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灰礼拜三① 的盛宴(2/2)
“波罗的海对我来说毫不陌生,还曾游历北海四界。对大西洋里的洋流也了如指掌……”
“你非常有自信啊,我亲爱的朋友。”他们必须互相说点什么吧。
十年——埃里克返乡最终用去的时间——在这件事上,他无疑比同侪做得更好。他走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返乡之路,绕过大洋的外围,穿过最狭窄的海峡,驶过最宽广的海湾。就在众多河谷融汇到入海口的时候,就在他被一艘往家乡的方向去的轮船招募时,总有新机遇横空出现,而且往往是朝相反的方向去,就算他确实犹疑过片刻,那他也总是得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经典结论——地球是圆的,让我们不要执着于方向。这也有情可原——对一个没有出处的人来说,每一次移动都会拐进一条回头路,因为人面对近似空无的引力时,什么力道都使不出来。
那些年里,他在巴拿马、澳大利亚和印度尼西亚的船上干过活。在智利货船上,他将日本汽车运到美国。在南非油轮上,他在利比里亚沿海地区遭遇船难,侥幸存活。他把爪哇岛的劳工运去新加坡。他得了肝炎后,在开罗住院。在法国马赛喝醉了打架,把一条胳膊打折后,他戒了几个月的酒,但之后又在西班牙马拉加喝到烂醉,另一条胳膊也骨折了。
我们就别沉溺于小事了。现在,我们感兴趣的并非埃里克的命运在公海上如何颠沛曲折。让我们跳转到他最后上岸的时刻,他上的岸,就在后来他开始痛恨的那座岛上,他上岸后的工作是掌管往来于群岛间的老式小渡轮。用他的话来说,那份工作“很丢人”。埃里克瘦了下来,也变白了一点。曾被晒出来的深古铜色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永不复现,只留下些黑色的晒斑。两鬓的头发变灰了,鱼尾纹让他的目光更有穿透力,更犀利。这份工作犹如一记猛击,挫了他的傲气,后来,他被换到了另一条责任更重大的航线——那条轮渡往返于岛屿和大陆之间,也不再有岸电缆绳的牵制。他掌管的车客渡轮甲板很宽,能承载十六辆车。这份工作为他带来了稳定的工资和健康保险,还有北方岛屿上的平静生活。
他每天清晨起床,用冷水洗脸,用手指梳理胡髯。然后,他就穿上北方联合轮渡公司的深绿色工作服,步行去港口,也就是前一晚泊船靠岸的地方。再等上片刻,地勤工作人员——或是罗伯特,或是亚当——会来开门。门一开,就会有车排队,第一辆车就驶上铁板斜坡,停在埃里克的渡轮上。船上总能容下所有排队的人和车,偶尔也有空载的时候,什么人和车都没有,整条船上空空如也,像白日梦般轻盈。然后,埃里克就会坐在驾驶舱里,宛如悬空在高高的玻璃鹳巢中,对岸看起来很近。造一座桥不好吗?总好过人们来来去去,用这种方法折磨他吧?
这是心态的问题。每天,他都要二选一。一是敏感,动不动就觉得被冒犯——他肯定自己在这一点上不如任何人,因为他缺乏别人都有的东西,天知道,因为他是连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都不知道的某类怪人。他感到很孤立,很孤独,像被关进自己房间、只能看窗外的小朋友们开心玩耍的小孩。命运已定,让他在陆地与大海之间纷杂无序的人类航行大业中担任小小的配角,而现在,自从安居在这座岛上之后,就连这段情节也被证明是无足轻重的。
第二种心态会增强信念,他会坚信自己其实比别人更好,更独特,卓尔不群。只有他能洞见并领悟真相,只有他有卓尔不群的能力。有时候,比方说,他不知何故觉得幸福时,就会任凭自己沉浸在这种虚妄的自我认知中,一连几个小时,甚至一连几天。但之后这种感觉就会消退,就像宿醉渐醒。也正如宿醉那样,脑海中会出现可怕的念头,为了让自己是个看似值得尊敬的人,他不得不假装那种感觉还在,继续在这两种心态中演下去,假装真相迟早会出现——最糟糕的莫过于此——真相大白的意思就是:他是个无名之辈。
他坐在驾驶舱的玻璃舱里,观望早上第一班渡轮的装载进程。他看到一些认识已久的镇民。开灰色欧宝车的是r一家人——父亲在港口工作,母亲在图书馆工作,女儿和儿子还在读书。那四个十几岁的少年都是学生,要到对岸坐公车去上学。还有伊莱扎和小女儿,她是幼儿园老师,理所当然地带着孩子去上班。小女孩的父亲两年前突然间不见了踪影,从那以后就没听人说起过他。埃里克猜想,他大概是去什么地方捕鲸了。那是老头s,他的肾脏有问题,每周都要坐两次轮渡,去医院做透析。他和他太太一直想卖掉像小矮人住的那栋木屋,搬到医院附近去住,但出于或这或那的原因,他们始终没能卖掉房子。有机食品公司的卡车是要去大陆进货的。还有几辆外国牌照的黑色小汽车,可能是主管的客人。黄色客货车的主人是阿尔弗雷德和阿尔布雷克特,这对顽固的兄弟都是老光棍,坚持在这座岛上养绵羊。一对单车骑客,被冻得浑身发僵。汽车销售店的送货车——肯定是去送零部件的。爱德温朝埃里克挥了挥手。你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岛上认出他那样的人——总是穿格子衬衫,边缘镶了人造毛。埃里克认得所有人,哪怕是他第一次见到的那几个——他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里,知道这一程的目的,那就等于认识了一个人。
来这座岛,会有三种原因。一、因为你就住在岛上。二、因为你是主管邀请来的客人。三、因为有风车,你可以拍一张有风车做背景的照片。
轮渡一次耗时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有些人会下车,点根烟抽,哪怕那是明文禁止的。其他人站在栏杆边,只是看着海水,直到对岸终于牢牢地进入他们颠荡的视野。很快,他们就被大陆的气息振奋起来,背负所有重要得不可思议的任务和职责,消失在水岸边的小街道上,如同冲到最远处的第九层浪般渐渐消隐,浸润到大地里去,永不复返大海。新的旅客会接替他们上船来。开精致小皮卡的兽医,谋生之道是阉割公猫母猫。自然课的实地考察之旅,去岛上探索野生动植物。运送香蕉和奇异果的货车。电视台的摄制组,要去采访主管。g一家人探望过祖母,现在返岛回家。两个晒黑的单车骑客,刚好顶替了前两个。
在上船下船、将近一小时的空档里,埃里克会抽几根烟,尽量不让自己败给沮丧的情绪。随后,渡轮就会返岛。就这样来回八次,中间有两小时的午休,埃里克总是在一个小馆子里吃午餐。附近三个小馆子之一。下班后,他会去买土豆、洋葱和培根。烟和酒。他会努力克制不在午前喝酒,但第六程还没结束时,他往往已经喝茫了。
直航往复——多丢人啊。简直是摧毁心智。那是何其骗人的几何学,让我们变成白痴——过去,回来,滑稽地模仿旅行。往前,只是为了返回。加速,只是为了踩下刹车。
同样,埃里克的婚姻也是急流勇退,转瞬即逝。玛利亚离过婚,是个店员,有个年幼的儿子在城里的寄宿学校念书。埃里克搬去和她同住,她的小屋又温馨又漂亮,还有一台超大的电视机。她的体形很苗条,但看上去挺丰满的,肤色很浅淡,爱穿紧身裤袜。她很快就学会了给他做夹培根的煎土豆,还开始加牛至粉和肉豆蔻,而他会在休息天全情投入砍柴的活儿,那是为他们的壁炉准备的。好日子维持了一年半,后来,从不消停的电视机里的噪音开始让他厌烦,还有华而不实的灯饰,必须把沾了泥巴的靴子搁在门垫边的抹布上,以及肉豆蔻。他喝醉了几次后,像水手那样冲她骂骂咧咧,手指指指点点,她就把他赶出了她家,之后不久,她就搬去大陆住了,离她儿子很近。
今天是三月一日,圣灰星期三。睁开眼睛时,埃里克看到天灰蒙蒙的,下着雨夹雪,在窗户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他想起自己以前用的名字。他都快忘了。他把那个名字大声念出来,听上去就像有个陌生人在叫自己。他感到脑袋昏沉沉的,昨天的酒留下的熟悉的感觉。
必须特别提及:中国人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家人取的乳名,用来唤孩子的,责怪和打骂时也可以用,但又会由此产生出满怀爱意的昵称。但当孩子长大入世后,就会用另一个名字,在家庭之外、世人皆知、正式使用的大名。如同穿上制服,斜襟的正装,连身狱服,出席正式酒会的行头。这个在外面使用的名字很有用处,也很好记。因为它将证实一个人是谁,所谓名副其实。这个名字最好有点普适性,通俗一点,别用大家都不认得的冷僻字;让名字和所在之地相得益彰。和欧德里克、舜英、卡齐米日、贾瑞克平起平坐;和布拉泽、刘和米莉卡不相上下。迈克、朱迪斯、安娜、杰、塞缪尔和埃里克万岁!
但是今天埃里克对他的旧名字做出了回应:我在这里。
没人知道那个名字,所以,我也不会说出来。
叫埃里克的男人穿上他标有北方联合轮渡公司图标的绿色工作服,用指尖梳顺胡须,关掉他那栋像是小矮人住的木屋里的暖气,出门走上了沥青路。然后,他在独属于他的玻璃驾驶舱里等待乘客和车辆登上渡轮,太阳终于露脸了,他喝了罐啤酒,抽了这天的第一根烟。高高在上的他朝伊莱扎和她的小女儿挥了挥手,很友好的样子,好像是要奖励她们,因为她们今天其实去不成幼儿园了。
渡轮离岸,就在距离两个码头相同距离的地方,船突然停了,然后朝公海驶去。
一开始,并非所有人都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状况。有些人太习惯这条笔直的航线,只是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岸际消失了,无动于衷,显然印证了埃里克的酒后真理——乘渡轮旅行会抹平大脑沟回。其余的乘客也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埃里克,你在干吗?赶紧调头回去。”阿尔弗雷德冲他大喊,伊莱扎也跟着喊,用又尖又高的声音说,“大家上班会迟到的……”
阿尔弗雷德想上驾驶舱,但埃里克之前就想到了,已经关上了舱门,上了锁。
高高在上的埃里克看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拿出手机,打电话,对着眼前空荡荡的世界愤慨地说些什么,还焦躁地做出各种手势。他可以想象出来他们在说什么。说他们要迟到了,说他们想知道谁该补偿误工的损失,说根本不该允许埃里克这样的酒徒来开船,说他们早就知道会出这种事,说他们本来就没有足够的工作给本地人干,还要雇用移民,结果倒好——移民学起语言来是没得说,但不管怎样,总会有这样那样的……
埃里克才不管呢。过了片刻,他很高兴地看到他们都安定下来,眺望越来越明亮的天空,美丽的光束从云层的缝隙间照射下来。只有一件事让他忧心——伊莱扎的女儿穿着淡蓝色的外套,(每一个海上勇士都知道)那是传说中出海时的恶兆。不过,埃里克闭上了眼睛,很快就忘了这事。他让船向海而去,然后下去甲板,为他的乘客们带去了一箱汽水和巧克力棒,那是他很久以前就为这个场合准备好的。这些提神的零食对他们很有好处,他看到孩子们安静下来,一边凝望海岛的水岸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大人们开始对这趟旅程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我们这是去哪儿?”兄弟俩中的弟弟t问得很实际,问完就打嗝,因为他喝了汽水。
“多久会到公海?”幼儿园的伊莱扎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确定船的油够吗?”肾脏不好的老头s问道。
反正,在他看来他们没问别的,只问这类问题。他试图不去看他们,也不介意。他已经稳稳地望向海平线了,笔直的映像在他的瞳孔上横切而过,上半部是天空的白光,下半部是海水的深蓝。现在,他的乘客们也都很镇定了。他们把帽子压低,把脖子上的围巾扎紧。不妨说,他们是在寂静中航行,直到直升机的轰鸣和警方汽艇的马达声刺破了那份安静。
“有些事情是自动发生的,有些旅程是在梦中开始并结束的。也有些旅人只能回应自己内心不安的呼唤。现在就有一个这样的旅人站在你们面前……”对那场夭折的远航,埃里克是这样辩白的。可惜,就连如此感人的辩护词也帮不到我们的主人公逃脱第二次牢狱之灾。我真希望能念个咒语,施点魔法,让他有点胜算。对埃里克这样的人,生活就是不可避免的起起伏伏,恰如海浪有节奏地涌动,大海的潮起潮落无以名状。
但这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事了。
要是有人听到这个故事是这样结束的,还想要追问我,想要消除最后的疑虑,想要知道最真的真相;要是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气急败坏地摇晃我,对我大叫:“求求你了,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你能不能保证这个故事及其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真实发生的?如果我逼你太甚,请务必发发善心原谅我。”那么,我会原谅他们,还会这样回答:“上帝啊帮帮我!我以我的名誉发誓,女士们先生们,我刚刚跟你们讲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其内容及其用词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基于两个事实确证此事不虚:一、这件事发生在我们的星球上;二、我自己就在那条渡轮的甲板上。”
注释
1 又叫圣灰节,基督教教会年历节期大斋期的起始日,一定是礼拜三,因为耶稣是在礼拜三被出卖的。当天教会会举行涂灰礼,要把去年棕枝主日祝圣过的棕枝烧成灰,在崇拜中涂在教友的额头上,作为悔改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