也就是将来圣坛和交叉甬道相连接的地方,每一层砌石都比下一层短半块石头的长度,这就形成了一条又陡又窄的墙上台阶,有时一些胆大的壮工把这里当做上搭板的另一条上下道。杰克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踏上墙头,小心又快步地在墙上走,尽量不往下看,也不去想万一失足会有什么结果。他走到了尽头,停了一下,往下看看,感到微微有点恶心。他回过头去看:阿尔弗雷德在他后面从墙上追过来了。他沿墙上台阶一步步跑下去。
杰克想不通,阿尔弗雷德怎么会不害怕,他可从来不是个勇敢的人,好像仇恨蒙蔽了危险感。当他们跑下陡得让人目眩的台阶时,阿尔弗雷德已经追近了。他们离地还有十二英尺多高时,杰克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很近了。他绝望之中,只好从一侧跳下,落到木匠棚屋的草顶上。他从屋顶上弹落到地面,落地时扭了脚踝,摔倒在地。
他一痛一拐地站起身,趁他这一摔,阿尔弗雷德争取到时间,他下到地上,朝棚屋跑去。转瞬间,杰克已经背靠墙站好,而阿尔弗雷德则停住脚步,等着看他要朝哪个方向跳。杰克熬过了一会儿可怕的犹豫不决;然后,他灵机一动,往一侧跨步,缩进了棚屋。
屋里没人,因为大家都围到埃尼德的酒桶跟前了。条凳上放着锤子、锯子、凿子,还有木匠们正在加工的木料。中间的地面上是一件大型的临时支撑,准备用来砌拱券的;那个临时支撑的背后,紧靠着大教堂的墙,是一堆烧得正旺的火,烧着木工们的木屑和刨花。
已经没有出路了。
杰克转身对着阿尔弗雷德。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有一会儿,他因畏惧而麻木,但他的恐惧立刻被愤怒所取代。他想,我就是被杀死也在所不惜,只要在我死前让阿尔弗雷德流血就成。他不等阿尔弗雷德来打他,低头猛冲过去。他已经气疯了,顾不上用拳头,干脆全速向阿尔弗雷德猛撞过去。
阿尔弗雷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招。杰克的脑门撞到他嘴上。杰克要矮上两三英寸,而且要轻得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头撞得阿尔弗雷德连连倒退。杰克稳住身体之后,他看到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在淌血,他总算出了气。
阿尔弗雷德惊得好一阵子没有反应。就在这一瞬间,杰克的目光落到斜靠在一条板凳上的一柄大木锤上。阿尔弗雷德清醒过来再冲向杰克时,杰克已经举起大锤,玩命地抡着。阿尔弗雷德往后退着躲闪,那一锤没有击中。杰克突然之间占了上风。他精神一振,跨步赶上阿尔弗雷德,心中已经体会到那坚硬的木锤砸到阿尔弗雷德骨头上的滋味了。这一次,他使出全力狠砸下去。又没有砸中阿尔弗雷德,却碰上了棚屋撑顶的支柱。
棚屋盖得并不结实;里边没住过人,唯一的作用是木匠们遇雨天可以在里面干活。杰克那一锤打在木柱上,木柱移动了。棚屋的墙不过是细树枝编的篱笆,既不牢固,也没有一点支撑力。草顶直往下塌。阿尔弗雷德惊恐地抬头看着。杰克举起了大锤。阿尔弗雷德退出门口〃杰克又朝他挥锤砸去。阿尔弗雷德往后躲闪着,在一堆木料上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个屁股墩。杰克举起大锤,准备砸下致命的一击。他的两臂给有力地攥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是菲利普副院长,脸色铁青。菲利普从杰克手中猛力扭下了大锤。
棚屋的草顶在副院长身后塌了下来。杰克和菲利普看着。草顶落到火上,立刻着了起来,跟着就蹿出了火苗。
汤姆来到现场,指点着身边的三个工人。“你,你,还有你——从铁匠棚外把水桶搬来。”他又转向另外三个人,“彼得,罗尔夫,丹尼尔,拿桶来。你们这些学徒,往火上铲土——全都去,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集中精神去灭火,把阿尔弗雷德和杰克给忘到了一边。杰克闪到一边,站在那儿看,觉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阿尔弗雷德站得远一些。我当真要一锤砸到阿尔弗雷德的脑袋上吗?杰克疑惑地想着。整件事似乎都不是真的。等人们用水和土把火扑灭的时候,他仍处于一种心惊目眩的状态。
菲利普副院长站着瞧那乱糟糟的一团,由于刚才费的力气,还在喘着气。“瞧瞧,”他对汤姆说。他气急败坏了,“一座棚屋遭殃了。木匠们的心血糟蹋了。一桶石灰浪费了,整整一段新砌的墙也给毁掉了。”
杰克意识到,汤姆倒霉了,维护工地的秩序是他的职责,菲利普在为损失责备他。犯错的又偏偏是他的两个儿子,真是雪上加霜。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菲利普的胳膊上,轻声说,“匠人公会会解决的。”
菲利普的气消不下去。“我会解决的,”他厉声说,“我是副院长,你们都是给我干活的。”
“那就允许匠人们先商议一下,然后你再做决定,”汤姆用平和又理智的语气说,“我们可能提出个建议,供你参考。你反正有权按你的意愿去办。”
菲利普显然不甘心把主动权拱手让出,但汤姆依据的是传统惯例——建筑工匠们自己执行纪律。停了一会儿,菲利普说:“好吧。不过,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让你的两个儿子同时在这个工地上干活儿。其中一个必须离开。”说完,就气咻咻地大步走开了。
汤姆瞪了杰克和阿尔弗雷德一眼,转身进了建筑工的棚屋中最大的一间。
杰克随着汤姆走进棚屋,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建筑工匠对自己人执法时,一般都是因为工作时酗酒或偷盗建筑材料这类过错,通常的惩罚是罚钱。学徒之间打架一般要判处双方戴一天枷具,不过,阿尔弗雷德当然不是学徒,何况,打架斗殴通常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公会可以开除一个拿低于协商好的最低工资的成员。也可以惩罚和别的匠人的妻子通奸的成员,不过杰克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理论上说,学徒可以受鞭笞,不过,这样的惩罚也就是吓唬吓唬而已,他还从来没见到执行过。
建筑工匠拥进了木棚,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靠在石墙上——实际上就是大教堂的侧墙。大家都进了门之后,汤姆说:“我们的东家生气了,他生气是有道理的。这次事件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更糟的是,给我们建筑工匠丢了脸。我们应该毫不容情地处理惹祸的人。这是给我们这些自豪的守纪律的建筑工们恢复好名声的唯一办法,我们不但是我们技艺的主人,也是我们自己的主人。”
“说得好,”铁匠杰克大声说,下面是一阵赞同的嘀咕声。
“我只看到了这场斗殴的结尾,”汤姆接着说,“谁看到开头了?”
“阿尔弗雷德。”突然动手打了这孩子木匠彼得说,他就是那个劝杰克听话,给阿尔弗雷德打啤酒的那个人。
一个叫丹的年轻建筑工,是在阿尔弗雷德手下干活的,他说:“杰克把啤酒泼到了阿尔弗雷德的脸上。”
“不过,这孩子是给挑起火来的,”彼得说,“阿尔弗雷德侮辱了杰克的生父。”
汤姆看着阿尔弗雷德,“是不是?”
“我说了他父亲是个贼,”阿尔弗雷德回答说,“这是真的。他因为这个在夏陵给绞死了。尤斯塔斯郡守昨天告诉我的。”
铁匠杰克说:“要是一个工匠师傅遇上一个学徒不喜欢他说的话,就不得不闭上他的嘴巴,可是够可怜的。”
有一阵低低的赞同声。杰克泄气了,他明白,无论如何,他也没法轻易地躲过这一关了。也许我像我父亲一样,注定要当罪人了,他想:也许我也会在绞架上结束这一生。
木匠彼得作为杰克的辩护人出现了,他说:“我还是要说,如果一个工匠特地去激怒学徒,那情况就不同了。”
“学徒还是得受罚,”铁匠杰克说。
“我不否认这个,”彼得说,“我只是想说,工匠师傅也该守纪律。他们理应用他们靠时间累积起来的智慧,为一个建筑工地带来和平与和谐。如果他们挑起斗殴,他们就失职了。”
似乎有些人同意他的看法,但是阿尔弗雷德的支持者丹却说:“这是个危险的规矩,只因为工匠太严厉,就原谅学徒。学徒从来都认为师傅太严厉。你要是照这样争论下去,就会弄得师傅们再也不敢跟他们的学徒说话,怕学徒会因为他们不客气而打他们。”
这番话引起了热烈的支持,使杰克很厌恶。这不过表明,师傅的权威必须得到支持,不管在这个案例中谁是谁非。他不清楚,什么样的惩罚将会落到他的头上。他没钱付罚款。他痛恨上枷那种主意:阿莲娜会怎么看待他呢?但受鞭笞更倒霉。他想,不管是谁要想抽他,他就拿刀子捅了那家伙。
汤姆说:“我们不该忘记,我们的东家对这件事也有强烈的看法。他说,他不会让阿尔弗雷德和杰克同时在工地上干活的。他俩当中有一个人必须走。”
“可以跟他再说说,让他改主意吗?”彼得说。
汤姆的样子是在思考,但停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不可以”
杰克大吃一惊。他并没有把菲利普副院长的最后通牒太当真。但汤姆则不然。
丹说:“道如果他们俩中有一个要走,我相信谁去谁留是不必争的。”丹在阿尔弗雷德手下,而不是直接受雇于修道院,如果阿尔弗雷德走,丹大概也就留不下了。
汤姆再一次思考起来,然后他又说:“对。不必争了。”他看着杰克,“杰克应该是走的那个。”
杰克意识到,他原先对这次打架的后果,实在太低估了,但他难以相信,他们打算把他赶走。如果他不在这里修王桥大教堂,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阿莲娜已经不愿意再跟他接触了,他所关注的就只有大教堂了。他怎么能离开呢?
木匠彼得说:“修道院也许会接受一种妥协。杰克可以缓走一个月。”
杰克想,是啊,求求你们了。
“太轻了,”汤姆说,“我们必须表现得行事坚决。菲利普副院长不会接受再轻的处罚的。”
“那就算了,”彼得让步了,“这座大教堂失去了最有天赋的年轻刻石工,我们当中大多数人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好的人才,而这一切全因为阿尔弗雷德不肯闭上他那张该死的臭嘴,”好几名匠人都对他这种心情表示同意。彼得有了这一鼓励,又接着说:“我荨敬你,建筑匠师汤姆,我在很多匠师手下干过活,我对你的尊敬超过对他们任何人,但应该说,你对你这个猪脑子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却是瞎了眼。”
“请不要骂人,”汤姆说,“咱们还是扣紧这案子的事实。”
“好吧,”彼得说,“我说,阿尔弗雷德应该受处罚。”
“我同意,”汤姆说。大家都感到意外,杰克想,说他瞎了眼的那番话击中了他的要害。“阿尔弗雷德应受纪律制裁。”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气愤地说,“因为打了一个学徒吗?”
“他不是你的徒弟,他是我的徒弟,”汤姆说,“你的所作所为不光是打了他。你追着他满工地跑,要是你让他跑掉,石灰就不会撒了,砌好的墙不会毁了,木匠棚子也不会烧掉;你可以等他回来再和他算账。你没必要那样做,匠人们都同意了。”
丹看来成了阿尔弗雷德那伙匠人的发言人,他说:“我希望,你不是提议把阿尔弗雷德开除出公会。我坚决反对那样做的。”
“不,”汤姆说,“损失一个有天赋的学徒已经够糟的了。我不想再损失一个带领着一支可靠的建筑小队的地道的建筑匠。阿尔弗雷德应该留下——但是我认为,他得罚钱。”
阿尔弗雷德的人看来松了口气。
“重重地罚上一笔,”彼得说。
“罚一星期的工钱,”丹提议说。
“一个月的,”汤姆说,“我怀疑,再罚少了,菲利普副院长会不会满意。”
好几个人说:“好的。”
“我们是不是一致同意,工匠兄弟们?”汤姆说,用的是一句惯用的套话。
“好的。”大家都说。
“那我就把我们的决议告诉副院长。别人最好回去干活吧。”杰克眼巴巴地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去。阿尔弗雷德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汤姆等大家都走光,才对杰克说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
“你从来没为我做过任何事!”杰克爆发出来了,“你不能给我吃,不能给我穿,不能给我房子住。我们母子俩本来高高兴兴的,你来以后,我们就饿肚皮了!”
“但终归——”
“你甚至不能保护我,不受那个你叫做儿子的,没头脑的畜牲的欺负!”
“我努力过——”
“你连这个工作都不会有,要不是我一把火烧毁了旧的大教堂!”
“你说什么?”
“是的,我烧了旧的大教堂”
汤姆脸色苍白了。“那是因为闪电——”
“那天夜里没有闪电。天很晴。也没人在教堂里用火。我把屋着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让你有工作。不然的话,我母亲会死在树林里的。”
“她不会的——”
“你的前妻反正就是这么死的,难道不是吗?”
汤姆脸色惨白。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杰克知道,他深深地伤害了汤姆。他口头上占了上风,但他可能失去了一位朋友。他感到酸楚伤心。
汤姆悄声说:“你给我走开。”
杰克走了。
他从高耸的大教堂的墙壁边走开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的一生就在顷刻之间断送了。他就要永远离开这座大教堂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在修道院大门口转回身,向里面张望。这里有多少他精心策划的东西啊。他想由自己把整个门洞的石雕包下来;他想劝说汤姆在侧高窗间嵌上石刻的天使;他已经创新设计了交叉甬道里的暗拱,都还没给谁看过。如今他将永远不能再做任何这些事情了。这可太不公了。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
他眼前一片模糊,摸索着回了家。母亲和玛莎坐在厨桌旁。母亲在用一块尖石和石板教玛莎写字。她们看到他,吃了一惊。玛莎说:“离午饭时间还早着呢。”
母亲端详杰克的脸。“怎么了?”她忧心地说。
“我和阿尔弗雷德打了一架,被工地开除了,”他忧郁地说。
“阿尔弗雷德开除了吗?”玛莎说。
杰克摇了摇头。
“这不公平!”玛莎说。
母亲警觉地说:“这次是为什么打起来的?”
杰克说:“我父亲是因为偷东西在夏陵被绞死的吗?”
玛莎喘了口气。
母亲的样子十分伤心。“他不是贼,”她说,“不过,他是在夏陵给绞死的。”
杰克的耳朵里灌进的关于他父亲的说法,完全是不可思议的谜。他粗暴地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这事太让我伤心了!”母亲突然叫着说,接着就哭起来,杰克害怕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哭,她一直都很坚强。他自己也要哭出来了,他强咽下泪水,追问说:“他既然不是贼,为什么要绞死他?”
“我不知道!”母亲哭叫着说,“我从来就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们说他偷了一只镶嵌了珠宝的杯子。”
“从哪儿偷的?”
“从这儿——从王桥修道院。”
“王桥!是菲利普副院长告发他的吗?”
“不是,不是,早在菲利普之前呢。”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杰克,“别问我谁告发他的,也别问为什么告发他,别陷到那个圈套里。你会把下半辈子花在理清你出生之前的一件冤案上,我培养你不是让你报仇的,不要那样过你的日子。”
尽管她这么嘱咐他,他还是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他总会打听到更多的情况;但现在,他只想让她别哭。他紧挨着她,坐在板凳上,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唉,如今看来这座大教堂不是我的生活目标了。”玛莎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杰克?”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住在王桥了,是吧?”
玛莎心慌意乱了。“怎么不能呢?”
“阿尔弗雷德要杀死我,汤姆把我从工地上开除,我不想再和他们住到一起了。反正,我是个男子汉,得离开母亲了。”
“那你干什么去呢?”
杰克耸耸肩。“我唯一懂得的是建筑。”
“你可以修建别的教堂。”
“我想,我也许会慢慢爱上另一座大教堂,就像我热爱这座大教堂一样,”他沮丧地说。他心里在想:但我再也不会像爱阿莲娜这样爱另一个女人了。
母亲说:“汤姆怎么会这样对待你?”
杰克叹了口气。“我认为,他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菲利普副院长说了,他不能让我和阿尔弗雷德同时在工地干活。”
“这么说,那个该死的修士是祸根!”母亲生气地说,“我发誓,他对我们造成的损失非常生气。”
“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把原因弄明白。”
“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上帝该是仁慈的——或许修士们也该是仁慈的吧。”
“你认为我该去求菲利普?”杰克问,对母亲的想法有点意外。
“我在想,也许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她说。
“你!”这更不合她的脾气了。杰克大为震惊。母亲居然会甘心去向菲利普求情,她大概气昏头了。
“你看呢?”她问他。
杰克回想起来,汤姆似乎认为菲利普不会发慈悲。可是当时汤姆一心想着,公会应该采取果断的行动。汤姆向菲利普保证过,他们一定会坚决,所以汤姆不可能再去求情。母亲没处在那种地位。杰克开始看到了希望,也许他最后可以不走,可以留在王桥,在大教堂身边,在阿莲娜身边。他不再指望她会爱他,然而,他不愿去想离开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那种局面。
“好吧,”他说,“咱们去求菲利普副院长吧。我们除了放下自尊心,没什么可损失的。”
母亲披上她的斗蓬,母子俩就一起出去了,剩下玛莎一个人独自坐在桌旁,满面愁容。
杰克和他母亲不常并肩走路,这时,他才深受震动:她真矮啊,他比她足高出一个头。他突然对她充满温情。为了他,她总是时刻都可以像狮子般地去搏斗。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朝他微微笑着,似乎清楚他心中的思绪。
他们进了修道院,径直朝副院长的居室走去。母亲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汤姆和菲利普副院长在里边。杰克从他们的表情马上看出来,汤姆并没有告诉菲利普,杰克放火烧掉老教堂的事。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大概永远不会说了。那个秘密算保守住了。
汤姆看见母亲的时候,那副样子如果不算害怕,起码也是担心。
杰克想起来,他刚才还说过: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汤姆在想着上次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的事,结果母亲离开了汤姆。汤姆害怕她现在又要走了。
菲利普看上去已经不再生气,杰克想。也许公会的决定已经平息了他的怒火。说不定,他还会对自己的严苟感到一点歉疚呢。母亲说:“菲利普副院长,我到这里来,是向你求情的。”
汤姆立刻松了口气。
菲利普说:“我在听着呢。”
母亲说:“你提议打发我儿子离开他所热爱的一切——他的家园,他的家庭和他的工作。”
还有他崇拜的女人,杰克自忖。
菲利普说:“我?我以为他只是给解雇了。”
“除了建筑,他从来没学过任何别的,而且王桥也没有别的建筑工作可以让他干。只要有大教堂在修建,他都会去的。如果耶路撒冷那儿有石头,等着被雕成天使和魔鬼,他也会去的。”她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呢?杰克想不出来。他自己几乎都没想过——不过这确实是真的。她补充说:“我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她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发颤了,他揣摩着,她对他的爱该有多深。他深知,她绝不会为她自己这么求人的。
菲利普看上去很同情他们,但答话的却是汤姆。“我们不能让杰克和阿尔弗雷德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儿,”他固执地说,“他们还会打架的。你明知道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可以走嘛,”母亲说。
汤姆的样子很伤心。“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儿子。”
“但他已经二十岁了,而且非常卑鄙!”母亲的口气虽然很决断,但她的双颊已让泪水淌湿了。“他对这座大教堂的关注程度并不比我高——他在温切斯特或夏陵给屠夫和面包师盖房子,会蛮高兴的。”
“公会不能开除阿尔弗雷德而留下杰克,”汤姆说,“何况,决议已经做出了?”
“但那是错误的决定!”
菲利普说话了,“也可能还有另一种答案。”
他们全都看着他。
“也许有一种途径,让杰克待在王桥,甚至让他献身给大教堂,而且也不会和阿尔弗雷德发生冲突。”
杰克不晓得将会出现什么事,但听起来好得不真实了。
“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工作,”菲利普说下去,“我在建筑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去决定细节。我需要一个助手一类的人,完成管理员的工作。他要独立处理大多数疑难问题,只有最主要的问题才和我商量,他还要记钱财和材料的流水账,给供料的和运料的付钱,给工匠们发工钱。杰克能读会写,加起数来比我所遇到过的任何人都快——”
“而且他对建筑的各方面都内行,”汤姆插嘴说:“我早就注意过的。”
杰克的脑子转动起来。他终于能留下来了!他要当工地的管理员。他将不再刻石,但他将代表菲利普监督整个设计。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建议。他将以平等的地位和身份和汤姆打交道,他深知自己有这个能力,而且汤姆同样知道。
还有一件麻烦事。杰克说出来了。“我再不能和阿尔弗雷德住在一起了。”
艾伦说:“反正阿尔弗雷德该有自己的房子了,说不定,他离开我们之后,会更认真地找老婆的。”
汤姆生气地说:“你不断地找碴,要摆脱掉阿尔弗雷德。我不打算把自己的儿子赶出我的房子!”
“你们没有理解我,你们俩都没弄明白,”菲利普说,“你们没有彻底弄清我的提议。杰克不再和你们住在一起了。”
他顿了顿。杰克猜想着会有什么新主意,那是这一天中最后和最大的震惊。
菲利普说:“广杰克得住在这儿,在修道院里。”他稍稍皱起眉,看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他们何以还不懂他的意思。
杰克已经懂了。他想起母亲在仲夏夜曾经说过,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总要想出个鬼点子来达到他的最后目的的。他说得一点不错。菲利普在重提他原先的提议。但这次不同了。杰克此时面临的选择是严峻的:离开王桥,放弃他所热爱的一切;或是留下来,丧失他的自由。
“我的工地管理员当然不能是俗人,”菲利普用一个人讲确定无疑事物的那种口吻结束了他的话,“杰克得当一名修士。”
王桥羊毛集市的前一天夜里,菲利普副院长在午夜早祷之后,和通常一样不再睡了;但他这次没有在壁室里研读和静思,而是在修道院中巡视。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夜,明亮的月亮悬在晴朗的夜空,他不用借助灯笼,就能看见。
除了修道院的建筑物和回廊这样神圣的地方,整个院落都让集市占满了。院子的四角都已挖好了大大的茅坑,以保持院中的其他地方不致弄得一塌糊涂,这四个大茅坑还围得严严实实,以免敏感的修士们想人非非。足足摆起了数百个摊位,最简单的不过是一张活腿桌子做的木头柜台,大多数柜台要复杂些:有一块写有摊主名字的招牌,上面还画着他的货物;专门设一张桌子来称重;还有一个锁着的橱柜或棚子给他们放货。有些摊位还把帐蓬搭得连成一片,既可避雨,又能进行私下交易。最讲究的摊位是小房子,里面有大面积的存货地方,好几个柜台,还有桌椅来接待重要的主顾,以显示商人的殷勤好客。第一个商人的木匠提前整整一星期就来了,他要求指给他设摊的位置,然后盖了四天房子,往里边搬东西又用了两天,菲利普为此很是吃惊了一阵子。
菲利普本打算在修道院西墙外的两条大街上设摊点,其规模和每周一次的市场大体相仿;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那还不够。那两条街的摊位如今一直延长到沿修道院北墙外,再绕到东端,直到菲利普的居室;实际上,在没盖好的大教堂里,在拱间窗之间的侧甬道里,摊位还更多。当然摊主不只是羊毛商:从硬面包到红宝石,卖什么的都有。
菲利普沿着月光照拂下的一排排摊位走着。当然,一切都准备就绪,今天不准再新设摊位了。大多数商人已备好货。修道院已经收了十多磅的租金和赋税。在集市那天唯一可以运进来的是刚做熟的食物、面包、热馅饼和烤苹果。连成桶的啤酒都是昨天白天运进来的。
菲利普巡视的路上,有六七双惺忪的眼睛望着他,还有好几个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向他哼哼唧唧地打招呼。摊主们是不会丢下他们值钱的货物不管的,大多数摊主都睡在摊位上,比较富裕的商人则留下仆人守摊。
他还无法确切估计,能从这次集市中赚多少钱,但必定可以成功,而且他有把握达到原先估计的五十磅银便士。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有好几次他曾担心集市根本不能兴办。国内战争还在拖着,无论斯蒂芬还是莫德,都占不了上风,不过,他的执照并没有被吊销。威廉·汉姆雷曾经千方百计破坏这个集市。他告诉郡守加以禁止,郡守去向对立双方一头的当局要求授权,但一直没有答复。威廉又禁止他的佃户到王桥出售羊毛,但大多数佃户反正是按习惯卖给阿莲娜这样的商人,而不是亲自去市场上卖,所以这道禁令的主要作用反倒是给她带来更多的生意。最后,他宣布要在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征收低于菲利普的赋税;但这一消息到得太晚,已无法改变大局,因为大的买主和卖主已经做好了安排。
此刻,随着这个重大日子的黎明在东方的天际露出亮光,威廉已经技穷,卖主已经在这里摆好了他们的商品,买主也就要到达了。菲利普心想,威廉最终会发现,王桥羊毛市场对夏陵市场造成的损失,比他担心的小。羊毛的销售看来在逐年上升,从未停止,对两个市场来说,都有足够的生意可做。
他已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到了磨坊和池塘所在的西南角。他在那儿站了一会,观看着河水流过两座静静的磨坊。其中一座如今专门用来漂毛呢,收入相当可观。年轻的杰克负责管理。他头脑机灵,将成为修道院的一大笔财富。看来他已经安下心来当一名见习修士,尽管他认为修建大教堂并未影响祈祷活动,反而是祈祷活动影响了修建大教堂。不过,他总会明白的,修道院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神明的影响。菲利普认为上帝对杰克自有垂青。而在菲利普思想的深处,还有一个秘密的长期打算:有一天,杰克会接替他,成为王桥的副院长。
杰克在清晨起床,悄悄走出寝室,在晨祷前对工地作最后一次巡视。清早的空气凉爽清新,如同泉水般纯净。这一天将是个晴朗、温和的日子,是做生意的好天气,是修道院的好日子。
他绕着大教堂的四壁走了一圈,检查一下所有的工具和备用的工件是否都完好地锁在工棚里。汤姆为木料和石料堆修了一道木篱,以防这些建筑材料被粗心或醉酒的客人无意中毁损。他们不想让胆大的家伙爬进建筑物,因此所有的梯子都安全地藏好,厚实的墙壁里的螺旋形扶梯用临时性的大门关闭了,修好一半的墙壁可上下的一端,也用木栅栏阻隔开了。一些工匠师傅白天还要在工地上巡逻,确保平安无损。
杰克想方设法逃避掉不少祈祷活动。工地上有的是事情可做。他对基督教倒不像他母亲那样切齿痛恨,但多少总有点漫不经心。他对宗教毫无热情,但如果符合他的目的,他倒挺愿意做做姿态的。每天他一定去祈祷一次,通常都选有菲利普副院长或见习修士导师在场的时候,因为他们是高级修士中最注意他出席与否的人。要是让他参加所有的祈祷,他实在无法忍受。修士生活之莫名其妙和违反常情是难以想象的。他们要把一半生命耗在忍受很容易就可以避免的痛苦和不适之中,另一半则要用来在空空荡荡的教堂里无日无夜地咕哝那些晦涩费解的废话。他们有意摒绝一切美好的东西——女人、运动、美味佳肴和家庭生活。杰克已经注意到,那些最自得其乐的修士往往都是在某种追求中得到深深的满足的人,阐释手稿、撰写历史、烹饪饭菜、研究哲学,或者——像菲利普那样——把王桥从一个沉睡的村庄变成一座繁荣的大教堂城镇。
杰克并不喜欢菲利普其人,却愿意为他工作。杰克对神职人员并不比他母亲更热情。他觉得菲利普那种虔诚令人不自在,他不喜欢这位副院长那种头脑简单的圣洁。他怀疑菲利普那种倾向:认为凡是他菲利普办不到的都自有上帝去关照。然而,在菲利普手下工作是很不错的。他的指令明确,给杰克留下自作主张的余地,而且他从不文过饰非,归咎他人。
杰克刚当了三个月的见习修士,因此还没要他为另外九个月的见习期宣誓。三条誓约是贫困、禁欲和服从。所谓贫困的誓约绝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内容。修士们没有个人财产,也没有个人支配的金钱,但他们的生活更像老爷而不像农民——他们吃得好,穿得暖,还有精致的石头房子可住。爱欲嘛,没什么了不起的,杰克苦涩地想。他曾亲口告诉阿莲娜,他进修道院去了,从中得到了某种冷漠的满足。她当时表现出藤惊和愧疚。现在,每当他感到由缺乏女伴引起的烦躁不安时,他就会想起阿莲娜曾经怎样待他——他们的林中秘密约会,那些冬日的夜晚,他对她的两次亲吻——然后他就会想起,她如何突然之间变得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想起他从那时起便觉得应该和女性一刀两断,再不沾边。然而,服从的誓约却比较难以遵守,他现在就已经有此预感了。他乐于听命于菲利普,因为他聪慧而且办事井井有条;但要服从愚蠢的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或是醉鬼客房长,或是自负的司铎,可就难了。
然而,他却惦记着宣誓这件事。他反正不去遵守誓约就是了。他全神贯注的就是修建大教堂。材料供应、建筑结构和工地管理这些问题,无穷无尽,非得认真解决不可。某一天,他可能得帮助汤姆想出一个办法来检查运抵工地的石料是否和运离采石场的数目一致——这是一个难题,因为路程是两天或四天不等,因此无法简单地按天计账。另外一天,灰泥匠可能要抱怨木匠做的临时支撑不合尺寸。而最富挑战性的是那些工程难题,诸如怎样把成吨的石头用装在不够牢靠的脚手架上的吊装器械运到墙顶。建筑匠师汤姆和杰克讨论这些问题就像没有长幼尊卑似的。似乎他已经原谅了杰克那天说的那些气话,杰克当时说汤姆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而汤姆的举动好像忘记了杰克承认是他给旧的大教堂放了火。他俩在一起工作得很愉快,日子过得飞快。即使在冗长乏味的祈祷中,杰克的头脑里想的也全是建筑和计划的棘手问题。他的知识迅速地增长着。他不再年复一年地刻石头,而是在学习大教堂的设计。要想当一名建筑匠师,没有比这更好的训练培养了。为此,杰克准备打着呵欠熬过一次次的半夜早祷。
太阳已经升到修道院东墙上了。工地上一切井然有序。那些守了一夜货物的摊主们,已经收拾铺盖,摆放起商品来。第—批顾客很快就要到了。一个面包师头上顶着一盘刚烤好的小圆面包走过杰克身旁,刚出炉的热面包的香味勾得杰克满嘴口水。他转身往回走,到修道院的食堂去,他们很快就要在那儿吃到早餐了。
第一批顾客是摊主们的家属和小镇上的居民,他们主要出于好奇来看看王桥的首次羊毛集市,其实并无心购买什么。会过日子的人,在离家以前,就用硬面包和粥填饱了肚子,这样就不致在价格昂贵、五光十色的食品摊位前给勾出馋虫了。孩子们大睁着眼睛东张西望,被那些陈列着的诱人的东西搅得眼花缭乱。一个兴致勃勃的早起的妓女抹着红嘴唇、穿着红皮靴,悠闲地逛着,满怀希望地对着中年男子微笑,不过,在这种时刻,还没人想和她搭讪。
阿莲娜的摊位算是最大的那一级,她从那儿看着这一切。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提了王桥修道院一年来所产的全部羊毛,这批货是她去年夏天预付了一百零七磅银便士买下的。她还像往年一样从农民手里收购羊毛。今年,卖主比以往还多,因为威廉·汉姆雷禁止他的佃户到王桥集市上出售,所以他们就全卖给商人了。在所有的商人当中,阿莲娜做的生意最多,因为她恰恰是以办集市的王桥为基地的。她的买卖特别兴隆,已经用光了进货的资金,只好向马拉奇借了四十磅银便士来维持营运。此时,她摊位后半部仓房里,已经摆满一百六十多袋生羊毛,也就是从四万只羊身上剪下来的产品,这花掉了她二百多磅银便士,但她准备卖到三百磅,这个数目足够付一名熟练的建筑工匠一百多年的工钱。不论什么时候她一想到这些数字,就会为自己生意的规模感到惊叹。
中午之前,她并不期望有什么买主。充其量也就只有五六个人,彼此都是熟人,而她从过去几年的交往中,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混熟了。她准备给他们每人一杯葡萄酒,坐下来谈一会儿。然后再让其中一个看她的货。他会请她打开一两袋——当然绝不是堆在顶上的。他会把手深深插进袋里,抓出一把羊毛。他会梳理出一绺羊毛,确定一下长度,用手指搓上一搓,试试其柔韧程度,再用鼻子嗔一嗅。
最后,他会提出收购她的全部存货,但报价却低得可笑,而阿莲娜就拒绝他。她会说出她的要价,他则要摇头。他俩就再喝上一杯。
阿莲娜将再和另一位买主把这一套重演一遍。到了中午,她会请他们吃午饭,有几个请几个。有的人会提出买下一大批羊毛,而价格比阿莲娜的进价高不了许多。她再把要价稍稍降低一些。下午一开始,她就成交,她的第一笔交易会要价较低。别的商人会要求她以同样价格和他们交易,但她予以拒绝。下午,她的价格会逐渐上涨。如果涨得太快,生意做得就慢,这时,商人们就要计算,他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从别处买足定额。如果她要价低于他们准备付的价钱,她会从他们相对急于达成协议上看出来。她会一个接一个地成交,他们的仆人会开始把大包大包的羊毛,装到有巨大轮子的牛车上,这时阿莲娜就称着一袋袋成磅的银便士和银盾。
毫无疑问,她今天会有比以前更多的进账。她要卖的货多出一倍,而且羊毛价格又涨了。她计划还要提前一年买菲利普的羊毛,还悄悄盘算着给自已盖栋石头房子,要有宽敞的地窖存放羊毛,要有考究舒适的大厅,还要有给她自己用的漂亮的二楼卧室。她的前途是有保障的,她自信能支持理查,需要多长时间,就支持他多长时间。一切都尽善尽美。
正因为如此,她这么满心痛苦才莫名其妙呢。
自从艾伦回到王桥以来,到今天为止,差不多四年了,这四年是汤姆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
埃格妮丝去世所造成的剧痛已经减轻为一种隐痛。这种隐痛还伴随着他,但他已不再有无缘无故随时想大哭一场的尴尬感觉了。他仍和她进行想象中的谈话,把孩子们的情况,把菲利普副院长和大教堂的事讲给她听;但这种谈话已经不那么频繁了。有关她的甘苦兼备的回忆早已不影响他对艾伦的爱。他能够在现实中生活了。看着艾伦,摸着她,和她谈话,和她睡觉,是他的日常欢乐。
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那天,杰克说汤姆从来没关照过他的那番话,深深地伤害了汤姆。那番指责甚至掩盖了杰克承认给旧的大教堂放了火这一骇人的事实。他为那番话痛苦了好几个星期,但最后他认为,杰克冤枉了他。汤姆尽了最大的心,别人也莫过于此了。他得出这个结论后,就不再忧伤了。
修建王桥大教堂使他从工作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满足。他负责设计和施工。没人干涉他,如果出了错,只能怨自己。随着那巨大墙壁一天天增高,它有着节奏分明的拱券,优美庄严的线条和个性突出的雕刻,他得以看着周围,在心里想着:是我做了这一切,而且做得很出色。
他的噩梦:有一天他又会在大路上奔波,没有工作,没有金钱,没有东西可以喂饱孩子们,似乎已经非常遥远。如今在他厨房的草堆下藏着一个结实的钱箱,里面的银便士满得要溢出来。他一想起那个严寒的冬夜,埃格妮丝生下乔纳森,接着便与世长辞,还禁不住要战栗;但他敢确定,那么糟糕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有时奇怪,艾伦和他怎么会没有孩子。他俩的过去都证明是有生育能力的,而且也不乏让她怀孕的机会——在经过四年之后,他们仍旧几乎每夜都同床。然而,这并不使他深感遗憾。小乔纳森是他珍爱的宝贝。
他从以往的经验中得知,逛集市时最开心的是带着一个小孩子,因此,当上午过半,人群开始汇拢来的时候,他就带着乔纳森去玩。乔纳森穿着那身小袍服,但他本身就逗人喜爱。最近他提出一个要求,要把他的头发剃掉,菲利普也就迁就了他——菲利普对这孩子宠爱有加,不亚于汤姆——结果,他比以前更像个小巧玲瑰的修士。人群中有好几个真正的侏儒,玩着种种把戏,向观众行乞,让乔纳森看得入迷。一个侏儒掏出他和正常人一样大的那玩意儿,吸引了一大群人,汤姆赶紧拉乔纳森走开。有变戏法的、耍杂技的和奏音乐的表演,拿着一顶帽子走上一圈收钱;算命的、江湖医生和妓女在拉生意,还有角力的、摔跤的在比赛,以及种种碰运气的赌博游戏。人们都穿着他们最光鲜的衣服,有点钱的还喷了香水,头发上涂了油。人人似乎都有钱可花,空气中叮当响着银币的敲击声。
熊狗相斗的表演就要开始了。乔纳森从来没见过熊,他着迷极了。那只熊的灰色毛皮上有好几处伤疤,表明它至少从最近的一次咬斗中死里逃生了。拦着熊腰系着的一根粗铁链,固定在深深栽进地里的粗木棒上,那熊四脚着地,在铁链的半径范围内,脚步沉重地走来走去,气咻咻地瞪着围观等候的人群。汤姆想象着他从那野兽的眼睛中看出了狡猾的目光。他要是个打赌的,就把注押到熊身上。
场地的一边,有一个锁着的箱子,从里边传出狗的狂吠声。锁在里面的狗可以嗅到它们敌人的气味。那只熊不时停住脚步,看着那箱子,低哼一声;于是狗吠声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些动物的主人,那个驯熊的,正在收赌注。乔纳森不耐烦起来,汤姆眼看就要走了,这时,那个驯熊人终于给箱子开了锁。那只熊拽紧铁链,立起身来,吼叫一声。驯熊人喊了句什么,把箱子打开了。
五条猎犬跳了出来。它们动作敏捷轻快,张开的嘴里露出利齿。它们全都径直朝熊扑去。那熊用巨大的前掌扇打它们。它击中了一条狗,一掌把那条狗打飞了,其余几条狗也退了下去。
人群向前拥。汤姆照顾着乔纳森,他站在前排,不过离熊还远。那熊机灵地退到木棒跟前,把铁链放松,这样再向前冲的时候,不会被铁链拽住。但那些狗也够精明的。它们在第一次散乱的攻击之后,又重新集结起来,围成一圈。那只熊激动地转着,想同时看清四面八方。
一条狗一边狂吠着,一边向熊冲去。那只熊迎上前去,伸掌去打。那条狗迅速后撤,退到熊够不到的地方;其余四条狗从四个方向冲上去。那只熊兜着圈子,猛击它们。当三条狗狠狠咬住熊的臀部皮肉时,人群欢呼起来。那只熊痛得大叫一声,立起身来,甩掉它们,它们连忙跑开去。
那几条狗想故技重演。汤姆以为熊会再次上当。第一条狗冲进了熊的范围,熊向它扑去,那狗退下去;但是当其余几条狗向熊冲去时,它已经早有准备,猛一转身,扑向最近的一条狗,用攀猛击那狗的肋部。人群又像刚才给狗叫好一样,为熊欢呼。熊的利爪撕开了那条狗银锻般的毛皮,留下了三条血痕。那条狗可怜地哀叫着,退出了战斗,去舔自己的伤口。人群讥嘲地笑起来。
剩下的四条狗小心地包围起那只熊,偶尔冲上前去,但不等危险到来,就立即退了回去。有人慢慢鼓起掌来。跟着,一条狗率先发起进攻。它闪电般冲上去,从熊的掌下溜进去,跳起来去咬熊的喉咙。人群发狂了。那条狗把白牙咬进熊的硕大的颈项。其余的狗一拥而上。那熊往后退着,向咬着它颈项的狗打去,然后倒在地上打滚。汤姆有一阵儿说不上出了什么事:地上有一簇皮毛。这时,三条狗跳开去,那只熊稳住身形,用四条腿站着,一条狗已经留在原地,给碾压死了。
人群紧张起来。那只熊已经消灭了两条狗,只剩下三条了,但它自己的背上、颈上和后腿上也鲜血淋漓,样子有点惊慌。空气中充满了动物的血腥味和人群的汗臭味。那三条狗停止了吠叫,悄悄地包围起熊。它们也很害怕,但它们嘴里也尝到了血味,一心想厮杀。
它们的进攻仍照原先的方式开始了:一条狗冲上去,再退下来。那只熊三心二意地招架一下,就调过身对付第二条狗。但这时,第二条狗也冲到中途,就又退到熊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第三条狗也照样进进退退的。三条狗轮番试探,使那只熊疲于晃动、转圈。那三条狗每冲一次,就靠近一点,熊掌也就更近于击中它们。观众对进展看得很清楚。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乔纳森还站在前边,离汤姆只有几步,样子有点害怕,汤姆再去看熊狗相斗时,刚好看到,熊的前掌打着一条狗,而另一条狗却钻到那只巨兽的两条后腿之间,乱咬熊的软肚皮。那只熊发出了一声尖叫似的声音。那条狗从熊的身下钻出来,逃开了。另一条狗向熊冲去。熊拍出一掌,差了一点,没打着;那条狗这时又去咬熊的小腹。这一次,狗逃开时,在熊的腹部留下了一个流血的大口子。那只熊后退了几步,又四脚落地了。有一会儿,汤姆以为熊完蛋了,其实他错了,那只熊仍有力气搏斗。当另一条狗冲进来时,那熊虚晃一招,立刻回头,看到了第二条上来了,便以惊人的敏捷转过身去,狠狠打了那狗一掌,把它打得飞上了天。人群高兴得吼了起来。那条狗像一块死肉似的落到地上。汤姆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它还没死,但已经动弹不得了。大概脊椎骨已经断了。那只熊不再管它,因为既够不到,而且那狗也不动了。
这时只剩下两条狗了。它们在熊的活动范围内几进几出,直到熊对它们的冲击疲于招架,它们又开始包围住熊,动作越来越快。那熊转过来调过去,想同时兼顾两条狗。熊终因疲劳之极和流血过多,难以站立了。两条狗的包围圈却越来越小。熊的巨掌下的地面被血浸成了泥浆。不管谁死谁活,这场熊狗之斗已经接近尾声。最终,两条狗同时进攻了。一条去咬熊的喉咙,另一条去咬肚子。熊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把咬喉咙的狗打开。血如泉涌,煞是吓人。人群发出赞赏的呼叫。起初,汤姆以为狗咬死了熊,但其实恰恰相反:血是狗流出来的,现在它喉咙上给撕开了个大口子,躺在了地上。它的血又喷了一会儿,就不流了。狗死了。但与此同时,最后那条狗也咬开了熊的肚皮,内脏流了出来。熊有气无力地打了狗一掌。那狗一下子就躲开了,又冲上前去,乱咬熊的肠肚。熊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了。人群的吼叫声越来越小。熊露在外面的内脏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熊拼足力气,又掴了狗一掌。这次打中了,但狗向侧一跳,背上的口子涌出鲜血;但那伤口只及皮毛,狗知道熊已经完蛋,所以调头又来攻击,紧咬住熊的内脏,直到那庞然大物闭上眼,瘫倒在地死去。
驯熊人走上前来,拉住获胜的狗的颈皮。王桥的屠夫和他的学徒走出人群,开始剥熊皮取肉。汤姆推测,他们已经事先和驯熊人讲妥了价钱。押中了的人要求给他们钱。大家都想拍拍幸存的狗。汤姆找寻乔纳森,却看不见他了。
整个熊狗相斗的过程中,那孩子不过在几步之外。这会儿怎么会就不见了呢?一定是在咬斗的高潮时,汤姆一心去看熊和狗,小家伙就走开了。汤姆这时生起自己的气来,他在人群中搜寻着。他比别人高出一头,乔纳森剃光了头顶,穿着袍服,是容易发现的,但到处都不见他的踪影。
这孩子在修道院里边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他可能遇到了什么菲利普副院长不让他看的东西:比如说,妓女就在修道院墙外满足她们的顾客。汤姆四下张望,看见大教堂高高的脚手架顶上,有一个穿修士袍服的小身影,这可把他吓坏了。
他一时感到惊慌失措。他想高呼:别动,你会掉下来的!但他的叫声一定会淹没在集市的喧嚣中的。他推开人群,挤向大教堂。乔纳森正沿着脚手架跑,专注地玩着什么想象中的游戏,完全不顾危险。他要是脚下一滑,翻下边缘,直落八十英尺,就会摔死——
汤姆强按住涌到喉咙口苦涩的恐惧。
脚手架并不抵达地面,而是架在嵌进高墙上预留好的洞里的粗木桩上。这些粗木伸出墙外一英尺左右。结实的木柱担在这些粗木桩上,捆绑牢靠,再把由柔韧的小树干和草席做的找桥铺在木柱上。通常,都是通过修在厚墙里的螺旋形石梯到脚手架上的,但今天把石梯关闭了。那么,乔纳森是怎么爬上去的呢?没有梯子——汤姆关照过,杰克又说过一遍。这孩子一定是顺着没盖好的墙头,一层层爬上去的。墙头已经用木障封死,这样就不能随便上下了;但乔纳森可能是翻过了木障。这孩子充满了自信——但他照样每天至少要摔一跤。
汤姆来到墙根下,害怕地向上望去。乔纳森正在八十英尺的高处兴致勃勃地玩着。汤姆一阵揪心,手心冒出了冷汗。他扯着喉咙高叫:“乔纳森!”
他周围的人吓了一跳,都抬头望去,看到了他在冲什么叫喊。他们看见了脚手架上的小孩,向朋友们指点着他。很快便聚集起一小伙人,乔纳森没有听见。汤姆用双手拢在嘴边,又喊道:“乔纳森!乔纳森!”
这次那孩子听到了。他往下瞧,看见了汤姆,还挥起手。
汤姆叫着:“下来!”
乔纳森像是要下来,然后,他看了看他要走的墙头和要下的陡峭的石阶,就改变了主意。“我下不去!”他叫着,他的高嗓门飘落到地面的人群中。
汤姆明白,他得爬上去,接他下来。“站着别动,等我上去!”他喊道。他从低处的石阶上推倒木障,爬上了墙。
在墙根处,每个石阶有四英尺宽,但越往上越窄。汤姆一步一步地爬着。他不禁想跑,但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他抬头望去,看见乔纳森坐在脚手架边上,在直上直下的边缘上垂下两条小腿。
在墙头,宽度只有两英尺。即使如此,走起来也够宽了,只要你有胆量就没问题,而汤姆是有的。他在墙头上走了一段,跳下到脚手架上,把乔纳森抱到怀里。他这才松了口气。“你这个傻孩子,”他说,但语气里充满了爱,乔纳森紧搂住他。
过了一会儿,汤姆又往下看去。他看到一片仰望着的面孔的海洋:足有一百多人在观看。他们大概以为这是另一次表演,同熊狗相斗差不多。汤姆对乔纳森说:“好啦,咱们现在下去吧。”他把孩子放到墙上,说,“我就在你身后,用不着担心。”
乔纳森没有被说服。“我害怕,”他说。他伸出两臂,等着汤姆抱他,汤姆才一迟疑,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别怕,我来抱你,”汤姆说。他对此并不痛快,但乔纳森这会儿已经泄了气,不敢在这么高的地方自己走了。汤姆爬上墙头,跪在乔纳森身边,抱起他,站直了身子。
乔纳森死死搂住他。
汤姆往前走去。由于怀里抱有孩子,他看不见脚下的石头。这样可不成。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战战戚戚地沿着墙头走,小心地探着脚步。他自己并不害怕,但怀里抱着孩子,可就担心了。终于他到了石阶的顶部。开始几步墙阶并没有加宽,但由于石阶就在他前面,似乎不那么险了。当他走到护廊的高度时,墙已然加宽到了三英尺,他停下来,让心跳放慢。
他往外远眺,目光越出修道院,掠过王桥,向远处的田野里望过去,他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不明白。在通到王桥的大路上,大约半英里开外,有一团尘雾。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一群骑马的人,正朝镇上急驰而来,他凝神向那里看去,想弄清他们是些什么人。起初,他以为那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商人或一伙商人,带着大批随从。但他们人太多了,而且看着不大像经商的人。他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使他觉得他们不是商人。当他们驰近时,他看明白了,他们有些人骑的是战马,大多数人戴着头盔,个个都全副武装。
他突然感到了害怕。
“耶稣基督,那些人是谁?”他说出了声。
“不要说‘基督’。”乔纳森指责他。
不管他们是谁,这意味着祸事。
汤姆匆忙走下石阶。他跳到地面上时,人群一阵欢呼。他没有去管他们。艾伦和孩子们呢?他到处寻找,但没有看到。
乔纳森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汤姆紧紧抱住他。既然他最小的孩子就在怀里,头一件事就是把他放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去找别人。他挤开人群,朝通向回廊的大门走去。门从里面锁上了,以防集市期间有闲人进人修道院的腹地,汤姆拼命拍门,叫嚷着:“开门!开门!”
没有反应。
汤姆甚至不确定回廊里一定有人。没有时间观望了。他退后一步,放下乔纳森,抬起穿着大皮靴的右脚,朝门踹了一脚。锁周围的木头直掉渣。他更加用力地又踹了一脚。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年长的修士,满脸狐疑。汤姆举起乔纳森,把他放到门里。“让他在里边别出来,”他对那名老修士说,“要出麻烦事了。”
那修士木然地点点头,拉住乔纳森的手。
汤姆关上了门。
现在他要在上千的人群中找到别的家人。
那种大海捞针的难度让他害怕。他一张熟悉的面孔也看不到。他爬上一只空啤酒桶,想看看清楚。时当正午,集市正处于高潮。人流如同缓慢的河水,在摊位的夹道中流动,在卖饮食的摊位前形成漩涡,因为人们在排队买午饭。汤姆的目光扫过人群,但看不见任何家人。他失望了。他越过屋顶看着远处。马队已经快到桥头,加快了速度,成了奔驰了。他们全都是士兵,还举着火把。汤姆感到恐惧,要有杀人放火的事了。
他突然看到杰克就在身边,带着开心的表情,正抬头看着他。“你干吗站到桶上?”他说。
“要出麻烦了!”汤姆急急地说,“你母亲呢?”
“在阿莲娜的摊位上。什么样的麻烦?”
“糟透了。阿尔弗雷德和玛莎呢?”
“玛莎和母亲在一起,阿尔弗雷德在看斗鸡。怎么回事?”
“你自己看吧。”汤姆伸出一只手,把杰克拉了上来。杰克小心地站在桶边,挤在汤姆前面。马队已经嗒嗒响着,冲过木桥,进了村子。杰克说:“耶稣基督,他们是谁?”
汤姆盯着那头目,一个骑着战马的大汉。他认出了那头黄发和沉重的身躯。“是威廉·汉姆雷,”他说。
马队驰到住房时,士兵们用火把点着了屋顶的干草。“他们在烧镇子!”杰克叫道。
“比我猜想的还要糟糕,”汤姆说,“下去。”
他们一起跳到地面上。
“我去找母亲和玛莎。”杰克说。
“带她们到回廊去,”汤姆连忙说,“只有那儿是安全的地方了。要是修士们不让进,就说是上厕所。”
“他们要是锁着门呢?”
“我刚刚把锁弄断了。赶快去!我去找阿尔弗雷德。快去!”
杰克匆匆走了。汤姆朝着鸡场走去,粗暴地推挤着人群。好几个男人责怪他乱挤,他也不做声,他们看到他那高大结实的身材,再看看他铁青的脸,都闭上了嘴。没过多久,着火的房子冒出的烟就吹进了修道院,汤姆嗅到了,他还注意到一两个别人也在奇怪地嗔着空气。惊慌混乱开始之前,没有多久留给他了。
斗鸡场在修道院大门口附近。那儿围着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汤姆挤进去,寻找着阿尔弗雷德。人群中间的地面,有一个几英尺直径的浅坑。坑中央有两只公鸡,正用尖喙和爪子互相厮打着,满地都是羽毛和血迹,阿尔弗雷德靠近最里圈,看得正出神,扯破喉咙喊着,给两只鸡加油。汤姆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挤过去,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肩头。“来!”他叫道。
“我在这只黑鸡身上押了六便士呢!”阿尔弗雷德也叫着说。
“我们得离开这儿!”汤姆吼着。这时,一股烟吹到了斗鸡场。“你嗔不到烟火味吗?”
一两个观众听到“火”这个字眼,好奇地看着汤姆。又吹来一股烟,他们嗅到了。阿尔弗雷德也嗅到了。“怎么回事?”他说。
“镇上起火了!”汤姆说。
突然,人人都想离开了。人们推挤着,分散开去。斗鸡场上,黑鸡杀死了褐鸡,但没人去管这结果了。阿尔弗雷德跑错了方向。汤姆抓住他。“我们到回廊去,”他说,“只有那地方安全。”
吹过来的已经是一股股浓烟,恐惧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大家都紧张透顶,但个个都手足无措。汤姆越过人头望去,只见人们纷纷涌向修道院大门外;但门口狭窄,何况门外还不如里面安全。然而,多数人都想往外挤,他和阿尔弗雷德在向外涌的人群中,逆向而动,顶着人流。后来,突然之间,人流调转了方向,又往回挤了。汤姆扭回头去,发现了调头的原因:第一个骑兵已经冲进了修道院。
这时,人群已乱成一团。
骑兵们令人望而生畏。他们硕大的坐骑,也和人群一样受了惊,前冲后退,践踏着前后左右的人们。头戴铁盔、手持武器的骑兵们,用棍棒和火把,向他们乱打,把男女老幼打翻在地,把摊位、衣服、头发统统点着火。人人都在尖叫,更多的骑兵冲进了大门,更多的人消失在巨蹄之下。汤姆对着阿尔弗雷德的耳朵叫着:“你接着往回廊走——我想去看一下,别人是不是都躲好了。快跑!”他推了他一把。阿尔弗雷德拔腿就跑。
汤姆朝阿莲娜的摊位走去,几乎是立刻在什么人身上一绊,就摔倒在地上了。他一边咒骂着,一边跪了起来;但没等他站起来,就看到一匹战马向他冲来。那畜牲的耳朵贴在脑后,鼻孔张开,汤姆可以看到它那双惊恐的眼睛中的眼白。汤姆看到,马上骑的正是威廉·汉姆雷,他那张蠢脸,因仇恨和胜利而扭曲变形。汤姆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够再把艾伦搂到怀里该有多美好。跟着,一只巨蹄正好踢中他前额的中央,他感到一种骇人的疼痛,头颅似乎裂开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阿莲娜嗅到第一次烟味时,还以为来自她准备的午饭呢。
三名佛兰芒买主正坐在她的库房门前的桌旁。他们都胖胖的,留着黑胡子,操着有浓重日耳曼口音的英语,穿着料子精致的衣服。一切都进展顺利。她就要开始卖货,决定先招待他们吃饭,以便以从容造成他们的焦急。然而,一大笔羊毛财富卖了出去,让她很痛快。她把一盘蜜汁猪肉摆在他们面前,挑剔地端详着这盘菜。肉是两面煎过的,外面的肥肉焦黄酥脆。她又倒了些葡萄酒。其中一个买主嗅了嗅空气,随之他们都优虑地四下张望。阿莲娜突然感到害怕了。羊毛最怕失火了。她看着艾伦和玛莎,她俩正帮她上菜。“你们嗔到烟味了吗?”她说。
没等她们回答,杰克就来了。阿莲娜还没看惯他穿修士的袍服,胡萝卜色的头发剃得只留下一圈。他那张温柔的脸上有一种激动的神色。她感到一阵冲动,想把他搂在怀里,吻平他皱着的额头。但是她想起了,六个月以前和他一起在旧磨坊里,自己怎么了人,就立刻转过身去了,每当她回忆起那次事件,仍要羞惭得满脸通红。
“出祸事了,”他急促地大声说着,“我们全都到回廊里去躲一躲。”
她看着他。“出什么事了——着火了吗?”
“是威廉伯爵和他的人马,”他说。
阿莲娜突然感到全身冰冷。威廉。又是他。
杰克说:“他们已经在镇上放火了。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到回廊去了。和我去吧,快。”
艾伦把正端着要上的一碗青菜,不礼貌地在一个佛兰芒买主的桌前一放。“对,”她说。她抓着玛莎的胳膊,“咱们走。”
阿莲娜慌乱地看了一眼她的库房。那里边放着她价值好几百磅银便士的生羊毛,她得保护它们别起火——可是怎么办呢?她和杰克的目光相遇了。他正热切地看着她。买主们匆忙离开了桌子。阿莲娜对杰克说:“走。我得照顾一下我的摊位。”
艾伦说:“杰克——快走!”
“就来,”他说着,又转过来对着阿莲娜。
阿莲娜看出艾伦在犹豫。她显然在救玛莎和等杰克上进退两难。她又叫着:“杰克!杰克!”
他转向她。“母亲!照顾着玛莎!”
“好吧!”她说,“不过,求你们快点了!”她和玛莎走了。
杰克说:“镇上起火了。回廊是最安全的地方——是石头盖的。跟我走,快点。”
阿莲娜能够听到从修道院大门的方向传来的尖叫,突然到处都烟雾弥漫。她向四下张望,想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事,内心因恐惧而揪紧了。六年多来,她的全部心血都堆在库房里。
杰克说:“阿莲娜!到回廊来吧——我们在那儿就安全了!”
“我不能走!”她叫着,“我的羊毛!”
“让你的羊毛见鬼去吧!”
“那是我的全部财产!”
“要是你死了,那又有什么用!”
“你说着倒轻松——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到了这种地位——”
“阿莲娜!求求你!”
突然间,正在摊位外面的人们,吓得拼命喊叫。骑兵们已经进了修道院,正在人群中冲来撞去,根本不管会踩倒谁,见到摊位就烧。吓掉魂的人们互相推挤着,绝望地想逃开纷飞的马蹄和挥舞的火把。人群压到阿莲娜摊位前不结实的篱笆上,篱笆一下子就垮了。人们摔倒在库房门前的空地上,撞翻了桌子,菜盘、酒杯纷纷落地。杰克和阿莲娜给挤到后边。两个骑马的冲进了摊位,一个乱舞大棒,另一个则挥着火把。杰克挤到阿莲娜身前,遮护着她。大棒挥向阿莲娜头部,但杰克伸出一条胳脾保护着她,那一棒向下砸到他手腕上。她感到了那一击,但他挺住了那一砸。她抬头看去,看见了第二个骑手的面孔。
那是威廉·汉姆雷。
阿莲娜尖叫一声。
他看了她一会儿,手中的火把闪着光亮,眼里发着胜利的光芒,跟着,他踢了一下坐骑,强行冲进了她的库房。
“别!”阿莲娜叫着。
她推挤着周围的人,也包括杰克,竭力想从人群中挣出去。她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冲进了库房。威廉正从马鞍上俯身向下,把他的火把指向堆着的羊毛口袋。“别!”她又叫着。她全身扑向他,想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他往旁边一推她,她摔倒在地。他再次把火把指向羊毛口袋。羊毛呼的一声着起了火。那马被火苗惊得连连后退,咴咴直叫。杰克突然来到,把阿莲娜拉到一边。威廉兜过马头,迅速驰出库房。阿莲娜站起身。她抄起一只空口袋,想把火扑灭,杰克说:“阿莲娜,你会死在这儿的!”火热得炙人。她抓住一个还没着火的羊毛口袋,想把它拽出去。她突然听到耳畔一声轰鸣,感到脸上火热,她惊恐地意识到,她的头发着火了。刹那间,杰克扑到她身上,用双臂紧抱住她的头,把她紧紧抵住他身体。他俩一齐摔倒在地。他紧抱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放开。她嗅到了烧焦的头发气味,但已经没有火了。她看出来,杰克的脸烧伤了,眉毛也烧掉了,他抓住她的一只脚踝,强把她拖出门去,不顾她的挣扎,一直拖到远离库房。
她的摊位已经空了。杰克松开了拉她的手。她想站起来,但他又抓住她,把她按倒。她继续挣扎,发疯地瞪着吞噬着她多年来劳动和心血的全部所得,她的全部财产和保障的大火,直到她没有丝毫力气再和他挣扎。然后她就倒在地上,厉声尖叫。
菲利普在修道院厨房的地下室里,和白头卡思伯特一起数钱,这时他听到了喧哗声。他和卡思伯特对视了一眼,皱起了眉头,然后起身去看个究竟。
他们穿过门,就迈进了骚乱之中。
菲利普惊呆了。人们你推我挤,向四面八方乱跑,有人摔倒了,还互相踩踏着。大人在叫嚷,小琦在哭闹。空气中满是烟。人人似乎都在争先恐后地拥出修道院大门。除了大门,唯一的出口,是厨房和磨坊间的缺口。那里没有围墙,但外面有一条深沟,让水从磨坊流进酒坊。菲利普想警告人们小心那条沟,但谁也不听谁的。
造成人们乱跑的原因,显然是一场火,而且是一场大火。现在空气中已经浓烟滚滚。菲利普内心充满恐惧。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死伤者可不会是少数。该怎么办呢?
他得先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跑上几步台阶,站到厨房门口,想看得清楚些。他看到的情况让他心惊。
整个王桥镇一片火光。
一声恐怖和绝望的叫喊,溢出了他的喉咙。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随后,他看到了马队,手持火把,冲进人群,他明白了,这不是偶然事故,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内战双方在这儿打起了仗,殃及了王桥。但士兵在攻击百姓,而不是互相对打。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屠杀。
他看到一个黄发碧眼的大汉,骑着一匹硕大的战马,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是威廉·汉姆雷。
菲利普胸中涌起愤恨。一想到周围这一场大烧杀全是出于贪婪和自负而有意为之,他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用最高的嗓门喊道:
“我看见你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听到嘈杂的人声中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勒住马,和菲利普目光相遇。
菲利普吼道:“你要为此下地狱的!”
威廉的脸上泛着嗜杀的狂热。今天连他最怕听到的威胁都对他失去了作用。他像个疯子。他像挥舞旗子似的在空中抡着火把。“这就是地狱,修士!”他回喊着,掉转马头,往前驰去。
突然之间,什么人都没有了,既不见了骑兵,也不见了人群。杰克松开握着阿莲娜的手,站起身来。他的右手感到麻木。他想起来,他接了打向阿莲娜头部的那一棒。他很高兴他的手很疼。他希望再这样疼很长一段时间,好提醒他。
库房成了地狱,周围到处都烧着小火。地上散乱地躺满了人:有的在动弹,有的在流血,有的已经僵死不动。四下一片死寂,只有余火在噼啪地烧着。混乱的人群已经走散,只把死者和伤者留在了地上。杰克感到晕眩。他从来没见过战场,但他想象大概就是这种景象。
阿莲娜哭了起来。杰克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安慰她,她把他的手推开了。他救了她的性命,但她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她倒霉的羊毛,如今已无可挽救地化为灰烬了。他看了她一会儿,感到很难过。她的大部分秀发已经烧掉,面容不再漂亮了,但他依然爱着她。看到她如此心神错乱,又无法安慰她,他心痛极了。
他确信她这时不会再想进库房了。他担心起他家中的其他人,于是便离开了阿莲娜,去找他们。
他的脸在灼痛。他用手去摸面颊,自己这一触更刺痛了。他一定也烧伤了。他看着地面上的尸体。他想为倒地的伤者做些事情,但感到无从下手。他在陌生人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愿不要看到熟人。母亲和玛莎到回廊去了——她们早在骚乱之前就走了,他想。汤姆找到阿尔弗雷德了吗?他转身朝回廊走去。这时他看到了汤姆。
他继父高大的尸体,摊开四肢,倒在泥地里。他已经彻底僵硬了。他的面孔还可以辨认,甚至很平静;但眉毛以上的前额开了个大口子,头颅骨完全粉碎了。杰克吓得毛骨悚然。他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汤姆不可能死,但眼前这人不会活了。他移开目光,又移回来。确实是汤姆,而且已经死了。
杰克跪在尸体旁边,他感到迫切地要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悟到了人们为什么愿意为死者祈祷。“母亲会十分思念你的,”他说。他想起了他和阿尔弗雷德打架那天他对汤姆说的气话。“那些话大多不是真的,”他说,泪水开始流淌,“你没有不管我。你养活我,照顾我,你让我母亲幸福,真的幸福。”但还有些事比这一切都更重要,他想。汤姆所给予他的,绝不是吃住这类平常的东西。汤姆给了他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是任何别人没法给的,甚至他自己的父亲也给不了;那是一种激情,一种技艺,一种艺术,一种生活方式。“你给了我这座大教堂,”杰克对死者低声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