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2/2)
老先生打过招呼,安置好行李,便领了小儿子到另一条街上喝豆浆,之后再到大菜场的老杂货铺里买了些牙粉、酱菜和干电池等东西,又给小儿子买了几件内裤。回到茶馆的时候,有人已去海港大楼的船务公司取回了一些个人的报关出海资料。老先生抽出上衣口袋里的老花眼镜和派克钢笔来填写,其中一名同事不会写字,便要小孩子代笔,他记得上一回也是他代填的。他用生硬的字体一栏栏地填写:陈遯,男,民国二十三年生;职务:厨工;紧急联络人……
填写过表格,接下来便是等船公司的九人座小包车载他们进码头上船了。司机小王待会儿便会开车过来茶馆这里,每回都是如此,也就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了。他的父亲催促他赶快去搭市公车回寄宿学校去,虽然学校的规定是在下午五点以后才禁止学生进出,但是做父亲的希望他早些回去温习功课,而且上学期他在班上成绩一直落后,加上请假过长,学校老师已有些担心。他很礼貌地向那三位叔叔伯伯告别,然后转身要离开茶馆。正要走的时候,他父亲想起上次跑船之前答应要送他一个高倍的望远镜,但是忘了买,他把小儿子叫住,从旅行袋里搜出他保管的公务望远镜,交给小儿子,心想,这趟到了美国再到海员俱乐部附近的跳蚤市场买一个赔回去。他嘱咐他不要用卫生纸擦拭镜头,还有不要对着大太阳看。
他将望远镜收进背包里,再重新背上背包,往基隆客运公车站的方向走去。穿过几条巷弄,两旁大多是黑玻璃窗加上压克力招牌的简陋茶室,门口多半或倚或坐一两个浓妆艳抹、年纪偏高的风尘味女人。他不否认自己并不排斥她们,甚或有些好感。打从小他就喜欢看见她们,但他知道自己年纪还不到走向她们的时候,他只是慢慢地经过这些晦暗中半掩的门扉。
雨港的早晨是灰色调的,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像被盐水泡过似的。中药房、咖啡厅、补习班、电器行都还未营业。他步上基信陆桥,从这儿可以望见整个基隆码头的大半边,他看着那些全部漆成白色,桅杆顶有个雷达的小型军用舰,还有另一边光秃秃的灰色铁壳船,再远一点的地方,商船停泊处有一艘已完成装柜的大约五万吨的货柜轮,那大概就是待会儿父亲要上的船。他取出望远镜来看那艘漆成半黑半红的大船,上面有一个看似管轮模样的人在走动,还有立在甲板上用大水管冲水的人,他可以想象得出父亲穿了雨鞋在那栏杆边打铁锈和刷油漆的身影。他也知道一些船员的工作守则和分科项目,但他从来不想当一个水手。
步下陆桥,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途经一家体育用品店,他望了一会儿橱窗,便走了进去。陈列架上形形色色的棒球手套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他摸摸口袋里,今早父亲锁门之后给他的一卷钞票,打定主意,就走出体育用品店,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打给他一位上学期辍学的男同学,他想约他出来打棒球,这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
接电话的正巧是他的同学,他们简短地谈了一下,同学问他是否有带手套出来,他说有。因为同学要搭公车过来,于是两人便约了十点半在基隆客运的候车处碰面。他挂上电话,心里快活了许多,想到现正在学校上数学或童军课的同学,心中更是浮上一丝快意。快步走回体育用品店,他很仔细地检查了球套的缝线及称手与否的问题,然后,他花了几千块的零用钱买了两个名牌的内野手套,他的梦想是做个滴水不漏的三垒手,他认为快传一垒封杀跑者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完成梦想的两个半圆现在即将聚合,这值得他再买两个职业比赛指定用的红线球。
他提着装球具的大胶袋来到候车处,不期然地看见早上搭同一班火车的妇人和她的小女儿,由于感到一些尴尬,他便避免眼睛朝她们的方向看去。他取出买给自己的那个深褐色手套,轻轻地将手伸进去,感到手套皮质上的一层油光泛起一圈圈向外扩大的能量;他把球放到手套中,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欣赏它们,包裹在皮网格中的球就像摇篮中的婴儿一般舒泰而安稳。他知道这手套不久便会增添许多刮损的痕迹,但这就像战士的伤疤一样更增加它的光荣。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一名男子,大约是妇人的丈夫来到候车室,他的模样似乎是刚从工作中抽身前来的,脸上挂着一副不太愉快的神情,用简短和冷淡的话语和妇人交谈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他们一家三口便搭上一班101路前往和平岛的公车。
他又在候车处的椅子上等了一个钟头,同学仍然没有来。他想去打个电话,又怕同学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到达,后来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便决定去打电话;接听的是一个小女生,他很吃力地说明了自己是谁,还有要找的人,那个小女生停顿了一会儿没出声,接着说她和他要找的人早就没有说话了,便把电话挂断。他感到有些难堪,不知该怎么办。犹豫了一会儿,他又鼓起勇气拨电话,接听的仍是同一个人,由于紧张,他便倏地把电话听筒挂上。
他到平价商店买了一个热狗大亨堡,回到候车处的塑胶壳椅上继续等候。每当前方有公车驶来的时候,他便注意看车门后准备下车的乘客之中,有没有他同学的影子;大约等了十多班公车,他都失望了,他知道他的同学不会来了。
他提起球具,背起背包,晃到公车停车场旁的国际牌霓虹灯大招牌下,从这里可以很近地望见码头的船只。他父亲的船已经离岸了,另一艘更大型的油轮停在原来的位置。下午两三点的太阳依然热辣辣地从海面上反射刺眼的波光,稍远一点的地方就全看不见了。
由于昨天坐夜车没睡足,他感到脖子开始酸疼起来,眼皮也重重的。他决定回停车处去搭下一班公车,趁五点学校关大门以前回到山上的寄宿学校去。
一班和平岛回来的公车靠站,妇人和她的丈夫、女儿一行三人从车上走下来,那男的在前面怒气冲冲地下了车,快步地直往陆桥的方向走去,妇人抱着女儿慌忙地跟在后面,小女儿手上拿着一支在和平岛买的五色风车迎风快速地旋转起来。
他们一行三人上了陆桥,不一会儿,只见妇人抱了小孩神色悲伤地又从陆桥走了下来。他避免正视她们,但妇人已认出他来了,并且把他视为救星一般。她告诉他说她现在要去追孩子的父亲,因为穿高跟鞋又抱着小孩很不方便,希望他帮忙看顾一下东西和小孩,她去找一下马上就回来;她睁着两个红红的眼圈向他苦笑了一下,他点点头,她便让小孩站到地上,交给他牵着,放下行李,很快地转身往天桥方向走去。
他牵了小女孩在候车室的四周绕着,让风转动她的风车,她的胸前挂着一只奶嘴随着她不稳的脚步一左一右来回地摆动着。走了好一会儿,小女孩不肯走了,他去票亭旁的摊贩买了两个火箭筒巧克力冰淇淋,两个人坐在座位上吃着,小女孩吃得慢,融化的冰淇淋朝下巴、脖子流到衣服上,胸前的小花边给染成一大片深咖啡色的水渍。吃完冰淇淋,他拿出球来哄她,他把球从地板上滚给她,叫她把球扔回来。玩了几回,她一个没扔好,将球向后扔到候车棚外,她想跑去捡的同时,一辆公车正准备靠站,他赶紧冲上前把她抱起来放到座椅上,在惊吓之余自己也坐了下来。
妇人回来的时候,或许是没追上她丈夫,或许是追上了又听了几句狠话,她眼眶周围黑色的眼影已漫漶开来。她抱起小女孩,不住地用哽咽的声音向他道谢。在他回学校的公车进站之前,她礼貌性地问了他一些事情,还有关于火车上的人跟他的关系,他很简略地回答了。待他上公车时,妇人再次道谢,小女孩也不断地挥动风车向他说再见。
搭上公车,他坐在公车最后面的座位上,把球具放在腿上用来枕着头,公车驶离市区在山路上绕了几转,他便睡着了。一直到了终点站时他才被司机叫醒下车,他必须往回走两站才能回到学校。
经过公车上的睡眠,他的体力和精神都恢复了许多,提着背包和球具往下坡路走,并不觉得累,山路虽有点阴森森的,但不时有车辆或机车从他身边驶过,两旁路灯也还明亮。走到一处沿路种植高大龙柏的马路再向右回转,爬上一个斜坡,学校就到了。他从远远的地方就望见大铁门旁校警老黄的窗户从树缝里透出一抹晕黄的光线。
他走到玻璃窗下,将行李放在地上,敲了敲窗玻璃,老黄正喝着茶在收看晚间新闻,听到有人敲窗,放下手上那杯热龙井,扯着大嗓门问道:
“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