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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回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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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还不曾察觉年纪的年纪,我最关心的是母亲和蝉。

有一次,母亲回味我的童年,我很惊讶地听到:我并不是个好奇的小孩。在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牵着我的手在村路上散步,迎面走来一个农夫,拉着一头大水牛。母亲急忙蹲下,一手捂着我的圆颊,一面在我背上轻轻拍着。母亲说,那时我傻乎乎地看着她,看得她不知所措,于是便用很惊喜的表情,引我去看那头长了两只弯月大犄,土土灰灰的家伙。我静静地看着它从我们眼前迈过。

“牛——”母亲指着眼前一面墙似的灰影,在我耳畔说了这个字。隔了一会儿,母亲又说了一次。

“牛——”

“牛、牛。”

“牛、牛、牛、牛。”在母亲开始联想到我可能丧失了听力时,我学她发出这声音,然后愣愣地看着她惊吓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母亲抹去我嘴角的口水,继续拉着我往村口走。村口上有一个废圮的岗哨,厚重的泥墙,两面开了小窗,水紫色的牵牛花爬满拱形的顶,蔓入邻近的一大片墓地里,像一大张绿网。太阳光将我和母亲的影子轻柔地叠在一块儿,母亲说,我还不会说话便懂得用她的影子来遮阳。

我们在牵牛花旁停下来,母亲从花蕊上掐下花粉,塞进我嘴里。

“花——”

…………

经过那片墓地时,我蓦地挣开母亲的手,走向那些高低耸立的墓碑。母亲急忙逮住我,蹲下,将我护在她的怀里,用她的手掌合起我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摇动起来。

我挣开母亲的手。

母亲并不放弃,改用她的大手压在我的脑壳,要我鞠躬。我木头似的僵着,大概她有些不耐,便加了把力气。她说,我很滑稽地,像个断线的傀儡似的栽倒在野草上,令她大笑不已。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望着她,“咭、咭、咭、咭——”

她从来没听我发出这种声音过。

母亲也开始注意到这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亮闪闪地钻进我们的耳朵。一种使耳膜顿时化成簧片,金属般颤动的嘎响。

声音此起彼落,霎时,我们好像获得一种新的听觉,点石成金一般,感觉满天震响起来。那是蝉叫声。

夏天的午后,满山遍野的墓木野草仍无声似的游动着,我和母亲就这样听得入神。

回家的路上,母亲觉得特别地愉快,不断在我耳畔学着蝉嘶。经过岗哨时,母亲意外地在树干上发现一只鸣蝉,便将我撑起半空中,贴近着听。我们走进岗哨里,薄薄的泥味混着薰薰的草气,还有极亮的蝉声绕着窄壁间的方格内弹转……

母亲说,那时,我们就像忘了自己一样,唧唧哼哼地被夹在流泻的擂响和我们的秘密之中。

母亲很喜欢回味这段往事,我们一起发觉了轰轰的蝉声。在她的印象中,许多有关我小时的往事,都衬着蝉叫声:我时常静静地坐在饭桌旁伴母亲和面;或是蹲在水泵旁的石墩上,看母亲揉搓衣服和泡沫。七彩的泡子不断涌出,被营营的蝉鸣震破,石墩下淹了大片污水和泡泡。母亲晾好衣服,再将我抱下来。我记得母亲和蝉的力量都是很大的。

关于蝉声,我还有别的联想。

在我升上小学四年级之前,邻居搬来一对老夫少妻,和一个小男孩,瘦瘦的、白白的。在养鸡场旁打棒球的空地上见过几次,他一个人在树荫下看我们玩耍和打架。我们采桑叶时,他就走开了,谁也没见过他采。

常常,在傍晚天气较凉爽时,他和他父亲就骑着一辆脚踏车,在四处溜达。他坐在车杠的小藤椅上,双手像鸟一样攫住车把;他的父亲则戴了口罩,两鬓有些灰白。

有一天下午,太阳把人头皮都晒松了,我从外面玩累了,奔进屋里找水喝,一进饭厅,便看见他静静地坐在饭桌旁看母亲和面。

没听见母亲说了什么,我低着头,忘了喝水的事。那天晚饭吃得特别静。

母亲偷偷告诉我,他父亲生病住院了,他母亲也待在医院里,没法照顾他,于是托母亲让他寄住在这儿。

隔天下午,母亲要我带他去打棒球,我说我们今天不打棒球,要粘知了。

母亲悄悄塞了一块钱给我。

到养鸡场要经过一条很长很宽的洋灰大马路,路两旁种了两列大榕树,树腰干以下漆成白色的,细长的须像晒丝般垂挂着。我们一前一后走得很快,蝉声哒哒响。我偶尔回过头去看他,他一直盯着地面。

一阵凉风吹过,刮下几颗裂口的树籽。

吉普车的引擎声从背后传来,我们靠近了些。

“你爸爸睡觉时也戴口罩吗?”

“没有。”

“他没骂过你吗?”

“有一次。我用他的茶杯喝水。”

“那有什么关系?”

…………

我们经过杂货铺买了两张粘蝇纸,和抽中一包泡泡糖。

土雄、阿山和爱哭鬼他们见我带他来,起初话都少了,只有爱哭鬼比较正常,立刻跟我们要泡泡糖吃。爱哭鬼是男的,也其实不爱哭,只是哭的次数最多,例如跌一大跤,或是被不起眼的野狗陡然咬了一口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防空洞里追打,当爱哭鬼的脑壳撞在水泥墙上时,我们清清楚楚地听见长长的一声回音。我记得很清楚,那次爱哭鬼自己也吓了一跳,独自摸黑走出防空洞外才哭出声来。大家急忙追出去看,只有我仍站在原地。那时我害怕出去之后,见到爱哭鬼的头裂成了两半,或是变得像路上被压扁的螳螂肚子。

我记得爱哭鬼的额头流下七八条血痕,血汩汩流下。爱哭鬼他妈妈又气又急,忙领他上医院,一路上不断扯打爱哭鬼的手脚。

那天回家之后,晚饭只吃了一点,我独自在房里的榻榻米上,练习跌倒时的反应。可是猛地装作跌倒,总觉得不够逼真,而且,我想换作是我,母亲也不会那样打我。

阿山取出预备好的竹枝,往粘纸上沾,便寻往蝉声浓密的地方。

我仿照阿山的方法,把粘纸沾在竹枝上撑得大大的,想增加捕捉的可能,没料弄巧成拙,一下就把粘纸“留”在一棵直挺粗大的树干上。

爱哭鬼和阿山、土雄在一旁讥笑我,我正为自己的处境生气时,他忽然走向那棵大树,闷声不响地往上爬起来。他的手脚不如阿山他们利落,倒是咬紧了牙,出奇地卖力。

看着他爬上滑下硬绷绷扣着树条,当时,我们虽觉得好笑,却没有人想要阻止他。

后来,还是阿山把粘纸摘下来的。

我注意到他的手臂内侧,和腿胫上浮着血青的擦痕。

我们又逡巡了许久,只有阿山抓到一只,爱哭鬼把它的翅膀折断,然后用竹棒压在它的肚壳上,再用线吊绑起来浸到水沟里,许多臭水沟里的线虫都围拢上来。

我无心再捉,便提议去鸡场帮张妈妈捡鸡蛋。这是一个好差事,一排排雪羽红冠的蛋鸡把蛋下在铁笼下的斜网上,然后顺坡滚蛋而下。刚下的鸡蛋握在手里温热热的,有的还沾着血丝。我们把蛋排放在铺了一层层米糠的竹篓里,有些太小的蛋,便可以装在糙黄的马粪纸袋里拿回家。

大伙儿于是收起粘纸,藏好竹枝,准备去捡蛋。可是一到了鸡场的空地上,我们都怔了双眼。

一长片的黄泥地上,挤满一排排雪花似的蛋鸡,全都给缚紧了脚瘫在那儿,像一片从天而降的云。

张妈妈陪着一位穿白色外衣、戴着口罩、医师模样的人在给鸡打针。打针?

鸡舍空无一鸡,只有一盏盏黄色的灯泡比邻亮着,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掉了下来似的。

蛋没得捡了,爱哭鬼提议去老乌龟家玩。老乌龟家很大,院子凿了三口鳖池,里头有数不清的鳖。当时我们认为乌龟和鳖是差不多的,所以便叫养鳖的古老头老乌龟。古老头人如其姓,古怪无常。有人说他不识字,可他每天一早便坐在院子里看报纸(有时报纸还拿倒了);他的客厅里只点一盏五烛光的小灯,可是大家都说他是全村最有钱的人。古老头把老婆打跑了,儿子偷钱给关进牢里,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在屋里乱挖鳖池,破坏了风水的缘故。

到了那儿,老乌龟正提着一个铅桶,用他从市场收来的死鱼喂鳖。

我们蹲在池边看,老乌龟丝毫不理睬我们,喂完了,又在一边弄他的花圃。我们鱼贯蹲踞在一旁看他铲土、剪枝、洒水。

“走走走——回家去。”古老头开口了。

“古伯伯,我们要看小鳖。”土雄代表我们开口。

终于拗不过我们,老乌龟走到小沙池旁,卷起泛黄的白衬衫袖口,捞起一只青色的小鳖放在手掌上,接着又用手指挟着它的腹背,伸出另一手的食指,引它去咬,然后将手摆在我们面前晃啊晃。那鳖咬得紧,就这么吊着。

“哪个敢让它咬一口,就送他。”

老乌龟的手像树皮一般。

大伙左顾右盼,都以鼓励的眼光看着对方。我催阿山试试,阿山叫爱哭鬼伸出手,爱哭鬼说土雄的皮比较厚,土雄说他一点也不喜欢鳖。最后,还是他忽地把古老头手上的鳖“拔”下来,然后伸出他笋白的手指,往鳖口挪近。时间煞住了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刚咬上时,他便抽手把鳖甩到地上了。

“咬到了!咬到了!”爱哭鬼非常激动地鬼叫起来。

古老头说不算,他慢条斯理把鳖捡起来,轻轻松松把鳖又挂在手指上晃啊晃的:“这样才行。”

再没有人敢试它一家伙了。

从老乌龟家出来时,大家肚子饿了,于是便分道回家了。大家心中虽然惋惜,可是都为他的勇敢感到骄傲。

老乌龟家、村口的岗哨和防空洞所圈成的大三角形,就是整座村子大约的轮廓。村口处的坟场住着比整村还多的人口,入夜以后,就只路旁的电线杆上垂着一盏青荧荧的路灯。三角形的中心是花生田,瓦房屋舍排列在村口到老乌龟家之间。

我和他缘着花生田往村口方向走,感觉地面上正蒸散着热气,云层下的燕群,像一粒粒黑色芝麻撒在青天上。傍晚,接近尾声的蝉嘶,愈发急躁起来。我问他:

“你喜不喜欢听蝉叫声?”

“有的时候喜欢。”

“什么时候?”

“高兴的时候。”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那不高兴的时候呢?”

…………

我问他有没有抓到过蝉,他说只有一只,是他爸爸抓给他的。

“你爸爸很高啊?”

“对,他一踮脚就抓到了。”他笑了。

我们并肩走着,我注意到他腿上苍白的肤色,还有,太阳光将我们的影子交叠描在一块儿。

大概是持续的燠热,天空的浓云枯萎成卷絮的细浪一般。我提议到他家去看看,他说正好可以回去拿些积木和拼图。

他领我走他家的后门。他熟练地将手从木门和竹篱之间探进去拨开门闩,推开门,后院很小,唯一的一棵木瓜树正结实累累。我们合力顶树猛摇几下,砸下一颗油亮蜡黄的木瓜。木瓜栽地裂了口,里面似有许多小东西在钻动着。我伸脚去踢,木瓜霎时裂开,里面钻满了绿壳黑腹的牛屎龟。我们继而觉得恶心,再没有胃口。

他家也是用灰灰的甘蔗板隔间的,客厅里的藤椅座上也有绷裂的缺口。他从床下拉出一个印着一只骆驼的旧纸箱,抽出一只鞋盒,将里头的拼图倒在地上,迅速从中挑出一些支离的图块,不假思索,立刻凑出一幅小花鹿的图案。

纸箱盖上之前,我很惊讶地瞥见箱角的一个小洋铁盒(漆红色底,密密麻麻的黑字,还有一个金色的直升机图案),就取出来看。这种铁盒盖子很巧,要先往内压,然后再向上启。

小铁盒内只有一个茶褐色、半透明的蝉蜕硬壳。

我倒在掌心上看,背上一道裂痕,足爪、身形都清晰可辨。

“这里面本来养过一只真的蝉,”他说,“养了好久才死掉了。”

“我也养过几只蝉,”我说,“可是都是没几天就死了。”

“我养的也差不多啦!”他取过我手上的蝉蜕壳来看。

“那怎么算养了好久呢?”我不服气地说。

回家时,天色已暗了。母亲并未生气,唤我们去洗手,还为我们拆了一块新的肥皂。

吃饭时,我觉得所有的菜都很下饭,我将菜汤浇在饭里,狠狠地扒饭,桌上一个饭粒也没掉。

母亲洗碗时,我们把积木倒在客厅的水泥地上,打着赤脚,蹲在地上堆。夜风沁凉干爽,水泥地温温地贴着我的脚掌,好像在沙滩上。我们堆了一个没有城墙的城堡,它有一个尖尖的小塔。临睡前,我们都还舍不得收掉。

隔天,我醒得很早,水泵旁传来母亲梳洗的声音,我听着牙刷梭动的擦声,心中浮起一截白瓷色的牙膏。早晨很静、很白,只有蝉声早早就喧闹起来。我坐起身,没有下床。曙色从木格窗外透进来,空气中的游丝像细藻悬浮着,房内是一股榻榻米的稻梗味。他还未醒来,我看见他徐徐地呼吸,和母亲用布条捆在他身上的小被子。我默默看着那条布,和母亲所打的结。

母亲正好走进来,将我们身上的布条取下,解开被子,唤我们去洗脸刷牙。

我扳动水泵,他捧着脸盆接水。我问他要不要告诉母亲,让她不要再将被子裹绑在我们身上。他说不,他觉得很好。

早晨的湿气较重,草叶上的露珠被我们的脚掌踢落一地。防空洞那头的山褶,有烟岚沉在低处,飞鸟很小、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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