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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劳医生的旅行(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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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白了吧。”她说着,走到他身边,好像这个标本的秘密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允许他们在一起了。“把它放下来,翻个个儿。”

他小心翼翼地照做了,她伸出手,搁在那只猫的肚子上。

猫的身体因为自身的重量而抻长后仰,眨眼间就仰躺在他们面前了,那是活猫做不出来的姿态。布劳摸了摸柔软的猫毛,总觉得是温热的,哪怕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他注意到,猫眼没有被替换成玻璃眼,这类标本通常是那样做的;相反,摩尔用了什么魔法般的技艺,留住了它生前的眼睛;看起来只是稍有浑浊罢了。他摸了摸眼皮——很柔软,在他的指尖下轻微下陷。

“某种啫喱。”他说道,与其说是讲给她听的,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但她已把猫腹上的狭缝指给他看了,只需轻轻拉开,就能完全敞开,露出猫的全部内脏。

非常轻微地,仿佛在触摸最细柔的日本折纸,他只用指尖拨开猫腹部的皮层,伸进同样可以展开的腹膜里面,这只猫宛如一本用极具异域野趣、甚至尚未被命名的珍贵材料做成的小书。他看到的,正是自童年起就带给他无限快乐和满足感的画面——器官以神圣的和谐感相连相嵌,契合得天衣无缝,极度还原的天然色泽更加圆满了幻真感,仿佛层层披露的正是活生生的生物体内,你仿佛也融入其中,参与了生物最深层的奥秘。

“继续,打开胸腔。”她说着,后退一步,但仍紧挨在他的肩后。他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咖啡,还有些陈腐的甜味。

他继续,精巧的肋骨在他的指尖拨动下顺从让路。他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颗跳动的心脏呢,这幻象实在太逼真了。然而,紧接着咔哒一响,小红灯亮起来,突然响起一段机械的旋律,布劳医生后来才想起来,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是皇后乐队的《我想永生》。他吓得往后一跳,露出恐惧和厌恶的表情,好像他无意中伤害了这只在他面前摊开四肢、袒露无遗的小动物。他高高举起双手。女人却拍起手来,欢快地大笑出声,显然很乐于看到恶作剧成功了,但布劳的表情肯定太严峻了,因为她立刻收敛欢笑,把手搭在他背上。

“对不起,别担心,这只是他开的小玩笑。我们不想让它太让人伤心。”现在她一脸严肃,尽管蓝眼睛里还留着笑意,“抱歉。”

医生很勉强地回报她一个笑容,然后痴迷地看着标本的皮层慢慢地、几乎是肉眼察觉不到地合拢,恢复成原有的样子。

她真的带他去实验室了。他们开车沿着海边的石子路上坡,到了几栋石头做的房屋。港口还兴旺时,这里曾是渔货加工厂,现已被改建成几个大房间,砌起了干净的瓷砖墙壁,大门可以用遥控器打开,有点像开启车库。房间里没有窗。她把灯都打开后,布劳看到两张大桌,桌上摆满了金属片,还有很多装满了瓶瓶罐罐和小仪器的玻璃箱。搁架上摆满了耶拿玻璃烧瓶。

“木瓜蛋白酶。”他读出一只烧瓶上的标签,吃了一惊。

摩尔用那种生化酶做什么,用来分解什么?“过氧化氢酶。”用于注射的超大尺寸注射管,以及打针用的普通尺寸小针管。他让自己去留意这些东西,但不敢发问。还不能问。金属浴池,地板上有排水口,这样的室内陈列会让人同时想起外科手术室和屠宰场。她把滴水的龙头拧紧。

“你满意了吗?”她问道。

他用掌心拂过桌上的金属片,然后走到书桌边,桌上仍摊放着一些打印稿,上面画着些曲线图案。

“我什么都没动。”她的语气里有撺掇的意味,好像她是正在找买家的房主,“我只是把一些没完成的标本扔掉了,因为那些东西都快坏掉了。”

他感觉到她把手搭到自己背上了,有点惊吓地瞥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视线。她站到他身边,靠得非常近,胸脯都蹭到他的衬衣了。他感到惊慌催生了肾上腺素,只能勉强克制自己不要猛地后退,不要违背自己的意志力。好在他找到了借口,因为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桌子摇晃起来,小小的安瓿瓶险些要滚落在地。他在最后一瞬抓到了它们,也因此从令人不适的迫近的身体接触中逃脱出来。他很确定自己躲得很自然,好像她也是不经意地靠向自己的。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像个小男孩,他和她的年龄差距突然变大了。

她有点扫兴,好像没什么兴趣再向他展示、解释实验室里的细节了;她拿出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讨论什么地方的租金,安排周六的事情。这期间,他自顾自地到处看,如饥似渴,察看每一个细节,强迫自己记住所有信息。把实验室里的所有器械、每一只小瓶子、每一样工具的位置都存储在他脑子里的地图上。

午餐时,她一直在跟他讲摩尔的事,讲他的日常安排,讲他的小怪癖(他听得很专注,意识到自己拥有了非同一般的特权),吃过午餐后,她说服布劳去海里游泳。他不太乐意,宁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察看猫的标本,书房本身也值得再细看一遍。但他没有勇气对她说不。撑到最后,他只能说自己没带泳裤,很勉强地搪塞一下。

“噢,得了吧!”她根本不接受这种借口,“这是我的私家海滩,没有别人。你可以裸泳。”

但她依然穿着泳装。结果,布劳医生只能在浴巾下面脱掉四角内裤,尽其所能地快步奔进大海。海水冰凉,他简直喘不上气来。他不太会游泳——甚至从没机会好好学过。总的来说,他根本不喜欢锻炼,不喜欢让身体处在移动中。他没什么把握地在水里扑腾,谨慎地保持脚够得着地的状态。这时候,她以优美的泳姿慢慢游向大海,再游回来。她把水泼溅到他身上。惊讶无比的布劳闭上了双眼。

“我说,你在等什么哪,游啊!”她喊了一句。

他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打算一个猛子扎进冰凉的水里,最终只能像个生怕让父母失望的孩子,顺从但绝望地听话照做。他往前游了一小段,再折回来。接着,她才用力地以掌划水,自己游起来。

他在沙滩上等她,浑身发抖。她朝他走来时,浑身滴水,他就垂下了目光。

“你为什么不去游?”她提高了声调,好像被逗乐了。

“冷。”他只答了一个字。

她朗声大笑,脑袋后仰,毫不羞耻地露出上牙膛。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小睡片刻,然后起来,一丝不苟地做了笔记。他甚至勾画出摩尔实验室的平面布局,感觉自己有点像詹姆斯·邦德。甚感宽慰后,他才去冲澡,洗掉咸腥的海水,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衬衫。他下楼后却找不到她。通往书房的门关上了,门锁里的钥匙已经转动过了,所以,他没胆量擅自进去……他走出去,到前门口和橘猫玩了一会儿,直到猫不再理他。等他终于听到厨房里传出了动静,就穿过院落朝厨房门走去。

摩尔夫人正站在厨台边,清洗绿色的生菜叶。

“烤面包块沙拉,配奶酪。你觉得如何?”

他殷切地点点头,哪怕他清楚自己绝对吃不饱。她给他倒了杯白葡萄酒,不用等劝酒,他就把杯子端到了嘴边。

她把事故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讲到他们如何在海上搜寻遗体,找了很久,好几天,讲到最终找到的尸体变成了什么样。他彻底没胃口了。她说,她尽其所能保留了损毁最轻微的一部分人体组织。她穿了一条灰雾色的长裙,两边有开衩,领口开得很深,她身上的雀斑一览无遗。他再次以为她说到这里会哭出来。

他们几乎是沉默不语地吃着沙拉和奶酪。后来,她握住了他的手,他就僵住了。

他用胳膊揽住她,机智地躲开了她。她吻在他脖子上。

“不是这样的。”他不假思索地说出声来。

她没听明白。“那要怎样?你想让我怎么做?”

但他已经从她的拥抱中溜了出来,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满脸通红,无助地环视客厅。

“你想怎么做?跟我说。”

他绝望了,知道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突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所以他只是背对着她,耳语般地说道:“我做不到。对我来说,这太快了。”

“是因为我比你老,对吗?”她喃喃自语,站了起来。

他表示否定,但底气不足。他想让她安慰自己,但不要碰他。

“不是因为我们相差很多,”他听见她收拾餐桌时,说道,“我有人了。”他撒了谎。

从某个层面说这是事实,而事实在某个层面上总是真实的;他有人。他结过婚,办过婚礼,有了血缘关系的人。他还有玻璃人,开膛破肚的蜡像女人,索利曼,弗拉戈那1 ,维萨里2 ,冯·哈根斯,还有摩尔,老天爷啊,还会有谁?为什么他要进入这个温暖的、鲜活的、正在老去的身体,像钻子一样让自己的身体进入她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必须走了,甚至,也许立刻就该走。他用手指整了整头发,把衬衫扣好。

她深深地叹气。

“所以呢?”她问道。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刻钟后,他提着行李箱站在客厅,准备出发。

“我可以叫辆出租车吗?”

她坐在沙发上。看书。

“当然可以。”她答。她摘下眼镜,指了指电话,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但他不知道该打什么电话号码,所以他觉得还是走去巴士车站更好,附近肯定有。

所以,他提早抵达了会场,比原计划早。费了好一番口舌,他才跟酒店大堂人员要到了一个房间。整个晚上他都泡在酒吧里。又在酒店餐厅里喝了一整瓶葡萄酒,之后上床,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里,他听了好几场论文报告,也做了一次讲座,题目是《保存病理标本之硅胶塑化法:病理解剖学教学的创新补充形式》——摘自他的专题论文。

他的讲座受到了热情的回应。会议最后一天的晚宴上,布劳见到一位来自匈牙利的英俊、和善的畸形学家。畸形学家向他吐露了一个小秘密:他接受了摩尔夫人的邀请,正打算去她家拜访。

“去她海边的家”——他强调了“海边”这个词。“我想过了,开完会正好可以去那儿,离这儿不算很远。她丈夫留下来的东西现在都在她手上。如果我能设法看一眼他的实验室……你知道的,我在化学成分方面有一套独创的理论。很显然,她在和美国几家博物馆谈判,迟早都会把那些东西捐出去的,还有所有文献资料。但如果我现在就能拿到他的资料……”他用做美梦般的口吻继续说道,“我就肯定能拿到教授头衔了,也许连教授的职位都能搞定了。”

真是个白痴,布劳心想。他会跟他说,他是第一个去那儿的人,但以后再也不会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了。然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在用她的眼睛打量他,看到了他乌黑的头发,可能抹了啫喱而闪闪发亮,也看到了他的蓝色衬衫的腋下有汗渍。他有点微凸的肚腩,但还算苗条,臀部很窄,脸上浓密的毛发在年轻而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了阴影。因为红酒,他已然醉眼蒙眬,瞳孔里闪动着即将到来的胜利光辉。

注释

1 honoré fragonard(1732—1799),奥诺雷·弗拉戈纳尔,法国解剖学家,他的剥皮技法至今没人能完全破解,作品现收藏于弗拉戈纳尔·德艾尔福特博物馆。

2 andreas vesali(1514—1564),安德雷亚斯·维萨里,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家、医生,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他编写《人体的构造》是人体解剖学的权威著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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