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九(1/2)
楚嘉禾初听到这个决定,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阵工棚里很嘈杂,当导演宣布让忆秦娥上《杀生》时,顿时就鸦雀无声了。楚嘉禾本来是撺掇着一帮“外县人”,要跟“土著”们长期战斗下去的。并且,杀手锏就是忆秦娥。可当忆秦娥真的有了转机,获得了其中一个重场戏的主角时,她的内心又泛起了无边的涟漪。不过她也觉得,是有好戏可看了。本来,她最近都几乎很少待在排练场了。她是李慧娘c组,同时还兼着奸相贾似道“妾夫人若干”中的一个,其实也就是个大龙套而已。早上集合一毕,如果没有群场戏,她也就一条街一条街地去篦梳那些店铺去了。可自打忆秦娥上了《杀生》,她就一时也没离开地又号在排练场了。她总觉得,是要发生点什么事的。一旦发生,她不能不在现场亲自见证。
那天一宣布忆秦娥重上《杀生》a组,楚嘉禾的眼睛,一下就盯到了团上那个李慧娘a组的脸上。同时她看见,几乎所有人,也都把眼睛唰地盯了过去。
这个李慧娘扮演者叫龚丽丽。三十出头的样子,平常保养得很好。说是演李铁梅、小常宝那阵儿,追求者能踢断门槛。可最终她还是跟了本团一个音响师。音响师姓皮名亮,长得人高马大的。说原来也是个演员,却是一副公鸭嗓子,连演个《红灯记》里的“磨刀人”,几句台词都够不着调。每晚演出,但见他张口,后台就注定是笑成一笼蜂了。属于典型的“张口一包烟”。后来他就干脆转到舞美队去了。这家伙从小爱打群架,团上人都说,龚丽丽就是他打群架打出来的。自他爱上龚丽丽后,谁再敢靠近龚丽丽,他就设局揍谁。后来吓得谁也不敢“胡骚情”了,人就归他了。这家伙的确也长得帅气,一米八六的个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人见人怕。团上是绝对没人敢欺负龚丽丽的。但见欺负,皮亮只一个眼神,就把问题解决了。有那好色的主儿,见龚丽丽长得漂亮,胸也大些,屁股也翘些,就爱去踅摸。要么说几句脏话挑逗一下,要么伸出咸猪手,去把不该捏的地方捏一下,其中有两个逛鬼,就被皮亮一拳头擂过去,端直打出血尿来了。在这次排《游西湖》的时候,一开始只给龚丽丽安了个李慧娘b组,皮亮就准备去找他单仰平和封子的。可龚丽丽挡了,因为她还不知道那个叫忆秦娥的是啥来头。结果,在一块儿排了几天戏,龚丽丽才发现,忆秦娥才是山里头来的一个“瓜x货”:长得倒是蛮赢人,可一开口,土得起皮掉渣,每说一句道白,每唱一句唱腔,几乎都让一排练场人笑得歪倒一片。她的胆子就正了起来。刚好,这几年说引进青年人才,调进来好多外县人,有不少也的确是靠寻情钻眼、削尖脑袋挤进来的。团上无形中有了一股很大的排外势力。这次也就借风扬场,几乎是一哇声地,把忆秦娥从a组赶下去了。可没想到,才一个多月天气,忆秦娥竟然又翻上来了。虽然只让演《杀生》一折,可把《游西湖》的“戏心子”都让人挖了,她演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皮亮知道这事后,就要找单仰平和封子闹事,是龚丽丽挡了的。她说再看一看,如果只让那“碎x货”演这一折,也未必是坏事。吹火的确太难,并且还很危险,搞不好,能把她嗓子都让松香粉和明火彻底给呛打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虽然这样说,皮亮还是忍不住,一天要到排练场转几个来回。皮亮本来就不太会笑,心中一有事,脸皮就更是拉得长、绷得紧了。
楚嘉禾知道,一团人都在看皮亮的来头。一团人也都在看单团长的应对。平常排练,单仰平一般是不来的,自换了忆秦娥演《杀生》后,他就到排练场来得勤了。单仰平本来走路就有些跛,心中一搁事,就跛得加了码。有人甚至说,单团的腿,就是省秦的晴雨表:不太跛的时候,一定是团上平安无事的时候;一旦跛得凶了,那肯定是有大事了。这几天,单仰平的腿,就比平常明显是跛得厉害了许多。
也许,只让忆秦娥演一折《杀生》,可能就啥事都没有了。可有一天,封导又突然让忆秦娥也走一下《鬼怨》,麻烦就大了。
那天排到《鬼怨》的时候,龚丽丽先是披着白纱跑圆场,封导就不满意,嫌脚步太大,没有鬼魂的“无根浮萍”感。后来到“卧鱼”一段,龚丽丽咋卧,又都坚持不到一分钟,就软瘫下去了。她卧下去的不是“鱼”,而是一捆“散了架的柴火”。封导要求,必须控制够三分钟。他说过去那些演《鬼怨》的“大把式”,一个“卧鱼”,是要卧出“一袋烟”工夫的。可龚丽丽实在没练下功,临时抱佛脚,咋都抱不住。谁知忆秦娥上来,一个“卧鱼”,就自控了五分钟才下去。她先是两腿慢慢朝开分,然后从小腿到大腿一点点着地,再到臀部,再到腰部,再到背部,再到颈部,再到头部,当整个身子扭转成三百六十度时,地上盘着的,就真像是一条美人鱼了。忆秦娥刚走完,整个排练场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每个人好像都是不由自主地,就把双手抽到胸前拍了起来。在情不自禁的鼓掌中,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土著”还是“外县人”。直到封导宣布,忆秦娥明天也参加《鬼怨》的排练时,排练场的空气才突然凝固下来。
楚嘉禾看见,龚丽丽的脸面,是彻底灰暗了下来。周玉枝还在一旁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说:“‘外县范儿’今天终于要打败‘西京范儿’了。”楚嘉禾一句没言传。她的心里,此时更加复杂了。不过,忆秦娥毕竟是为“外县人”出了一口恶气。尤其是龚丽丽,自打楚嘉禾去年来省团,就没见过她的好脸,开口闭口都是“外县范儿”,“土包子”。反正外县来的哪儿都不对。你走路,他们会说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来一踹一踹的;你说话,他们会笑你像关中贩牛的;你唱戏,他们会说你在哭丧;你跑个龙套,他们也会说你哪儿都“趔着呢”。好像外县人,就是败坏省团的艺术水准来了。终于有一个能把“土著”打败的人了,这简直是“外县人”的集体胜利。这天晚上,也的确有受尽欺负的“外县人”,聚集到一起,喝了半夜啤酒,吃了半夜烤肉的。有人还想拉着忆秦娥去,结果忆秦娥说有点拉肚子,到底没去。
第二天,事情就爆发了。
楚嘉禾那天去得早。她一去,就看见皮亮拿着一个长条凳,坐在排练场的门口堵着。里面只有忆秦娥一个人。因为忆秦娥每天都来得很早,几乎要比别人都早一个多小时。皮亮一早就带着酒劲,一边朝里骂,一边朝外骂。朝里骂的是忆秦娥。朝外骂的是封子,是单仰平。单团长一直把他朝开拉,可越拉,皮亮骂得越凶。人就越聚越多了。皮亮要单跛子给他解释清楚,他把单仰平不叫团长,端直叫“单跛子”了。问他为啥不让他老婆演《鬼怨》,是吃了忆秦娥的啥药,要让一个“外县范儿”,来败坏省秦的名声了?一个烂烂“卧鱼”,还没到演出的时候,就凭啥认定他老婆卧不下去?卧下去就控制不了三分钟、五分钟?最后,皮亮甚至给单仰平和封子扣起了大帽子,说一个好端端的团,眼看就让你们这些败家子给败葬完了。他今天是要“替天行道”了。说着,他就冲进排练场,要去教训忆秦娥。单仰平也突然发起怒来,吼叫道:
“皮亮,你今天要敢动忆秦娥一根指头,我就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你信不。”
“我就动了,看你能咋?”皮亮还是在朝里冲。
单仰平连跛直跛地扑上去,结果没有抓住五大三粗的皮亮。这时,封导也赶来了,封导大喊:“皮亮,你是疯了吧?这是国家剧团,不是旧戏班子。换不换角色,还能由了你不成?”
“不由我,也不能都由了你个烂疯子(封子)。路见不平众人踩。我今天就是要给这个团立立规矩哩。”说着,皮亮就朝忆秦娥扑去。
忆秦娥还瓜不唧唧地坐在地上,做“卧鱼”状呢。
单仰平直喊:“忆秦娥,你瓜了是不是,还不快跑?”说着,他就跟封子一道,把皮亮死劲压住,让忆秦娥跑了出去。
忆秦娥也见过一些这样的阵仗。在宁州时,郝大锤就这神气,动不动要打人的样子,她也没吓跑过。今天为什么要跑呢?可连单团长好像都没辙了,让她跑,看来不跑是不行了,她就跑出去了。
没有想到,排练场外,已经聚起了那么多人。她尽量想跑得平稳些,可还是碰在了皮亮胡乱横在门口的凳子上。一只练功鞋挂掉了,以致让她已冲出老远,又不得不跛回来,把那只跑掉的鞋钩上。她一边跑,听见身边还有人在拍手喊叫:“快跑,狼来了!”还有人跟着起哄:“抬头挺胸,气提起。别跟山里娃撵狼似的。”逗得身后一片乱笑声。有人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她感到是受了莫大的羞辱,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一口气跑回了待业厂,急促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她直想哭,太是后悔不该来西京了。真不该听舅的话,说省上剧团门口拴头跛跛驴,都比宁州县的台柱子强。可这阵儿,她宁愿回宁州,当驴拴在门口,也不愿在省城做台柱子了。为争角色,竟然能大打出手,那谁还敢唱这个主角呢?
她刚回到房里躺下,楚嘉禾和周玉枝就来了。随着她俩来的,还有好几个外县调来的演员。大家都在床上、地上盘腿坐下来,你一嘴,我一句的,愤怒声讨起了团上对外县人的不公。都说,能来省城的,谁在外县不是台中间站的?可到了这里,好像跑龙套都缺了眼色,短了腿脚。不是“歪瓜”,就是“裂枣”;不是“稗草”,就是“竹根”。弄得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跑也不是的。他们到底想要我们咋?
楚嘉禾说:“说实话,我们从外县调来的,哪一个都比她们漂亮,哪一个嗓子都比她们豁亮,哪一个功底都比她们好。不就仗着她们是本团培养的科班生,就以为比谁高一头、大一膀子了。就说这个龚丽丽,不也是从鱼化寨招来的吗?小小的在省城学了戏,好像‘秃子光’就成钟楼顶上的倒挂金钟了。你们发现没有,龚丽丽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并且很明显耶!还有身子,典型的上身长,下身短,两条腿还并不拢。你猜为啥‘卧鱼’下不去,腿有毛病呢。”有人问啥毛病,一个唱彩旦的笑嘻嘻地说:“啥毛病,你没见皮亮那身材,快一米九的个头,五大三粗的,那‘家伙三’能小了,能饶了她龚丽丽的腿?”楚嘉禾、周玉枝和忆秦娥,毕竟是没结过婚的人,半天还没详出啥意思来。周玉枝还傻问:“咋就饶不了龚丽丽的腿了?”那唱彩旦的,啪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说:“妹子,你还真格瓜着哩,你说咋饶不了,拿‘大撬杠’把腿别裂吧了呗。”又过了好久,有人才悟出道道来,一屋人就哄的一下,笑得满床满地打起滚来。
楚嘉禾说:“哎,说是说,笑是笑,咱们这回真的得扭成一股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团上这回要是不给个说法,咱就都不上班了。四五十个外县人一罢工,连龙套都没人跑了,看他们还能成啥精。”大家纷纷议论着表示同意。
楚嘉禾又对惊魂未定的忆秦娥说:“哎,碎妹子,你可不能给人家下软壳蛋,听人一唬弄,又回排练场了。那个皮亮明显是欺负咱外县人呢,要是换了他们本团演员,看他敢不敢到排练场来行凶打人。这次团上得给你一个说法呢。不治治他们的毛病,以后谁敢演戏?”
忆秦娥还一脸的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周玉枝问:“怎么治?”
“怎么治?他们怎么把秦娥撵出来的,就得怎么把她请回去。并且必须开全团大会,先让皮亮做检查,然后团长话讲,要求以后不许动不动说‘外县范儿’‘外县人’啥的,谁说就扣谁的工资。”楚嘉禾说。
演彩旦的说:“法不治众哩。一团人都在说,指望那个单团长,腿一跛一跛的,还能把那些人的x嘴治住。”
“那不治,就让我们在这儿吃一辈子下眼食?”楚嘉禾说,“绝对不行!这回咱们必须借汤下面。大家都看着的事,李慧娘所有高难度动作,只有秦娥能完成,不用秦娥,他们就没猴耍了。既然要用忆秦娥,咱就得给他摆这个难看脸。哼,欺负外县来的,看离了外县人,他那席面还成席不?”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楚嘉禾怕忆秦娥没出息,领导一哄,又服软回去了,便说:“秦娥,无论谁来哄你回去,你都先给姐妹们通报一声,让我们也都替你拿拿主意,好不好?就碎妹子这脑子啊,姐只怕是人家把你包起来烧着吃了,你还说闻着肉香呢。”
大家散去后,忆秦娥躺在床上,心灰意冷的,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她眼前又复活起了在宁州剧团的日子。她想起了死去的师父苟存忠、裘存义、周存仁、古存孝、朱团长、宋光祖,还有胡彩香、米兰、她舅,哪一个都是那样无私地在呵护自己,帮助自己,以致让她最终登上舞台,成了宁州、北山的大红人。就在眼前一幕幕过着宁州、北山的电影时,一个人又突然闯入了她的心怀:封潇潇。一个永远在暗中守护着自己的人。自打那次他来西京,撞见刘红兵,头也没回地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她也曾给她舅写过信,想打问潇潇,可又没好意思提起,只是问团上有啥新鲜事没有。舅回信说:你走后,宁州剧团折了台柱子,朱团长就没啥心劲了,说其他一切都好着呢。她想,大概潇潇也应该是好着的吧。这阵儿,她特别需要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这个人不是喜好张扬的刘红兵,而是默默无语的封潇潇。她多么希望潇潇能从天而降啊,可门咯噔一下被推开,进来的还是刘红兵。
刘红兵手里提了一根警棍,朝桌上一板,很是有些分量地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忆秦娥认得这是警棍,当年她舅被押出去公判游街时,好多警察手中,就拿的是这种棍。她可不喜欢看到这个东西了。
“你怎么又来了?”忆秦娥有些不高兴地问。
“我不来,再不来还能让地痞流氓把你生吞活剥了。”
“你咋知道的?”
“我咋知道的,我就租住在你们剧团对面的村子里,我啥不知道。”
“你为啥要租住在那里?”
“我为啥要租住在那里,为你,为你不被坏人灭了。”
“我的事你少管。”
“我不管,你让人暗算的可能性都有,你信不。”
“少拿大话吓人。”
“我不是吓你,就你这傻劲儿,只知道唱戏,不懂得社会,迟早是要招祸的。”
“不许说我傻,你有啥资格说我傻,我咋傻了?”忆秦娥最见不得的,就是谁说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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