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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天堂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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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出声地重复他用到的那个词:kapta ,卷心菜,一个她当然知道、但早就忘了的词。一个词就足以让她感到饥饿。她握住他的手,小心地摩挲他冰凉的手指。这是陌生人的手,陌生人——现在的他,没有一星半点是她熟悉的。陌生人的身体,陌生人的声音。她甚至可能在别人的房间里。

“你真的认出我了吗?”她问他。

“当然认出来了。你没怎么变。”

但她知道这是假话。她清楚,他根本没能认出她。如果他们有更多时间相处,多一点时间熟悉面容、手势、习惯动作的剧变,或许还能展示出恰当的……但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觉得他现在又昏睡过去了——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她没去打扰他,只是看着他灰白的脸孔、深陷的眼窝,他的指甲是那么苍白,像是用蜡做的,而且做得很粗糙,因为指甲缝、指尖的皮肤都显得含糊不清。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清醒过来,却像只隔了一秒钟似的照旧看着她。

“很久以前我就在网上找到你了。我看了你的论文,虽然大部分都看不懂。”他虚弱地笑了笑,“那些术语太难懂了。”

“你真的读过了?”她有点惊讶地问道。

“你看起来很好,”他说,“气色很好。”

“我是还好。”她说。

“这一路怎样?飞了多少小时?”

她告诉他要分几个航程,分别在哪个机场转乘。她想算出总共用了多少时间,但老也算不清:从东飞到西,时间显然越算越多。她向他描述自己的家在哪里,海湾的风景。她把负鼠的事也告诉他了,还讲到她儿子要去危地马拉的乡村学校当一年英语老师。讲起她的父母相继去世,两位老人都是一头灰发,心满意足,用波兰语倾诉心事,一个先走,另一个很快也走了。讲到她的丈夫可以驾驭复杂的神经外科手术。

“你杀生,对吗?”他突然问道。

她吓了一跳,看着他,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难。”她回答,“但必须做。喝水吗?”

他摇摇头。

“为什么?”他问。

她不置可否地摆摆手。因为不耐烦。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人们把宠物带到海岛上,并不知道那些外来物种会侵害本地生态系统。有些动物是很久以前——两百多年前——被人无意间带上岛的,还有些动物漂流上岸纯属意外,怪不得任何人。当时人们放养负鼠和鼬鼠,是为了得到它们的毛皮。植物会从人们的花园里偷偷蔓生出去——前不久,她还看到过路边长出了一丛丛血红色的天竺葵。大蒜也逃出了人的掌控,在野外生长起来;但蒜苗开出的花颜色变淡了——天知道为什么,也许经过了数千年的进化,它们产生了某种自然而然的局部突变。她的同行们努力工作,就为了保护这座岛,别像世界上其他地方那样被污染——别让人们不经意留在口袋里的种子不经意地播散到这座岛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别让香蕉皮上的外来真菌摧毁整条生物链,别让人们的鞋面上、登山靴的鞋底留有的细菌、昆虫和藻类进入这个生态圈——尽除会带来不良后果的所有外来物种。这是一场必须要打的拉锯战,哪怕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输。你不得不心平气和,接受现实:到最后,并不会有所谓的独立生态系统。整个世界会被搅成一锅粥。

但你必须加强海关检疫的管理力度。你不可以携带任何生物物质上岛;须有特别许可令才能带入种子。

她注意到他听得很专注。但,这个话题适合这种场合吗?她这样想着,就渐渐地沉默下来。

“说呀,告诉我。”他说。

他的睡衣领口敞着,露出一截惨白的胸脯和几根灰色的胸毛。她把那领口拉到平整。

“看,这是我先生。这两个是我的孩子。”她说着,伸手从手袋里摸出钱包,透明夹层里有几张照片。她把孩子们的照片给他看。他不能扭动头颈,她就把照片稍微举高一点。他笑了。

“你回来过吗?”

她摇了摇头。

“但我常去欧洲,开会。嗯,三次吧。”

“你就没想过要回来?”

她思忖片刻。

“我的生活非常充实,你知道,要去学校上课,要管两个孩子,还要工作。我们在海边盖了这栋房子,”她如此讲下去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她爸爸的声音,说这个国家只适合小型哺乳动物、昆虫和蛾子,“我想,我只是忘了去想这件事。”她用这句话结束这个话题。

“你知道怎么办吗?”隔了很久,他问道。

“我知道。”她说。

“什么时候?”

“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

他很吃力地动了动,把头扭向窗户。

“越快越好。”他说,“明天?”

“好的。”她说,“明天。”

“谢谢你。”他说完,看着她的样子好像刚刚向她表白了爱意。

她走的时候,一条吃得太胖的老狗走过来,闻了闻她。他姐姐站在门口的雪地里,抽着烟。

“抽吗?”她问。

其实是在询问能不能和她聊聊,她懂。她接下了一支香烟,出乎她自己的预料。烟很细,薄荷味的。吸入第一口烟,她就有点吃不消了。

“他要靠吗啡才能撑住,所以不是很清醒。”他姐姐说,“你是大老远赶来的吗?”

她一听就明白了,他没有把她的事告诉他姐姐。所以,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不是的。我们共事过一段日子。”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这么会说谎。“我是海外联络人。”她飞快地补上一句,想合理地解释她的口音,隔了这么多年,她讲起波兰语就像个外国人。

“上帝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也太残忍。就这样折磨他。”他姐姐说道,一脸决绝的神情,“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就这么孤零零的。有个护士早上会从诊所过来。她说,把他送回医院护理会更好些,但他不肯。”

她们不约而同地把烟摁在雪地里。两根烟并不是同时嘶一声熄灭的。

“我明天再来。”她说,“来道别,因为我这就该走了。”

“明天?这么快?看到你来,他这么高兴……可你只待几天啊。”她摆出一个动作,好像很想抓住她的手,好像她想无声地补上一句:请你不要离开我们。

她不得不改签机票——之前,她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这么快。最重要的一程:从欧洲回家的那一段航班现在已改不成了,所以,她突然多出一个星期要自己打发。但她决定不留在这里——现在就走也许更好,更何况,在这样的大雪里、这样的黑夜里,她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次日下午有飞抵阿姆斯特丹和伦敦的位置;她选择了阿姆斯特丹。她要在那儿当一星期的游客。

她独自一人吃了晚餐,然后沿着老城区的大街走了走。路过小店时她会看看橱窗,大多数店家都是卖旅游纪念品的,还有她完全无感的琥珀珠宝。这座城俨然是不可能被走完的,太大了,太冷了。周围的路人们全都穿戴得层层叠叠,大半张脸都遮挡在衣领和围巾里面,从嘴里喷出小云朵般的水汽。一垛垛冻雪堆在人行道上。她本想去当年住过的宿舍看看,现在放弃了。实际上,这儿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在排斥她。她突然困惑起来:在纯粹自由自主选择的前提下,怎么会有人选择回来,重访早已面目全非的年轻时的旧居?这种做法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以为能找到什么呀?他们要再三确认什么呢——仅仅是他们在这里住过的事实?还是要确认当年离开才是英明的决策?或许,是希望敦促他们这样做——对这些逝去之所的更精准的记忆会像一道拉链,齿齿相扣,光速般唰的一下,将过去和未来拼接合一,坚固持久,仿佛用金属线缝合过那样。

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当地人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绝不多看她一眼,而她也在排斥他们。她童年时很想成为隐身人,现在竟好像梦想成真了。头戴隐身帽——童话里才有的小神器——你就能从别人的视野里短暂消失。

近几年来,她有所发现:你只需要当个没有任何显著特点的老女人,就能成为隐身人,效果自动引发,你什么都不用做。不仅能对男人隐形,也能对女人隐形,因为她不会在任何方面成为她们的劲敌。这是一种崭新的、惊人的体验,清楚地感知到人们的目光就那样飘忽掠过她的脸,从她的脸颊、鼻子前面一扫而过,甚至都不落在脸面上。人们看她时,目光直接穿透过去,毫无疑问是在看她身后的广告牌、风景或时刻表。是的,是的,所有迹象都表明她已经是隐身人了,不过,她现在思考的是:这种隐形效应会带来什么样的机遇——她只要去学习如何接受就好了。比方说,假设有疯狂的突发事件,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她也在现场,就算记得,他们顶多只能说出“有个女人”或“那边还有个人……”这种情况下,男人会比女人更无情,女人还会假装称赞一下她的耳环,假如她戴了的话,而男人根本不会掩藏,绝不会多看她一秒钟。偶尔会有些孩子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呆呆地看着她,小心翼翼、不冷不热地盯着她的脸孔看,但最终也会扭过头去,朝向未来。

晚上,她在酒店里泡过桑拿就睡了,时差让她累坏了,一下子就睡着了,就像从卡座里抽出一张卡,再插入另一个奇形怪状的卡座。清晨,她醒得太早了,而且很害怕。她是平躺的,天还没亮,她想起丈夫半梦半醒地跟自己道别的样子。如果她再也见不到他该怎么办?她想象自己把包搁在楼梯台阶上,脱下衣服,用他喜欢的姿势在他身边躺下,紧贴着他赤裸的脊背,鼻尖抵在他的后颈。她打了电话。那边是晚上,他刚从医院下班回到家。她对他讲了一点开会的情况。还讲到天气有多冷,讲她猜想他肯定受不了。她提醒他去花园里浇水,尤其是长在石头地里的龙蒿。她问起办公室有没有给她打电话。然后,她冲了个澡,洗漱一番后就下楼,她是第一个去吃早餐的住客。

她的化妆包里有一只小瓶子,看上去很像香水小样。今天她带上了它,在路上进了药店,买了一支注射器。好笑的是,她想不起来皮下注射器的波兰语(strzykawka )是什么,只好换一个词,说她要打针(zastrzyk ),结果这两个词听上去几乎没差别。

出租车横穿城市时,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在这里没有归属感的缘由:这分明就是一座新城,和她印象中的那座城毫无相似之处;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勾起她的回忆。没什么是眼熟的。房子都太矮了,占地太大了,街道都太宽了,房门都太坚实了;不同的街道上行驶着不同的车辆,甚至和她习惯多年的右舵完全不同,这里是左舵。所以,她才甩不掉那种感觉:她来到了镜子里的某个虚构的国度,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但不知为何,也容许任何物事存在。不会有人抓住她的手,不会有人拘留她。她沿着这些冰寒地冻的街道前行,俨如从另一个空间维度里来的异星访客,某种更高级的生物;她必须让自己缩小,才能嵌入这里。她在这里只有这一项使命,显而易见的、不染尘菌的,爱的使命。

进入别墅区所在的小镇时,出租车司机一时没了方向。这个小镇有个童话般的名字:zalesie gorne。字面意思是:翻越山丘,穿过树林。她让司机停在转角的小酒吧前,付了车钱。

她快步走了几十米,走过大门到房门间的小路时,她要艰难地踩过尚未铲清的积雪。打开大门时,门上的雪顶被抖落了,露出了下面的门牌号码:1。

又是他姐姐给她开的门。她的眼睛红红的,刚哭过。

“他在等你。”她说着就转身不见人影了,“他甚至要我帮他刮了胡子。”

他躺在新铺好的床上,意识清醒,面对房门——他真的是在等她。她在床边坐下,靠着他的身体,拉住他的手时,她注意到那双手有点不寻常:冒着汗,甚至手背上都有汗滴。她对他微笑。

“感觉如何?”她说。

“还好。”他说。

他在撒谎,情况并不好。

“帮我贴上那包药。”他说着,用眼光示意床头柜上扁平的药盒,“很痛。我们必须等药起效了再开始。我不确定你什么时候会来,但希望你到的时候我是清醒的。要不然,我可能会认不出你。我可能会想,这不会是你。你这么年轻漂亮。”

她抚了抚他微微下陷的太阳穴。药包贴在他的双肾上方,俨如第二层皮肤,透露着仁慈。看到他的部分身躯时,她不禁感到惊愕:竟是如此饱受摧残。她咬了咬下唇。

“我会有感觉吗?”他问道,她保证,他绝对不用担心。

“告诉我,你想怎么做?想单独待一会儿吗?”

他摇摇头。他的额头像羊皮纸那样枯干。

“我不想做什么忏悔。”他说,“只要你捧住我的脸。”他虚弱不堪地笑一下,笑出一丝淘气的意味。

她没有迟疑,立刻就照做了。她感受着他的皮肤、微妙的骨相、下陷的眼窝。她的指尖感受到他的心跳,微微颤抖,好像很紧张。精巧的骨头交互嵌构,这头颅既是坚固无比的,同时又脆弱不堪。她的喉头一紧,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几欲落泪。她明白,这种触摸会让他释怀;她几乎能触摸到他皮肤下的战栗在慢慢纾缓。最终,她放下了手掌,他却保持原样,眼睛闭着。她慢慢地俯下身子,亲吻了他的前额。

“我是个好人。”他轻声说道,此刻正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

她赞同。

“跟我说点什么。”他说。

她清了清嗓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便给了她一个话题:“跟我说说,你住的地方现在什么样。”她就回答:

“现在是仲夏时节,树上的柠檬都长熟了……”

他打断她:“从你的窗户能看到海吗?”

“看得到。”她答,“退潮时,会有很多海贝被浪留在沙滩上。”

但这只是虚晃的一招: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下去,目光恍惚了片刻,继而再次聚焦,恢复了先前的清明眼神。之后,他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望着她,她知道,他已经不在她所在的这个世界了。她无法确证自己在他眼神深处读取的含义——是恐惧是惊惶还是恰恰相反的:解脱。他笨拙而微弱地用呢喃表达出一种谢意,或类似的情绪,之后就昏睡过去了。于是,她从手袋里摸出那只小瓶子,用注射器吸空瓶里的液体。她取下静脉注射的针头,慢慢地推入她带来的液体,一滴都不剩。他的呼吸停止了,又突然,又自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好像他之前的胸腔起伏本来就是一种异常现象。她抚摩他的脸颊,接着,把静脉注射的针头重新插好,再抚平她坐在床边留下的褶皱。她就这样走出了房间。

他姐姐还是站在门廊上,抽着烟。

“抽吗?”她问。

这一次,她拒绝了。

“你可以再来看他吗?”他姐姐问道,“你能来,对他来说很重要。”

“我今天就走。”她说着,走下台阶,又说道,“你自己保重。”

飞机起飞,同时切断了她的念想。她没有再多想。此刻,一切回忆都烟消云散了。她在阿姆斯特丹待了几天,那座城在那个时节是挺冷的,风很大,整座城市基本上只呈现出三种颜色:白,灰,黑。白天她在博物馆美术馆里闲逛,晚上就待在酒店里。在大街上信步游走时,她无意间看到了一场解剖学展览,展品都是人体标本。她一时好奇就进门参观,在展馆里待了两个小时,慢慢欣赏那些运用最先进技术制造的人体标本,以及你能想到的各种人体姿态的陈列。但是,她正处于一种非比寻常的精神状态,而且非常累,所以,她仿佛是透过一层迷雾在看,三心二意,只能看出个轮廓。她看到了神经末梢和输精管,像是逃脱了园丁之手而无拘无束的异域花草,鳞茎与兰花,又像是花边与绣片,网状脉序,板岩碎片,雄蕊,触角与触须,总状花序,溪流,岩石的褶皱,波浪,沙丘,陨石坑,高原,山脉,山谷,高地,卷绕的血管……

高空,飞越大海时,她在包里翻找出那场展览的彩色宣传页,页面上有一具人体,没有皮肤,摆出了罗丹的著名雕像的姿态:单臂支于单膝,单手撑着下巴,身体紧张,似乎要动用全身的力气去思考,虽然没有皮肤,也没了脸孔(事实证明,脸部确实是人体全身最浮夸的部分),你仍能看得出来那双眼睛有点斜视,有种别致的魅惑感。看过之后,她沉入机舱内的黑暗和引擎慎重的轰鸣中,昏昏沉沉的,开始幻想不久的未来——科技成本下降后,所有人都负担得起塑化遗体的费用。到那时候,你尽可舍弃墓碑,直接竖起深爱之人的遗体,墓志铭可以这样写:“某某在此云游数年后,以几岁之龄离开了这具肉身。”飞机准备下降时,她突然又惊又怕。于是,她紧紧、紧紧地抓住了扶手。

终于,她筋疲力尽地回到了自己的国度,回到了那座美丽的海岛。海关人员例行公事地问了些问题:她在海外逗留期间有无接触过动物?有无到过乡野地区?有无可能接触到生物污染?

她回想自己站在他家门廊上,跺掉靴子上的雪;回想那条被喂养得太胖的狗跑上楼梯,蹭上她的腿。她回想自己的双手打开了貌似香水小样的小玻璃瓶。于是,她平静地回答:有。

海关人员要求她在一旁等待。接着,他们用消毒水把她那双笨重的冬靴冲洗了一遍。

注释

1 godzone,新西兰的别称。

2 jacek alczewski(1854—1919),波兰著名画家,被誉为波兰象征主义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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