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六(1/1)
忆秦娥想到过离婚,她觉得自己跟刘红兵的缘分是尽了。她咋都不能接受,一个能把别的女人,勾引到家里胡成操的男人,仍留在这里,与自己继续拥颈而眠。甚至去重复一种相同的龌龊画面。尽管她也见过她舅与胡彩香的偷情,并没有结束胡彩香的婚姻。她舅甚至为这事还骂过胡彩香,嫌她不该不跟那个操管钳的男人掰了、离了。可再骂再怨,胡彩香再情愿跟他偷偷摸摸在一起,但还是维持着与自己男人张光荣的婚姻关系。她不是胡彩香。她是怎么都无法理解这种维系的。一想到,还得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吃饭、睡觉,甚至行房事,她的头皮就嗡的一下,端直麻到后脚跟了。如果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幕,单听人说,她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她与廖耀辉的事,就纯粹是一种造谣诬陷,而让她深受其害,并且还有口难辩。可她亲眼看见了,也就不能不被铁板钉钉子的事实所胶着。
但无论怎样,她还没有提出离婚的事。她毕竟是公众人物,婚变,会让各种说法铺天盖地。她又不能公开离婚的真正原因,说刘红兵在她的新房,与别的女人怎么怎么了。那会引发更多无厘头的故事。再加上刘红兵的父亲刚一退下来,忆秦娥就与人家儿子离婚,岂不是自己钻到“势利小人”的帽子底下了?尽管她从来就没喜欢过公公、婆婆。跟他们在一起,总是让她感到压抑,感到一切都不真实,一切都像在表演。虽然他们也不满意自己的儿子,嫌他没个正形,不走正路,不会做人做事。可这个儿子反倒让她觉得,更像是一个双脚踩在地上的真人。尼姑庵那位住持,在她离开的前夜,说了很多话,可印象最深的,还是说那个给她带来了无尽耻辱的男人。尽管已被枪毙多年了,但她还在为他念经超度。从她的话语表情中,同情、宽恕、原谅,已是从内心泛出的跟月色一样淡远的平常心境了。那一刻,她甚至立马想到了出轨的刘红兵。多少年后,她也能像老住持一样,微澜不惊地,去与别人说起这种曾经是撕心裂肺的剜腹之痛吗?如果会那样,眼下离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在刘红兵陪她给儿子检查智力的路上,虽然没有任何话语,可她还是像妻子一样若即若离地相随着。她甚至想,即使没有夫妻情分,他能为刘忆的治疗,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也是应该容留下的。但留下他,还需要给她时间。当回到那个家,客厅的那一幕就会惊悚狂跳而出。她还无法在只有夫妻才能厮守的夜晚,给他打开那扇容留的门。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红兵竟然先提出离婚了,她还能再说什么呢?她无法说出:我不同意!她想,孩子有她就足够了。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
在他们离婚不久,她才知道,刘红兵把另一个女人的肚子,又搞大了。是不离不行了。她突然想起《地藏菩萨本愿经》里的一段话:
“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脱获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恶缘,念念增益。是等辈人,如履泥涂,负于重石,渐困渐重,足步深邃……”
刘红兵还有什么救呢?
刘红兵想了些办法,把离婚办得还算隐秘。可再隐秘,忆秦娥离婚的事还是传开了。基本套路,也正像她想到的那样:刘红兵的老子“毕了”,刘红兵失势了、没钱了、不好玩了,忆秦娥就把那家伙一脚踹了。并且还有一个更肮脏的版本,说忆秦娥的傻儿子,可能不是刘红兵的种,刘红兵才愤然拎包走人的。
无论说什么,忆秦娥都懒得理会。她也算是经见得多了。你给谁解释去?她就只能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刘忆的治疗上了。至今,她都不相信任何医院的判断。在她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线光亮:儿子是会出现奇迹的。她甚至在后悔,当时不该听了她娘和一些熟人的话,没在更早些开始治疗。都说“贵人语迟”。也许正是这句话,耽误了时机。她就像祥林嫂不停地喊“阿毛阿毛”一样,一天到晚,嘴里都嘟嘟着“刘忆刘忆”的。她越来越像个怨妇了。不过不是怨给别人听,而是怨给自己听,怨给傻不棱登的刘忆听。有人说:孩子不会说话,都怪你忆秦娥嗓子太好,在舞台上说得太多、唱得太绝,把娃的那一份天性给“遮蔽”了、“独吞”了。难道老天就是如此权衡世事的?若真是那样,她都情愿自己立即变哑,好让儿子开起口来。
她一边给孩子念经赎罪,一边在已经认识的智障儿童父母群里,相互打探着新的消息。这都是一路检查看病中认识攀谈上的。回家后,就在电话上建立起了热线联系。哪怕有一点希望,她都会抱着孩子飞奔而去。短短一年多天气,她先后去了包头;去了哈尔滨;去了邯郸;去了宁波;去了长沙;去了郑州、开封、洛阳、少林寺;还去了曲阜、邹城。都是说有“治障大师”,能药到病除。可总是欢喜而去,悲凉而返。幻影一个个破灭,钱财如流水般飞逝。虽然刘红兵每月都把他的工资,准时汇到了刘忆的名下,可那依然是杯水车薪。很快,她就把亲朋好友的钱都借遍了。有人见了她,都在躲躲闪闪了。但她还不死心,还继续踏在创造奇迹的漫漫征程上。
有一天,秦八娃老师来了。是她舅胡三元陪着来的。
胡三元已经把他这个外甥女毫无办法了。他都当面骂过她:说儿子傻,你比儿子更傻。一提“傻”字,忆秦娥就气得暴跳如雷:“你个老舅才是大傻子呢。滚,舅你滚!”她舅觉得这么好个唱戏的材料,不唱戏,只陪个傻儿子,是太可惜太可惜了。他就去搬秦八娃,他觉得秦八娃是唯一能把外甥女说通的人。此前,封导也来说过无数次了,可忆秦娥就是这样的一根筋,谁也无法改变。她在团上也请了长假。刚好丁团长在一心一意地培养楚嘉禾,算是一举两得的事,也就把她的假,十分宽大地放了个无限期。
秦八娃进门后,没有做任何批评。只是一个劲地表扬说:她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反倒做了这个时代最有文化的事。还说她内心柔软,根性善良,抱朴守正,大爱无疆,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了。她舅正纳闷着:怎么请来了个火上浇油的客。他外甥女,明明都已成穷困潦倒的寡妇了。才多大年龄,就脸不搽粉;发不打油;衣服除了洗得边子发毛的练功衣,就是缩了水,穿上不够尺寸的排练服;混得连跑龙套的都不如了,怎么还是时代英雄呢?就在外甥女听了秦老师的表扬,哭得呜呜呜的时候,秦八娃突然咳嗽一声,慢慢把话题转了:
“秦娥,照说我是无权来干涉你生活的,何况你也做得半点没错。自己身上落下的肉,又咋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由小傻子变成大傻子,由无尽的希望,变成彻底的失望呢?你已经努力了!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唯一的傻子母亲。你同千万个傻子母亲一样,已经劳神尽力,甚至把心血都耗干了。普通母亲,也就是舐犊之情,人皆会之,人皆有之。而一个残疾智障孩子的母亲,不仅要忍受巨大的社会压力,甚至讥讽,嘲笑,而且还要费尽钱财,穿行在无望的生命深渊中。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奉献担当啊!我说你是英雄,面对一个傻儿子,可能我做不到。你舅也做不到。很多人都做不到。而一个以个人名利为大为先的舞台名伶,却做到了,你不是英雄吗?是的,这是你的孩子。但由此及彼,让我看到了你的心地。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无用功的。如果你还能回到舞台上,我相信,你会把戏唱得更好。我觉得你应该是那个真正把人、把人性、把人心读懂、参透了的演员。可能因为这个磨难,你会由演技派,成长为通人心、懂人性的大表演艺术家。秦娥,你真的把磨难受够了。你要继续把陪伴儿子作为生命的一切,我也不会拦着你。那是你的选择,并且是很可贵的选择。但你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应该把你的爱,还有你所理解的爱,通过唱戏,传递给更多人。让更多的人有温度,有人性,有责任。从而让更多的傻孩子,获得更多的爱与帮助。这才可能是你更有意义的工作。我不劝你,真的不是来做说客的。你舅找了我几次,我没想好,都没来。你这么长时间没上舞台,我是知道的。包括你带团演出,塌台死人的事,我也知道。单团长的死,还有你到尼姑庵住庙,包括跟丈夫离婚,我统统都知道。我是理解你这千般心结的。唱戏人,整天都在生离死别上挠搅着,可那毕竟是戏。而你是真的在经历这一切呀!我见面了,又能安慰你些什么呢?讲些大道理,又管什么用呢?可想来想去,我还是得来。你师娘给你带了一千块钱的打豆腐钱,那也不够给孩子跑一趟外省治病的。我是觉得,你还得回到舞台上。回到舞台上,也并不意味着放弃了对儿子的爱,对儿子的治疗。也许会有更多的戏迷,来帮你承担这份心力,去为孩子寻找更广阔的救助之路。如果你愿意回归舞台,我会根据你的这段生命体验,写一个关于母爱的戏,让你的生命烛光,在舞台上去照亮更多的生命幽暗。戏不好写,我是越写越没把握了。可这个戏,我觉得可能还是能写成的。写不成,我秦八娃都死不瞑目。”
秦八娃讲到最后,她舅先流下眼泪了。
在说话中间,封导也来了。封导也听得流下了眼泪。
忆秦娥抱着孩子,更是哭得浑身抽动,不知所以。
很快,她舅就把忆秦娥她娘胡秀英又接了来。
忆秦娥终于又回团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