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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许霞山放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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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霞山说,哭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哭就不下大田了?

王朝夫不哭了,但泪水汪汪的,能不能想个办法

许霞山说,想啥办法,你说有啥办法?我就认识个崔干事,可这次把黄干事惊动了,事情就不好办了。黄干事是政工干事

王朝夫坐一会走了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可能并非无稽之谈。许霞山一夜愁得没睡好觉,就想着如何能保住自己牧羊人的位置,想着去下大田的可怕,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就憔悴了许多。

他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把他老乡杨华堂吓了一跳。

老许,你怎么?病了吗?

他回答没病。

杨华堂说,那你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脸黄槎槎的,走嘲也不稳当的样子?

杨华堂也是从天祝来夹边沟的。他是岔口驿小学的老师也是个右派。他们同一批到达夹边沟农场,管理干部分配工作时问,你们谁当过木匠?谁会赶马车?当问到谁会做饭的时候,杨华堂说了一声我会做饭。管理干部问你做过饭吗?他回答:我们家里开过饭馆。于是他分到食堂做饭去了。当时许霞山还说过他:你们家谁开过饭馆?你硬钻到食堂去做啥?你我都是开除公职劳教来的,趁劳教的时间学点农业技术,将来回家种地去吧。后来,他在农业队劳动,又累又饿,这才想起杨华堂的聪明来,就去问杨华堂:你怎么那时候就想进食堂。杨华堂说,我从解放前就听人说,判了刑的人,不管是坐监狱还是劳动改造,最困难的事就是吃不饱。所以我就想,先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保住命再说吧,什么学技术!许霞山感叹不已:哎呀,还是你老谋深算呀。

杨华堂比他大五岁。

杨华堂一开始在食堂烧火、洗菜,后来上了面案。现在他已经是炊事员的一个组长了,专管做早饭的一个小组。开饭的时候他总是掌勺,要是遇到许霞山,他的勺子在锅底下舀一下,给许霞山打稠一点。

这天他看见许霞山精神状态不好,给许霞山打了饭他说,你先到我的房子坐一会儿。我开过饭就过去。

杨华堂走进宿舍的时候许霞山坐在炉子旁烤火,他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份糊糊了。杨华堂啥话也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豆面饼子递给他,并说,快吃,不要叫人看见。

许霞山几嘴就吃完了饼子,问有烟渣子吗?杨华堂掀开炕上的毡片子捏出一撮烟末,又递给他二指宽的一张纸条,说,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

许霞山卷好了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放不成羊了,我要下大田了。

杨华堂惊愕地睁大眼睛。

许霞山哀哀的口气说,杨哥,说不成呀,羊圈叫人偷了

杨华堂静静地听他说丢羊的事,听到一半,就忽地从炕沿上站起。急切地说,你是说羊叫人偷了?

啊,是呀。怎么,你听说了?

没,没听说。我是想起一件事来,可能与你这事有关。

许霞山警觉起来:啥事?

杨华堂扬起头来思考,然后说,对了,就是他兄弟,这事还真有点巧了。

啥事呀?你说啥事巧了?

杨华堂说,这是前天吧,对了,就是昨天。昨天上午的时间,我们烧火的炊事员有点事,要离开一下,找我替他烧一会儿火。

我烧火的时间,史万富拿了个饭盒盒,正在灶口上煮吃的。史万富你认得吧?

认得,不就是公安厅当过警察的那个人吗?当警察的,他就是当警察的。岂止是认得,我跟他还很熟。我在农业队浇水的时候,领着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王朝夫,一个就是史万富。那两个小伙子不会浇水,队里叫我领着他们浇水。后来他到了车马组,还跟过我的车。

对,就是他。他蹲在灶门口煮吃的,我闻见了一股肉的香味。我还问了他一句煮的啥?他当时不愿说,我追着问,他说是兔子肉。我问他哪弄的兔子肉,他说叫人从黄泥堡乡换来的。

许霞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有这回事呀!真的吗?

有这事,一点都不错,但是到底他煮的是兔子肉还是羊肉。

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看。他的饭盒盖得严严的。

肯定就是羊肉。他把我的羊偷了,宰着吃肉了!

许霞山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叫大嚷着,恨不得立即就去找领导报告。但是杨华堂把他拦住了:甭急,你甭急嘛。你能肯定就是他偷的吗?你好好分析一下嘛。我可是没看见他饭盒里的肉,只是闻见了肉味。

你肯定是肉?

就是肉。我闻出肉味道了嘛。

好,你肯定是肉就好。只要他吃的是肉,那肯定就是偷了我的羊了。你想嘛,为什么他不敢叫你看他饭盒的肉?还有,为什么就那么巧我夜里丢了羊,他中午就吃肉?我找他去!狗日的他吃肉,把我整惨了!

甭急,甭急,你先把情况搞准确你这都是推断的,并没有根据

根据,还要啥根据。他本来就是个贼娃子。你还记得不,你在北站的时候我给你们食堂送过粮?

记得有过。

有过?可不是有过的事情,是好几趟。不是去年夏天的事吗?严队长带着几个队在北边的沙漠里开荒种地,你在那里做饭,我给你们送粮。那时间史万富还不会赶车,组长叫他跟我的车,我赶车,他装车卸车。北站路远,好几天,十天半月才给你们送一趟粮食蔬菜。信件也由我带过去。每一次走在路上,他都要偷人家邮件里的粮票和钱。那个熊能得很,信件打开了还能封上,封得叫你根本看不出来。他还偷包裹里的炒面、饼干什么的。也是装好以后叫你看不出来。我还问过他,你狗日的怎么这么能,做得天衣无缝?他跟我说,他在公安厅的时候专门干这个工作公安厅把他派到邮电局专门检查邮件。他说,谁的信件和邮包他都有权检查,检查完了再封好。后来,我觉得他总偷人家的钱粮,太下作,就不要他了,叫他跟别人车去。结果时间不长,人家把他告了,反映了。领导就不叫他在车马组了,把他下到大田去了。狗日的这次又偷我放的羊!我告他去!

许霞山很是激动,他从炊事员的房子里跑出去了,一直往场部办公室跑去,找崔干事。崔干事是农业大队的干事,是协助农业大队的梁队长做工作的,不下大田的日子总在农业大队干部办公室坐着。可是这天他跑了去,却没找到崔干事。农业大队的办公室锁着门。这时候他应该去找黄干事,但他略一思索扭头又往农业大队而去。他是突然改变主意的:自己去找史万富。

把案子破了,再叫你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叫你知道了,破了案功劳就成你的了。

农业大院的情况他是了解的,他也知道史万富那个队住的房子。但是那几间房子空无一人。一打听,才知道农业大队的大部分人都去了高台县的明水农场之后,留下来的少部分人都集中到几间大房子去了。

几经打听,他终于找到了史万富住的房子。走进去一看,大部分人都躺在炕上,只有三四个人在地上煮什么东西。房子里烟熏火燎的,他看不清哪一个是史万富。他试着喊了一声:史万富!史万富在这里住吗?

啊,是许哥呀!你找我?

蹲在墙角上煮食物的一个人站起来了。要不是他自己答应,许霞山怎么也认不出这人就是史万富:脏污的脸,满脸胡子,人瘦得如同一根芦草,衣裳破得到处是绽露出来的棉花蛋蛋,脸黑得像锅底,少说也一个月没洗过脸了。许霞山在找到史万富之前,脑子里是想过如何跟史万富谈话的,他想他不会轻易承认偷了羊的。这可是大事呀,说不定要逮起来判刑的,轻则也要进严管队。他想把他叫到外边单独谈。

可是看见他在烧火煮什么,他便灵机一动说,可不就是找你吗哟,兄弟,你做啥哩,煮吃的了?

史万富说,噢,噢,是煮些你有啥事吗?

从史万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那脸太脏了。于是许霞山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啥没啥,坐,坐下。我就是来看看你。路过。

史万富坐下了,他有个马扎。许霞山在他旁边蹲下,不等他说话,就又说,你煮的啥嘛?哪个是你的?

史万富回答,这个,这个,这个茶缸子是我的。煮了些干菜叶子。

什么菜叶子嘛?

许霞山问着,就揭开了茶缸子盖儿。但他却没看到要找的羊肉也闻不到一丝荤腥味儿。茶缸子里的确是发黄的元白菜叶。他就又把茶缸盖上了。这时候史万富说就是些干菜叶子。

还能有啥好吃的吗,他却已经听不见了,他在想下一步怎么办。

略一思索,他站起来说:兄弟,走,我们到外头去,我问个话。

史万富比他小两岁,以前在农业队和车马组都听他的话。

农业上的活,他样样都拿得起来,而史万富在城市长大,啥都不会。史万富跟着他走出房子,走到房山墙处,他才站住。

许霞山仍然很平常的口气说,兄弟,你说你最近去过羊圈没有?

没有呀。我没去过羊圈呀。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他想看史万富的神情有啥变化。

但史万富的脏脸呈现出的是茫然和惊讶。那表情像是在说,我去羊圈干啥去?于是他又问了一句:你真没去过?

真没去过。

许霞山想,对方是有思想准备的,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他脸一绷,提高嗓门说:说实话。你跟我说实话。

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没去过。许哥,你这是干什么。

你问我去投去过羊圈干什么?

史万富对他说话的口气变化有点不解的样子。他却仍然板一着脸说:没去过,你真没去过?那我再问你,昨天你在食堂的灶上煮啥了?

史万富脸色陡然一变,说话的嗓音都有点变: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问这事干什么?兄弟,你给我说实话吧,你煮的啥?是不是羊肉?

史万富眨了几下眼睛,抿了抿干巴的嘴唇说,是羊肉。

你哪来的羊肉?

你问这事干什么?我哪来的羊肉,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霞山看他回避关键问题,便觉得自己打中了要害,就以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要你自己说,还要我提醒你吗?

史万富不说话了。他似乎在思考。

许霞山说,说呀,你的羊肉是哪来的?

史万富咧了咧嘴,说:许哥,我们弟兄关系不错,我搞了些羊肉吃,你怎么这样的态度?

许霞山说,是呀,关系不错,我们的关系是不错,可是你也不能害我呀。

史万富脸上出现惊愕的神情:许哥,这话从哪里说起?我怎么害你了?

许霞山说,不要装了,不要装样子了!

史万富很真诚的口气说,我怎么装样子了,我装什么样了?

许霞山勃然大怒:史万富,你就是装样子!你进了羊圈,把我放的羊偷了。你煮着吃肉去了,叫干部们整我!

史万富更为惊讶:许哥,你的羊丢了?

许霞山痛心地说,你看,你现在还装下的不知道!

史万富非常真诚的神情,痛心疾首的口气说,许哥,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没装,我一点也没装假。我是吃羊肉了,但我没偷羊圈的羊,真的没偷呀!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羊叫人偷了的事!

许霞山斜着眼睛看他,变得很冷静的有点嘲讽的口吻说,没偷我的羊?那你说,你的羊肉是从哪来的?

史万富又一次沉默了,他抿了抿嘴唇,躲开许霞山的眼睛。

许霞山说,说呀,你说呀,你的羊肉是从哪里来的?

他还沉默。

许霞山说,说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的羊肉从哪里来的!

你买来的?换来的?还是有啥人给你送来的?

史万富说,换来的。

在哪里换的?

在黄泥堡公社。

跟谁换的?

说不出来了吧?你说不出来了吧?你不要骗我。你偷了就偷了,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在领导那里给你说个情,处理也轻些,我也能交待过去

但是史万富打断他的话说,许哥,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真没偷你的羊。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你叫我怎么说嘛。

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就信了嘛。

实话就是我没偷你的羊。

看!看!你还是不说实话吧!好吧,你不说就算了,我找干部去,叫干部们来找你。

磨缠良久,史万富就是不承认他偷了羊圈的羊。许霞山无奈,便决定不再与他纠缠了。转身就走。但是,他蹬蹬地走到前边一排房子时,史万富叫了一声:许哥,你等一下。

他站住,扭过脸看。史万富走了过来,很艰难的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

说。

我吃下的不是羊肉!

许霞山一愣:不是羊肉是啥肉?

史万富又闭嘴了。

许霞山有点急眼了:你又哄我了,又不承认了!

史万富说,不是哄你,许哥,我是不好说呀。我吃的是

人肉

许霞山像是被人在后脑勺上打了一棍子,懵了。良久才说,你说的实话?

史万富说话像是很费力,结结巴巴的:昨天早晨,我到北边的大干渠去了一趟。我拿的铁锨,把一个人的腿上尻蛋子,是尻蛋子剁了一块

许霞山不信,他一点不信会有这种事。他说,不可能呀,人都瘦得剩下个骨头架架了,哪里有肉

史万富说,那个人是我埋下的,前天干部们叫我埋去的,为这事还给了我一块豆面饼子我知道他身上有肉,是卫生所的刘大夫嘛。

刘峰山?刘峰山死了吗?

死了。

他怎么死的?

他给他的熟人开病假条,没病的也开。领导知道了,下放到农业队劳动。得了一场感冒,就死了。他一来农场就当医生没受太大苦,身上还有肉

许霞山好久没说话,他觉得身上冷,冷彻骨髓。后来他骂了一声你这个畜生,转身走了。史万富在他的身后说,许哥,千万千万,你不要给领导汇报

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呀!贼偷了羊的第四天早晨,许霞山起床后正要去食堂打饭,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黄干事尖尖的嗓门掺杂其中:白老汉,许霞山在不在房子里?白老汉说,在房子里吧,没看见打饭去。

听见这声音,许霞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知道该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把拿在手里的饭盒放在冰冷的炉子上,坐在炕沿上。

脚步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人在喊:许霞山,开门!

他的腿有点发软,但他依然站起来,把顶门杠挪开。于是,呼啦啦进来了三四个人。有黄干事,有曹保管这是个右派,他在农场的职责是保管劳动工具;农场规定,劳教人员收工后要把工具交回保管室集体保管,以防劳教分子图谋不轨还有一个炊事员。许霞山心里当地响了一下:不就是叫我下大田吗,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莫非要把我捆起来开批斗会,还是要逮捕法办我?这几个人经常在批斗会上捆人!但是令他奇怪的是这几个人进房后并没有捆他,而是把他挤到旁边,黄干事喊了一声搜。几个人就乱翻起来。那个炊事员干这种事已经很熟练了,一听说搜就弯腰把手伸进炕洞里。他不知道炕是点了火的,手烫了一下,呀地叫着抽出手来,一个劲儿甩手。曹保管往四下看看家徒四壁的样子,刷的一下拉开了迭好的被子,

又卷起炕上的褥子,看看炕上没什么机关,就一抬腿上了炕,往白杨木的房梁上看了看,把那个装着麦子的口袋拉下来撂在炕上,说,在这儿呢。

曹保管是河北人,说话没西北口音。

黄干事把手伸进口袋里捏出一把麦粒来,放在手心看了看,朝着许霞山大声吼:说,这麦子是哪来的!

许霞山明白了,黄干事是来找赃物的可能怀疑他用羊换别人的粮食找着了赃物,不光要把他逐出羊圈,还要捆他。他早就看见了,那个炊事员手里拿着一根麻绳。想到这里,他的心有点踏实了,他说,黄干事,你们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搜查我的房子,我到底犯了啥法了?

黄干事凶狠地骂起来:瞎熊,你嘴还硬得很!你的粮食是哪来的?你给我老实交待!

许霞山没吭声,他的大脑急剧地思考,是不是要说实话,说了实话这麦子还保住保不住?反正羊圈是呆不住了,但要争取把粮食保护下来,否则到了大田劳动,几天不就饿垮了!而要保住麦子,必须把它和丢羊的事区别开来。于是他说,黄干事,你先不要问我的麦子是哪里来的,我倒想问问您:你们一进门就搜,把我的麦子拽出来了,是有人揭发我把羊拉出去换了麦子了,还是你们抓住同案犯了?

黄干事略微一怔,大骂起来:你这个驴日下的,你不好好交待。还跟我犟嘴!

许霞山说,我哪敢跟你犟嘴?我是讲这个事情,是你叫我交待麦子是哪来的,你肯定怀疑我里应外合了,拿农场的羊换了麦子了?你光凭怀疑不行呀,你要拿出证据来呀。

此时许霞山的心踏实了一些:麦子是我拾来的,不是偷来的,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出证据来证明我用羊换了麦子,你不能仅凭着怀疑把我捆起来。因此他说话不卑不亢,慢条斯理。

但他的态度把黄干事激怒了,黄干事大发雷霆:驴日下的,反了你了,你不好好交待,看我饶了你的!

接着就命令那两个人:拿走,把麦子拿走,这是证据!是赃物!

一昕要拿走麦子,许霞山可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了土布袋子,大哭起来:哎呀呀,你们不能拿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炊事员要拿,他不叫拿,炊事员就抓住袋子从他怀里夺。他硬是抓紧了不撒手,又哭又喊:不行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先把我杀了吧

人是有理性的,有思想的,但理性又是有限度的,也是脆弱的。当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当他的生存遭受威胁而无路可走之时。理性就退居其次了,那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本性就奔突而出了!此刻的许霞山就是如此!曹保管和炊事员抓住了他怀里的布袋子,又抢又拉,他就是不放。他又哭又喊,你们把我杀了,你们把我杀了,再把我的麦子拿走

黄干事哪里见过这样的犯人呀,他也愤怒了,厉声吼起来:捆起来,把他捆起来!

但这时的许霞山已经疯了,曹保管和炊事员一人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竟然欧的一声吼,就挣开了他们的手:捆我,你们凭啥捆我,我犯了啥王法了?你们把我杀了吧,反正是个死,你们拿枪去,一枪把我打死

原本冷清寂寞的羊圈,来了人们不常见的黄干事和他领着的身强力壮的曹保管和炊事员,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此刻这小小的牧羊人宿舍里又传出又响又凄厉的哭喊声,哭喊声就惊动了几个在羊圈院子里积肥的人。夹边沟农场原本是个劳改农场,后来改为就业人员农场,为了羁押五七年揪出来的右派,这里原有的几百就业人员被迁移到下河清农场去,只留下了几十名就业人员。右派进场后,这些人就分配到各部门各队给右派们当技术指导,和各队的右派队长带着右派分子们种粮种菜。做各种杂役。现如今右派们躺倒不能劳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就被派到羊圈积肥来了把一年来堆积在院子里的牛马粪挖开砸碎,准备开春前把粪肥运到地里去。

有七八个就业人员围到许霞山的门前来了,往门里边看。

有一个姓曾的,在农业六队当过技术指导,和许霞山熟悉。他看见眼前的一幕,知道许霞山要倒霉了,就挤进房子来了。貌似公允地说,出啥事了?出啥事了?不要哭嘛,不要吼嘛,好好地说。

把情况说明白嘛。你的麦子是哪里来的,给黄干事说清楚就行了嘛。不大的个事情嘛,闹哄哄做什么嘛

黄干事听出了他话里边的意味了,大声训他,走开,滚出去!

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姓曾的就业人员不敢出声了,退出房去。黄干事又朝着门外吼,走开,你们站在这里傲什吗!

有个人嘟嚷着说,我们看一下。

黄干事说,看啥哩,有啥看的,滚开!干你们的工作去!

事情就这么凑巧,这帮人被黄干事骂得散开了,但他们聚在许霞山门口的情况却被正朝着羊圈走来的梁步云书记看见了。

1959年反右倾,夹边沟农场的书记张宏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送到圣地湾农场改造思想去了,劳改局把梁步云调来当书记。

这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右派们私下里叫他梁善人。他每天到处转悠,这天不知道为什么转悠到羊圈来了。

出什么事了?他走到许霞山门口问了一声。

房子里的人怔了一下。黄怀仁怔了一下,曹保管和炊事员怔了一下。这时候,挣扎多时的许霞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的双手已被吃得饱饱的身强力壮的炊事员和曹保管紧紧抓住了,但是他看见了粱书记,突然奋力一挣,抢到梁书记面前哇哇地哭:梁书记呀,你救救我呀

怎么了,出啥事了?梁步云看着诺大个子的许霞山满面泪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们抢我的粮食,还要捆我。你救救我呀

不要哭,你不要哭,你说,到底出啥事了?梁步云说。

黄怀仁抢先说,梁书记,前几天他丢了几只羊,有人检举,他和外头的人里应外合这是我们搜出来的粮食。

许霞山打断黄怀仁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梁书记,我就不干这样的事。我到羊圈两年了,你查一下去,问我们的组长去,我和外头的人打过交道吗?我一天就是放羊

黄怀仁说,证据确凿,你还抵赖,胡搅蛮缠

但梁步云打断了黄怀仁:叫他说,叫他说他的粮食是哪来的?

许霞山说,梁书记,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放羊,我走过麦场的时候

他一口气把拾麦子的事讲完了。黄怀仁说:你听,你听,梁书记。这不是胡说吗?哪有这样的事谁敢把粮食藏在麦场上?他刚才就没这么说。

刚才是你不听我说的,你们一进来就要拿我的粮食,我顾不上说

两方争执不下,梁步云皱着眉头说,不要吵了,你也不要哭了,是不是这样的情况,调查一下不就成了吗?走,到麦场上看一下去,是不是有那么个坑坑,有没有藏粮食的痕迹。

又聚拢到门前来的就业人员有人说,对呀,粱书记说得对呀,到场上看一下啥都清楚了。

于是,在许霞山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到麦场。沙包上的土坑依旧,只是由于刮风、新落在坑里的沙土把许霞山挖出粮袋的痕迹盖住了。黄怀仁指着土坑说,这能说明啥问题,这坑坑是牲口或者牛踏下的,这能说明问题吗?可许霞山信心十足,他跳进坑里挖了几把,把表面的浮土扒走,下边的沙土里就出现了稀稀拉拉的麦粒。他捧了一把举到梁步云面前说,你看,梁书记,这里还有羊扯着淌下来的麦子哩。黄怀仁说,这能证明什么?场边上的沙包,扬场的时间风刮过来的。许霞山往旁边抠了几把。又捧了一捧土说,风刮过来的,这土里怎么没有麦子?

黄怀仁不说话了。

梁书记一直也没说话,他静静地站着,思索着,然后自己从坑里抓了一把沙土,两手倒来倒去,一边倒一边吹。最后手里剩下了几颗麦子,他说了一声:回去。

回到许霞山的房子,他从土布口袋里抓了一撮麦子。和从麦场拿回来的麦子放在一起,迎着门口的光线看了看,说:对着哩,两处的麦子一样的。

许霞山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一股喜悦之情从他心头流过,他说,梁场长,我说的实话吧。

梁书记转过脸看着他说,你说的对,麦子不是你偷的,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你的。这是打场的人藏下的,是公家的麦子,麦子还是要收走。考虑到这麦子是你拾来的,给你留下一些,其他的送到食堂去。

许霞山考虑到这是事情比较好的结局,再说啥也没用,就问,给我留多少?

梁步云的眼光落到炉台上他的饭盆上,说,挖出一饭盆来。

许霞山把他的口径很大的饭盆伸进粮口袋,深深地挖了一下,估计有三四斤。

梁步云朝着门口站着的人们喊了一声都去干活去,就走出去了。黄干事恨恨地在许霞山的脸上剜了一眼,对炊事员说把粮食提上,也跟出去了。人们都散开了。

这天傍晚吃饭,许霞山在食堂门口遇见了罗仁天,很气愤地对他说,我收拾下的些麦子叫黄于事搜走了。罗仁天问多少?

他说十几斤。罗仁天惊讶地说,你从哪里收拾下的?他把从麦场上拾麦子的过程讲了一遍,并讲述了黄干事搜麦子的情况。

罗仁天听完了,问,你估计谁举报的嘛,他怎么知道你有麦子?

许霞山说,肯定是王朝夫举报的。

肯定?

肯定。我有麦子的事就他知道。

你不避人嘛。现在是啥年头嘛,人家见了眼红嘛。

不是眼红,驴日的想害我。

罗仁天很惊讶:他为啥害你哩?不是你找人把他调到羊圈的吗?

许霞山恨得咬牙切齿:我做错了,不该把这驴日的调过来。

他又说了羊被人偷走的事,说了黄干事审问的事。最后他说:驴日的汇报我,是想着出卖了我,我下放到大田去,他就保住了。

罗仁天听他说完,也气愤得很,说,这狗日的怎么这么可恶!

我把他整死!

许霞山一惊:你怎么整死?

他狗日的这些天吃什么?

吃炒面。他有一箱子炒面。

我把他的粮路断了。

那不好,太狠了!那娃娃没别的办法,你把粮路断了,还就死路一条。不能,千万不能。那样干也太明显了。

什么太明显!

就是太明显了。黄干事把我的粮食弄走了,我就把他的路断掉,这不是太明显了吗?惹麻达哩。

有什么麻达?

丢羊的事还没下场哩,黄干事正找碴碴哩,这就偷人家的炒面,还不惹麻达吗?这是明显的报复。不行不行,不要叫抓住把柄把我整下去。

我干嘛。我偷来你吃。等于把黄干事搜走的粮食又找回来了,你不吃亏。

不行不行。你干等于我干,黄干事还猜不出来吗?

唉,你这个人呀!现在是啥年头嘛,就是你偷我我抢你的世道嘛,你还顾这顾那下不了手!你太善了!

许霞山说,他偷了我我还能凑合,可是他的粮路一断。就没命了。这事我们从长计议吧。你快回去吃饭吧,看你的饭都凉了。

转天早晨,许霞山去食堂打饭,路过杂工大院的北门,罗仁天在避风的墙角上站着,叫他:你过来。

他走到门口的避风墙角,罗仁天说,那事我跟老张说了。老张说把他的粮路断了。

许霞山惊骇地说,我不是说过从长计议吗?

你不要管,这事我来办。老张说了,那娃娃这么可恶,还孽障他做啥哩。我偷,偷来了我们大家吃。你放你的羊去。

许霞山坚决地说,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罗仁天看着他的脸:那你说怎么办?就叫他害人吗?太便宜他了!

许霞闪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说,那就惩罚一下吧,打他一顿,不要断粮路。

黄昏,这又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经沉没了,仅仅是回光映亮着天空。夜色从东边的田野上升起,夹边沟的田野一片昏暗。

依然刮着强劲的寒风,风在房顶上打着呼哨。已经很晚了,但才到开饭的时间。

前几天张天庆和罗仁天出车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送粮食,今天才回来。卸完了车,他们在井台上饮牲口。突然,罗仁天小声说,老张,你看。张天庆刚把一桶水提出井口,扭头问,什么?

罗仁天手里提着一根赶大车的长鞭子,鞭梢往食堂方向指了一下说:那个临洮娃。

王朝夫打了饭刚刚走过来,正在绕过食堂的山墙。为了躲避风把尘土刮进碗里,他偏着身体走路,用脊背挡风。他没太注意井台上的人,但井台上的罗仁天和张天庆都看见了他。张天庆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水桶一撂,朝着一匹饮水的骡子的前胛狠狠地砸了一拳。那骡子吓了一跳,头猛地一扬,哗啦啦跑走了。

他大喊一声:你站住!

王朝夫穿着厚厚的棉衣,里头还穿着绒衣,就像个矮胖子。

他的头上带着一顶棉布帽子,为了取暖,帽翅上还缝着两块羊皮。由于帽翅下的带子在下巴上系得紧紧的,他没听见张天庆的喊声,继续往前走。于是张天庆又吼了一声:听见了吗,叫你站住!

王朝夫转过身来了,一脸诧异的神情问,做啥了?

张天庆喊,你过来!

王朝夫往前了几步,怯怯地站住,又问,啥事呀。他看出来了,张天庆模样很凶。

张天庆走前几步低沉的嗓门说:啥事?你不知道啥事吗,你个混账东西!你把牲口惊跑了,还问啥事!

王朝夫惊愕极了,他往远处看看,是有一匹骡子站在十几公尺远的地方,其他

四五匹骡子静静地在水槽上饮水,有的还打着响鼻。他说,我哪里把牲口惊跑了?

张天庆对罗仁天说,哎,你看,这王八蛋还嘴硬,你说怎么办?

罗仁天说,打这个瞎熊!

罗仁天一扬手鞭子就甩过去了。就听见啪的一声响,王朝夫手里的饭盒就掉地下了。第二鞭又打在肩膀上,小伙子的棉袄就露出棉花来。两鞭子打得王朝夫有点懵懂,连跑的念头都想不起来,只是吱哇乱叫: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打人?

张天庆说,狗日的,你这个瞎熊!你还装傻,还问干什么,你不知道干什么吗?打,往死里打,叫他知道一下干什么。

根本就用不着张天庆说打,罗仁天的鞭子就呼啸着落在王朝夫的身上。王朝夫痛得叫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双手护住了头乱转,每挨一鞭子嗓子里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哎呀声。后来他明白了,这不是打几下的事,这是有意打他。他被打清醒了。转身想跑,但这时张天庆已经抓起一根不知什么人撂在井旁的扁担走过来了,一扁担打在他的大腿上。

王朝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第二棍子又打在腰上。他哎呀呀惊叫一声扑倒在地。但是,张天庆还不停歇,棍子高高举起,连续打在他大腿上。罗仁天的鞭子怕打着张天庆,走上来踢他。

王朝夫刚趴在地上时没哭出声音来,像是被气噎住了。后来喘过气来了,便大声喊,他们打人了!他们打人了!

有几个端饭的人走过来了,问出什么事了?

张天庆不直接回答,而是朝着趴在地上的王朝夫骂,狗日的你想把牲口挣死吧!拉了一天车的牲口,你给惊跑了。罗仁天,打,看他还惊牲口不了!

那几个人看看站在远处的牲口,劝张天庆:行了,打几下就行了,叫回去吧。

也有人说,你说怪不怪,你走你的路嘛,把人家的牲口惊跑干什么?牲口也饿得皮包骨了嘛,也孽障得很嘛。

几个人说说就转身走了,张天庆接着又是踢,又是掮嘴巴子,并且骂:狗日的,你以后还干坏事不?还害人不?

也不知道王朝夫听懂他的话没有,他爬起来跪着,连声哀求:张爷,饶了我吧,罗爷,饶了我吧。不要打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正

他哀求再三,泪流满面,张天庆和罗仁天这才赶着牲口回马厩去了。

第二天的傍晚,许霞山去伙房打饭。这天天变了,风不大,但冷飕飕的,气温很低。天空布满厚重的灰色云彩,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他端上饭就往杂工大院跑,进了张天庆和罗仁天的房子。他想暖和一会儿,吃完饭再回去。

张天庆和罗仁天已经吃过饭了,正围着火炉吸烟。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烟叶,许霞山一进去就闻出烟叶的味道和他平时吸的向日葵叶子的味道不一样,很香。他在炕沿上坐下说,给我一撮,我也卷一个。罗仁天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撮烟末来。

但就在他卷烟的时候,罗仁天问:老许,昨天晚上看见那娃娃没有?

他回答没有。

今早上见了没?

见了。

他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进羊圈的时候腿一瘸一瘸的,我问他怎么了。

他眼睛红红的,不说话。

罗仁天说,昨晚上吃饭,我和老张收拾了一顿。叫他记住。

再不能害人,不能干坏事。

许霞山说是吗?你们真收拾了?我说哩,他的眼睛红红的。

张天庆问,他今天放羊去了吗?

放去了。

张天庆气哼哼地说,便宜这个狗日的了,我想叫他躺几天的。

许霞山说,放羊去了,一瘸一拐赶着羊走了。

许霞山吸完了烟,炉子上菜糊糊热好了。他喝着糊糊说,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汇报。

罗仁天问,汇报了又能做啥?

把你们怎么的不了。可是黄干事要怀疑我呀,怀疑我叫你们打他。他一直找我的碴碴着哩,要把我放到大田去。丢下羊的事还没有下落呀。

罗仁天说,不会的,他娃娃要是汇报了,我就真把他整死把他的粮路断掉!

张天庆说,许老弟,不要顾虑重重,前怕虎后怕狼。荒年饿不死英雄汉,我连劳改带就业差不多十个年头了,还不是活下来了。

许霞山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是这天夜里,羊圈又叫贼偷了一次。

这次失窃是白老汉发现的。由于上一次失窃是贼娃子从墙上翻进羊圈的,领导训斥他没看好羊圈,以后的每天夜里他都要绕着羊圈巡逻好几趟。这天凌晨六点钟他还手提风灯转了一圈。他想天快亮了,再巡视一趟就可以放心回房子休息了。昨天傍晚就阴了的天空飘起雪花来了,下雪天会留下脚印的,窃贼就不敢来了。但是,当他提着马灯走了半圈,刚刚走过牛圈,就发现绵羊圈的墙角处被人挖开了一个洞。他飞快地跑回办公室去。把组长苗培正叫了起来。苗培正有点发慌,害怕贼还在羊圈里,就去叫上许霞山和王朝夫。四个人拿了两把权草的权子,提了两根顶门棍。潜行到洞口,然后才大喊起来:抓贼呀!

然而羊圈里静悄悄的。他们从洞子里钻进羊圈,什么也没发现。经过清点,发现少了十三只羊。

白老汉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他跺着脚说:我一夜检查了四五遍都没有发现贼娃子,天快亮出这事!其实也不能怪他,土坯垒下的墙壁,挖开一块土坯就能迅速扩大。洞口边还堆着一堆挖下来的土坯。

苗组长飞快地去叫崔干事。崔干事跑来看了看,这时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落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印着乱纷纷的人和羊的脚印。脚印先是往北走出很远的一截,然后就往西走了。雪不厚,但脚印看得清清楚楚的。从脚印看是三个人做的案。崔干事对许霞山说,你去叫王干事去,叫他拿上两条枪,快来。王干事是本地人,这一带的情况熟悉。快来,叫他快来。时间一长脚印就看不清了。

王干事叫王拴玉。这是个胖敦敦的青年人,也就二十七八岁。他是土改中涌现出来的农民积极分子,在酒泉县的一个乡上当干部,管民兵工作。夹边沟农场缺干部,把他调来当干事。

他说话粗鲁,张嘴就骂娘,经常干捆人押人的事。许霞山去了一说,他就提了两条步枪跑来了,崔干事一条,他一条,并叫上许霞山顺着脚印往西追下去。

窃贼很狡猾,走了一截,就往北边的沙漠拐过去了。他们可能感觉到雪的威胁了,他们想在雪地里多走一会儿,以便雪花掩盖掉他们的脚印。

雪大起来了,但脚印始终隐约可辨。他们做案的时间不久,大雪还来不及掩盖他们的踪迹。脚印在沙滩上拐了几个弯,又往西延伸而去。窃贼们以为大雪已经埋没了他们的脚印。他们三个人顺着脚印跑,很快就追过了新添墩作业站,又远远地从一座村庄外边走过。王干事说,这里是以前的杨洪乡,现在归了银达人民公社。他说,毛主席写过一篇文章,《谁说鸡毛不能上天》,就是说的这个银达公社。

后来羊和人的脚印到达一个名叫上丁家的村庄附近的涝坝里。涝坝冻了很厚的冰。到这儿之后落了雪的冰上出现一片乱糟糟就像羊群卧过的痕迹,然后就是一串踩得很深的人的脚印通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崔干事和王干事跑到隔壁的人家打听了一下这个人家的姓氏,知道这家人姓丁,弟兄三个。把三个人的名字记下之后崔干事说,走,回去,叫公安局抓人去。但王拴玉不同意,说,找着贼了,就要把事情办漂亮。他提着枪闯了进去。

不一会儿就押着一个年轻人出来。那年轻人还赶着一群羊。他对崔干事说,走,押回农场去。驴日的胆子太大了,敢偷农场的羊。活够了!在他们的身后,一个女人以泪洗面,哭喊着跟了出来:怎么着,你们要抓人吗?王拴玉回头踢她一脚:再哭!再哭把你也抓走!你们这一窝贼!女人滴溜溜跑回去了。

许霞山数了一下,差两只羊,就问那个年轻人那两只羊哪去了。年轻人说他家老大老二背走了,背到县城卖去了。

回到农场审讯,年轻人承认前几天还偷过几只羊。两次都是把羊赶到涝坝里,捆上扛回冢去。

直到这时,许霞山的心才落到了实处,他知道,自己在羊圈站住脚了。这时他才把藏在草垛里的十几斤粮食提回房子来吃。这一次他学聪明了,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把茶缸子装上麦子倒上水,放在炕洞里煨着。早晨出牧的时候放进背斗里,上边盖上破衣裳什么的,到了荒滩上没人的地方再吃。他再也不敢在房子里煮着吃了。

许霞山节约着吃那十来斤麦子,可是他不管怎么节约,到了12月中旬麦子吃得光光的了,开始挨饿了。他正饿得难捱头昏眼花,12月下旬省委来了个工作组,说是抢救生命来的,要遣送右派回家。并且立即着手组织右派回家,一批一批地送,身体好的先走。身体差的养几天恢复恢复再走。右派们吃的粮食没有增加,但每天杀七八只羊,煮肉汤叫大家喝。

许霞山高兴极了,他在心里说,这真是上帝的安排呀!

但是人已经走了几批了,总也轮不到他。他已经饿得够呛了,领导却召集一些干杂役的和车马组放牧组的人开会:大家坚持一段时间,反正要放你们回去,可是你们的工作暂时没人接替。你们的身体好一些,你们再坚持几天,人员一安排过来,就叫你们走。

这一坚持就又是一个月,眼看着再过七八天就是春节了。

这一个半月可是把许霞山饿极了:天天杀羊煮肉汤,可是汤里没一块肉,只有几个胡萝卜丁丁。他每天到荒滩上去打沙米,实在饿得不行就到罗仁天宿舍去。罗仁天拉救济粮什么的能偷点粮食,没粮食的时候就给他抓块豆饼充饥。

但是有一天他真是饿得受不住了:走路摇晃开了,走路的速度跟不上羊走的速度了,心慌得喘不上气来。回到宿舍后他想,一定要解决一下吃饭的问题他决定偷一只羊吃肉。他估计,这一段时间杀的羊多,吃掉一只羊也可以混水摸鱼,蒙混过去。

天黑透了,羊圈周围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穿着大衣进了畜牧大院。白老汉正在院门口的办公室里准备值班的东西擦灯罩点灯,看见他问了一声:你有啥事吗?他回答有只羊不好好吃草,我去看一下,是不是病了。

他进了院子,径直走进自己的羊圈。王朝夫早在十二月中旬就因为肝痛进了病号房,那群绵羊也已经杀光吃了肉了,偌大的羊圈就剩下几十只山羊了。羊圈的情况他太熟悉了:羊圈里边还套着一问小房,盘着一个土炕。这年春节母羊下小羔子,他还在这问小房睡过一阵子,把炕烧得热热的,把小羔子抱到小房里暖着。羊圈虽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知道哪几个羊晚上卧在什么地方。

他摸着了一只小羊就是今年春天他接下的羔子用膝盖顶住,再用一只手捏住嘴,一只手捏住头,一拧,咔嚓的一声响,羊脖子就断了。小羊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只是像个孩子嗯了一声就没音了。

羊还在痉挛,腿一伸一伸的。他想等一下,等到痉挛停下再提出去,但这时大门口传来罗仁天的呼唤声:许霞山!

呼唤声很响很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站起来走出羊圈。问有啥事?

罗仁天在大门口站着,说,干部叫我通知你到场部开会去,明天叫你回家。

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天爷呀,可以回家了!

但是他心里惦记着那只羊羔,就拉着罗仁天往前走了一截,躲开值班的白老汉说,老罗,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罗仁天问啥事?他说我刚拧死了个羊娃子,还在羊圈里放着,看来我吃不上了。罗仁天问那怎么办?他回答,我把羊提出来,你提回去和张组长吃去,你估计出事不?罗仁天说怎么出事哩?他说高北峰和你住一间房,他汇报不汇报?罗仁天说不会。他说那你等着。

他回到羊圈门口又遇见了白老汉。白老汉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说我等一下再去,那只羊我还没看清楚得的啥病。

他二次进羊圈,羊羔已经软塌塌的没一点气了。他提起来藏在大皮袄下边,一只手塞进大衣口袋里,从外边揽紧,大大方方走出羊圈。罗仁天在半路上等着,他把羊递他的手里,再把皮袄脱下来给他披上。

罗仁天回杂工大院的车马组宿舍去了,他就开会去了。

这次遣返的右派有三十多名。大批右派一月初就返回老家了,剩下七八十名身体弱得不能坐火车的,工作组怕他们死在路上。经过一个月的医治和调养,这一部分人的健康状况有所恢复。可以回家了。他们的身体依然很弱,工作组不敢叫他们坐卡车,从酒泉县调来了一辆轿子车送他们到酒泉火车站。

他们的行李轿子车装不上,农场的司蒂贝克牌货车拉到车站去,集体托运。许霞山和车马组的两个人身体强壮,崔干事和王干事领着他们三个人装卸和办理托运手续。

卡车和轿子车下午两三点到达车站。火车天黑才能到站。

人们都进了候车室烤火,许霞山跟着崔干事去行李托运处。

黄昏时托完行李,许霞山已经冻僵了。他急急地回候车室想暖和暖和身体。

进了候车室,他往候车室中央的炉子走,门口有人叫了一声:许哥。

他回头看看,不由得惊叫一声:哟,史万富呀!你怎么在这里蹲着?走,烤火去。

史万富的声音哀哀的:挤不上去呀。他们不叫我烤火。

谁不叫你烤?

就是那几个人老范他们。

他们为啥不叫烤火?

他们说我

史万富突然不说了,似有难言之隐。许霞山催他:说呀,为啥不叫你烤火。

他们说我许哥,就是为了那事嘛,你知道嘛。

我知道许霞山想说我知道什么,但突然脑子开窍了,改口说,你说的就是那件事吗?那事我可没跟人说过,他们怎么知道的?

杨华堂反映了。领导把我扣住不叫回家,全场的人都知道了。

是吗?我说奇怪嘛,你怎么现在才回家。扣下做啥哩?领导扣下你做啥哩?

说是要处理我

处理了吗?

没处理。先是在严管队,工作队来了,叫我进病房。我当时能走,不叫走,说是要处理我,昨天又说不追究了,你回家去吧,明天就走吧。

噢。那就是没事了嘛。走,烤火去。

不行,挤不上去。那几个人不叫烤。

你不会也挤吗?

我的腿软,挤不上前。有个人还打我。

许霞山大声说,你走吧,跟我一块走。我看谁不叫烤火!

但是史万富往起站了几下没站起来,凄惨地说,我站不起来了。

许霞山扶着他,他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许霞山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喽?

史万富说,哪个样子?这就不错了,能回去就不错了。多少人回不去了!你知道不,病房里多少人死掉了,彭旭死掉了,张魁死掉了,王朝夫也死掉了。

你说啥,王朝夫?哪个王朝夫?许霞山惊了一下。

就是你们羊圈的王朝夫嘛,那个临洮人。

他死掉了?

死掉了。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一副不信任的样子说,王朝夫怎么能死掉呢?他是12月中旬住院的嘛,肝炎嘛,不是要死的病嘛。

史万富斩钉截铁的口气:不对,他就是死掉了。他和我住一个病房,挨着睡,我还不知道吗?

许霞山还是不相信:不对呀,他不会死呀,他的身体也没衰弱到那种程度。他有炒面吃呀

史万富说,许哥,这他跟我说了,他是有一箱子炒面来的,能顶一气的。可是叫人把炒面偷掉了,就饿死了。

偷掉了?谁偷他的炒面了?我怎么不知道?

史万富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暖昧起来:许哥,你不要装了。

王朝夫都跟我说了。

许霞山看到史万富表情的暖味了,说,哎,你这是什么话,我装啥了,我装啥了?你说明白!

史万富说,他说就是你把他的炒面偷了。

许霞山大为惊讶:他说的,他就这么说的?说我偷他的炒面了?

史万富:啊,他就这么说的。

许霞山断然否定:胡球说哩,我偷他的炒面?我能偷他的炒面吗?他给黄干事打小报告陷害我

对,对对,他跟我说这事了,说你为了报复他,把他的炒面偷了,还找人把他打了一顿。

许霞山说,胡球说哩,打人打人的事是有的,谁叫他陷害我哩,可这炒面。一突然,许霞山觉得心里像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猛的一痛。他静了一下说哎呀,莫不是张天庆和罗仁天偷的。

史万富说,谁,你说谁?

许霞山回答:走,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烤火去。

他扶着史万富,史万富迈着软弱的双腿走到了候车室中央。

这里有一只汽油桶改装的炉子,里边烧着熊熊燃烧的煤炭。由于候车室太大。炉子旁边热烘烘的,整个房子却很冷。烤火的都是夹边沟来的右派,他们把炉子围得严严的。

到了炉子跟前,许霞山大声地对史万富说,你说,哪个人不叫你烤火。

史万富指着一个人说就是他。

许霞山抓住那人的肩膀说,你让开。他一把将那人拉到后边,另一只手把史万富推到炉子跟前,又说,你就在这达烤火。

那人火了,说,哎,你拉我做啥,你拉我做啥!许霞山说,拉你?

我还打你哩,你个瞎熊。这个烤火嘛,大家都烤哩嘛。怎么就不叫别人烤,是你们家里的炉子吗?

那人看着他高大的身躯,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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