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逃亡(1/2)
高先生,咱们接着昨天的话题谈吧。昨天您谈了一段您和牛天德之间的故事,是很动人的,后来您逃跑了,跑回老家去了。今天我想请您谈一谈您是怎么逃跑的逃跑的过程。我访问过许多在夹边沟劳教过的人,有几个人讲述他们逃跑的历程,也是很动人的。我想,您的逃跑的路上也会有许多曲折、危险和艰辛。
我在高吉义先生花卉医院的斗室里那把小板凳上坐定之后,对高先生说。我这是第三次采访他了。第一次他就概括地淡过他开设花卉医院的经历了:他是1957年在位于中央广场的兰州市中医门诊部定为右派的,那时还没有兰州市中医医院1978年落实政策,兰州市卫生局安排他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医院的领导要他重操旧业当医生,他没有同意。他跟医院领导说,自从定为右派之后,他已经二十几年没当过医生了,在医学迅速发展了这么多年之后再当医生,他只能是个庸医,而庸医是要害人的。医院领导问他,那么安排你干什么好呢,去做个按摩师行吗?他也没同意,他说,我恐怕连个按摩师都当不好;你看看我的手,我这是当农民种地当木工拿锯子的手,能去给病人作按摩吗?你们就随便安排我当个工人吧,烧锅炉呀,扫院子呀,都行。只要给我发工资就行。医院领导面露难色:那哪行呀,你是医生,国家干部,我们要是安排你当工人,市卫生局会批评的,说我们落实政策的工作没做好。他的工作安排问题拖了几天:领导看他真不愿当医生,就想安排他当个行政科科长。领导也是好意,觉得他受了二十年苦,给个官当吧,也算是补偿。可他坚决地拒绝了领导的好意,说,当官的事我是坚决不干的,你们就叫我当工人吧。他自告奋勇自我推荐说,我给你们养花吧,就当个花工;咱们医院里光秃秃的,一块草坪也没有,一盆花也没有,这哪像个医院呀。当时医院领导的心动了一下,因为市政府绿化委员会已经几次批评过医院了,绿化工作做得不好;医院正想在绿化上花点钱。医院领导问他,你会养花么?他回答,我打成右派从夹边沟跑回陕北的老家之后专门务劳果园,种过花。他看领导有点动心,就又说,你们只要买点木头,什么事就都不要操心了,我自己盖花房,我保证三年之内叫咱们医院评上绿化合格单位。领导看他真的不想当官,愿意去养花,就很痛快地答应了,并说,你还是干部编制,科长待遇。
高吉义在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养了十几年花。他叫领导买了几方木头,自己解板子,自己盖花房。他报名参加了一次北京《花卉》杂志举办的培训班。他建起了一个很好的闻名遐迩的花房,把兰州各单位花房的名贵花卉引进了第一人民医院的花房,把市场上最为时尚的品种引了进来。医院各科室办公室摆满了四季花卉。仅一年的时间,市人民医院的门口挂上了市绿化委员会颁发的牌匾当年整过他把他定为右派而现在是高官的人都来他的花房参观,向他要花当市场经济的大潮涌来的时候,他又向领导建议把花房推向市场,自负盈亏。
他在五十八岁的时候申请退休,受聘于崔家崖的一家花卉生产基地。后来花卉基地易主,他因看不惯新主人的霸道愤而辞职,自己开了这个简陋的花卉医院。因为名声远播,几家花卉公司的老板来请他,愿出高薪,但他拒绝了。他告诉我,从夹边沟出来之后,他就立志永世不当干部;离开崔家崖花卉基地之后又下了决心:不受雇于任何人。他说,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不担惊受怕,不逃亡不怕公安机关通缉追拿,开个花卉医院给不会养花的人讲讲养花知识,一天挣个十元二十元或是三十元,真是逍遥自在
高先生仍然坐在那把铺着棉垫的高背椅子上,他的左手放在堆满瓶瓶罐罐的桌子边上,把他农民样的脸朝着我。他是50年代的中专毕业生。他还不算很老,才六十四岁,脸上皱纹不多,但一条横贯前额的抬头纹很深,像是刀子刻出来的沟壑。他的面孔总是给人很严肃的感觉,皮肤粗糙,少有笑容。他也笑,但笑容还没在脸上荡漾开来就突然凝固,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很有特点:很黑,很亮,显出智慧、机灵、严峻和柔和的神情。嗓门于巴但却洪亮。
他久久地用黑亮的目光看我,干巴巴的声音说,逃跑的经过嘛,那确实是惊险、曲折。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嘛,那是11月初的一个深夜,也就是牛天德到我的窑洞里来托付后事之后的三四天不,不,我记错了,不是深夜,是七八点钟的时间。我那时没有表,原来有一块的,是梅花表,到夹边沟不久就叫分队长收走了。刚到夹边沟的时候我在劳业队劳动,分队长叫陈风林。陈风林是商业厅的一名科长,积极得很,为了向领导邀功,对下边的人很严厉。是他有一天把我逼住,叫我把表抹下来交给他。我说为啥把我的表收走,他说防止我逃跑但我从开过晚饭后间隔的时间估计,那时也就八点钟的时间,我提了个棍,穿上一件棉大衣,悄悄地出了窑洞,往明水河车站走去
说到这儿,高先生停顿了。他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什么,又像是思考,俄而又说下去:
到了车站列车还没来。我早就打听好了,从那些酒泉、玉门和嘉峪关来探望丈夫的妇女们嘴里我早就探听好了,夜里九点钟左右,有一趟从西边开过来的慢车在明水河车站停车。我就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等着列车进站
我打断高先生的话:我听说晚上有人巡逻
对,你说的对,是有人巡逻,但那天我走的时间早,天黑不久就走了,巡逻的干部和分队长们都是八点半钟才出门巡逻或者追捕逃犯的。从明水的山水沟到火车站才五六里路,半个小时就能走到。他们去车站截人,或者追捕某某人,都是车快进站的时候才赶到车站去。他们知道,人只要是逃跑,那都是计划好的,在路上很难截住:人家随便往哪个沙堆子后边一藏,他们就找不着。但他们知道,逃跑的人总是要到火车站去买车票的,火车进站前总要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的,总是要上火车嘛。他们就在你临上车时抓住你。抓住了逃跑的人,回来就升级因为逃跑罪加一等,正式逮捕,五花大绑或者戴上手铐送到饮马农场劳改;最轻的也要关禁闭、开批斗会,然后送到严管队去。因为走得早,我那天运气好,没遇上巡逻的。那时候买火车票是要介绍信的,我没介绍信,就也没进候车室,就在路基下边的黑暗处趴着。等待时机。
你遇到狼没有?我又一次打断高先生的话说,你昨天不是说了吗,明水农场因为死的人多,周围狼也多,成群结伙地跑到坟地吃死人,也扑活人。你没遇到狼吗?
狼,你说狼吗?高先生怔了一下,说话也停顿了一下。狼,我是碰见了两只。那天夜色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专门选的这样的日子。我看见了两只狼的眼睛,眼珠子绿莹莹的,也隐约看见了两只狼的影子,可是它们没有扑我,没有靠近我。可能它们看见我手里的棍子了,怕我。也可能那两只狼吃得太饱了,不想吃我。
你没害怕吗?
也没怎么害怕。那时间我虽然浮肿了,但我到底年轻,手里提个棍,一两只狼我还是能抵挡得住的,它对我还下不了手。
你走过去它们也没追你?
没追。可能狼看见我手里提的棍了。
高先生回答完我的问题又接着说下去:等了一会儿,火车进站了。当火车头上的大灯从候车室和票房前掠过的时候,我看见没有站台的路基上没有几个上车的人,也看不见有追捕者。只有一两个手提信号灯穿蓝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车停下了。火车车厢的门一个个打开了,车厢里灯火通明,列车员下了车站在门口。这是上车的好时机,但我趴着没动。我没有车票,怕走到门口列车员不叫上车,也怕像我一样躲藏在黑暗处的追捕者扑上来把我抓住。后来,列车员上车了,车门关上了,有个提信号灯的人往车头车尾摇了几下,火车呜地鸣了一声笛,就听一阵响,车开动了。这时我才从黑暗里一跃而起,急忙忙跑上路基,一下子扑在列车门口的台阶上,我的一只手抓住了门旁的铁扶手。我估计车站值班员没有看见我。他要是看见了,给车头发个信号,车就会停下。那是我最害怕的,我就跑不了啦。可是车并没有停,而是加速了,越驶越快,一眨眼的功夫驶过了扳道房。过了扳道房我就放心了。我挣扎着在台阶上站了起来,手紧紧地抓住铁扶手,把身体贴在门上。门是锁着的,也看不见列车员,我就开始用拳头砸门。
在呼啸的从巴丹吉林沙漠刮来的寒风中,在列车卷起的风声中,在列车咣当咣当的响声里,我的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太微弱了。列车员已经走进车厢去了,或者是到他的乘务员室休息去了,根本就听不见我砸门的声音。再说,我也不敢胡来,真要是把玻璃砸碎了,我就是进去了,也没钱赔人家,那就麻烦啦。但是,我必须砸门,砸到列车员听见。我不能总在门口站着:我已经冻僵了,我的手抓不住扶手了,时间一长我会坚持不住的,就会掉下车去摔死,或者卷进车轮下边碎尸万段。
我砸呀砸呀,终于,有一位穿越车厢的旅客看见了我。他走到门口看了看我,隔着玻璃喊了声什么,走进车厢去了。不一会儿,他领着列车员走过来了。列车员打开了门。这是名男列车员,他气哼哼地从胸前抓住了我的衣裳,一把将我拉进车里。他关上上门这才开始训我:你怎么趴在门上!你想死呀,不想活啦!训完了又问我有车票吗?我说我买了车票。我装出掏车票的样子来,这个口袋摸摸,那个口袋摸摸。我穿的是一件小棉袄,外边套了一件华达呢的中山装,是我存着没穿过的新制服。我的样子并不像一个逃犯的样子,并且由于逃跑前收拾过头发刮过脸,所以尽管我没掏出车票来,但他对我的态度还是客气的,他把我叫到了乘务员室,没再说什么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在心理上觉得已经离开劳教农场了,有所宽心,再说经过这么一番剧烈的折腾,我虚弱的身体已经累垮了,他一走我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睡了一会儿,突然我的脑门上一疼,我醒了,看见面前站着一名乘警。是因为身体太虚弱太疲惫了,虽然面前站了一位警察,但我的眼皮睁不开,又沉重地合上了。结果是我的脑门又疼了一下,而且比第一次疼得厉害。我再次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那警察笑着说,嘿,你还睡得挺香呀!醒一醒,醒一醒!说着话,那警察又在我的前额上弹了个脑嘣儿。我赶紧坐起来,接着又站起来。这时我清醒了,知道遇到麻烦了。但我嘴里咕噜着说出一句话来,显示出我不怕他对他毫不在意的意思。
做啥呀,你把我打疼了?
那警察似是一怔,但又笑着说,打疼了?你还觉着疼呀?我还当你没醒呢。喂,车票呢,拿出来看看.
我知道骗不过他的,就说,车票,哪还有钱买车票?我两天没吃饭了,你们要有吃的,先给我点吃的吧。
警察眨巴着眼睛看我片刻.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是陕西扶风县委组织部的秘书,到明水农场搞外调的,.
有江件吗?
证件?什么证件?我在来明水的路上连挎包一起叫贼偷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饿了两天。
那警察将信将疑,又停顿了片刻,才又问我叫什么名字,还问扶风县的县长是谁,县委书记叫什么名字。这一切我都对答如流。当然了,我的姓名是假的,除此之外,县长县委书记都是真的,因为前几天扶凤县的一位干部来看望他的在明水劳教的右派亲戚,说话时我听下了,且都烂记于心。
那位警察问了几句,看问不出什么破绽来,可能他也不清楚扶凤县在哪里,县长县委书记叫什么但他对我的疑虑并没消除,说,叫贼偷了你就该给县上发电报嘛,怎么半夜里扒车?
我说,好我的警察同志,你知道明水农场是干啥的吗?那是劳教农场,饭都吃不上了,饿死人,我还能在那里坐着等汇款吗?我跟他说话,口气很随便,叫他觉不出我有什么慌张和胆怯。这一来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跟我说话的口气也变了,说,不管怎么说,你不买车票是不行的。你先到车厢里坐着去吧,到了张掖就下车。前边是临泽,小站,你下了车不方便。到张掖下车,你去张掖地委请他们帮你解决一下吧。你总不能饿着肚子回陕西去吧?
我知道,硬赖着坐车不符合我的身份,会露出破绽来,便顺水推舟说,那好那好,我计划就是在张掖下车的,到张掖县委去请他们帮助解决一下我的困难
到目前为止,我的逃跑还是很顺利的,我认为自己骗过了乘警。可是车到张掖火车站,他把十几名无票乘客撵了过来,叫他们和我一起下了车。下了车我想独自走开,再混上车去,但却被他喝住了。他和车站上的一位警察说了几句话,那位警察就很严厉地对我们十几个人吼道,过来过来,到这边来!我还想像在列车上一样对这位警察讲些我早就编好的瞎话,但这位警察连听都不听,大声喝道,走!往前走!这边!
没有办法,我只好跟着那群人走,进了一座黑乎乎的院子。
进了院子我就发现坏事了:院子里黑压压都是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些人叽叽喳喳说话,有四川口音有河南口音,而且我们的身后还有人被赶进来。一间大房子亮着灯,那位警察叫我们往那间房子走,说是叫我们登记。走到门口,我看见房间中央放了两张桌子,坐着两名警察。我在心里立即做出决定不能登记:这是个收容所。1958年的春天,还没有宣布我为极右分子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之前我就听人说,公安局派出所把外地流窜来兰的无业游民送进收容所,集体押上火车送往河西走廊的赤金农场、蘑菇滩农场强制劳动,每月发二十四元工资。我可不能脱离虎口又进狼窝。
那位警察把我们领到房门口叫大家排好队就又走了。我正好排在最后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找个机会就离开队列混进院子里的人群里。我在人群里走了走,搞清楚这些人都是从河南、山东、四川等省来的农民,盲流,他们想到新疆去谋生,但在张掖被赶下了火车。我看见院墙不高,也就一人高,便对两名站在我身旁的四川姑娘说:你们怎么不跑?一个姑娘说,天亮了管饭,等吃完饭再说。我说我现在就要跑,请你们帮帮忙。我用双手扒住墙头,两个姑娘从下边推我,我翻过墙头跑了,跑到候车室去。
候车室里偶尔有警察走动,但我很镇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装成候车的样子。我自信自己的穿着举止不像个盲流,也不像逃犯。
警察还真带出去了几个人,却没来盘问我。我坐到了天亮。天亮后太阳出来了,外边开始暖和一点了,我走出候车室。经过一夜的折腾,我的肚子饿得扁扁的,又饥又乏,我得想办法搞点吃的。离车站很近就是通往张掖县的马路,有几家饭馆,还有烧饼铺,门口的玻璃柜里码着很多烧饼,但是我没有钱也没有粮票买烧饼。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手里提的一个布兜,布兜里装着我心爱的两本书。我从兰州到夹边沟带着它们,从夹边沟迁移明水还保存着它们。在明水很多人把书撕掉烧火取暖了,我没舍得烧。我从草滩上捡牛粪取暖。可现在我决定卖掉它们。我需要食品:我已经饿得双腿发软、眼冒金星了,如果不补充点营养,我就要倒在街头了。
我把两本书从布兜里拿出来,双手托着沿街走动,寻找买主。我寻找在我看来是念过书的人。我认为,那些不识字的人是不会买我的书的。当然,卖给搞医的人最好,但我无法辨认出这种人来。遇到像是识字的人,我就走过去问,我这里有两本好书,你要不要?有的人瞅我一眼就走过去了,看都不看书一眼。有的人站住了,看一眼书,或者接过去翻一下又合上,递给我:没用,我不是搞医的。
一上午我也没有卖出书去。到了下午,我几乎都绝望了:我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脚步蹒跚,快要走不动路了。我觉得麻烦了,我非得倒毙在张掖火车站的街口上不可了。我想,与其倒在街上,还不如到候车室坐着去。在候车室倒毙,铁路工作人员可能还要管一管,说不定在我气息奄奄之际给我一点吃的,或者把我送到收容所去。这时候我突然就改变了昨夜的想法,进收容所就进收容所,总是要给口饭吃的,饿不死。我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那两个四川姑娘说的话:吃完饭再说。她们比我有主意呀!
我走近火车站了,快要走完那段马路了,这时我发现两个蓄着长胡子的老人在一间房门口晒太阳。我看得出来,这是两位有文化的老人。他们的穿着和脸色气度表现出他们不是引车卖浆者流。我想再试一次我的运气,便走近他们,以谦恭的口气说,老爷爷,我这里有两本好书,你们买下好不好?两位老人看了看我,接过书去了。他们两人交换着翻了翻书,不说书好书坏,问我,你是哪里来的?我告诉他们,我是陕北人,家庭是中医世家;由于家乡遭了灾,想到新疆去谋生,到张掖没盘缠了,不得不把这两本书卖了。其中一位老人说,陕西也遭灾了吗?另一位老人站起来说,娃娃,你把这两本书留下,我给你买两个烧饼。在火车站的附近转悠了一天,我已经了解到饥饿在张掖地区的惨烈,街头上卧着饿倒了的人知道食品在张掖地区同样的金贵,所以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那两本书一本是《针灸大全》,一本是《针灸学》,要是放到现在,就是秤斤卖也能买三四个烧饼。
老人在一家国营饭馆里买了两块半斤的烧饼,还给我要了一碗开水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我稀哩呼噜就把两块烧饼吃了,开水也喝光了。我自己又要了一碗开水也喝干了。
二碗开水和两块烧饼下肚,我的身体立即就发热了,觉得又有了力气。我又回到候车室,开始想办法上火车。
可是一下午一整夜我也没上了火车。现在回忆起来,兰州往西的这一段铁路上当时总共就跑着两三趟列车,一趟快车,一趟慢车可能还有开往上海来的一趟快车吧我也记不清了,反正车不多。每一列往东的列车进站,我都跑到站台上去,但是上不了车。车一进站,列车员就站在门口查票,没票的人不叫上车。我亲眼看见没票又想上车的几个背着包袱的河南农民叫站台上的铁路警察带走了。我就没敢靠前。
第二天白天我也没能上了火车。
好在这个白天我从候车室外的台阶上拾到一张废票,等到半夜里我曾乘坐过的那趟列车进站又要开动的时候,我手里捏着废票跑到车门口去,口里喊着不要关门不要关门,朝着列车员晃了晃票,装出很急的样子上了车。
一进了车厢我就跑到另一节车厢去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东张西望一阵子,看没有人注意我我就钻进座椅下边去了。肚子是空的,又不用上厕所,我一直在椅子下边蜷缩着到了兰州。在兰州的事我就不说了吧,昨天已经说过了。在姐姐家只待了一夜,好好吃了两顿饭,一顿是我妈做的酸汤疙瘩,一顿是我姐姐擀下的长面,然后就接过我姐给的四十元钱,趁着夜色赶到火车站,用买好的车票上了火车,一帆风顺地到了西安。
临出门姐姐还给了我四盒香烟。我说我不吸烟,姐姐说不吸也拿上吧,回老家的路关口重重,说不定用得上。姐姐说,兰州的职工一月发一张票,可以买四合烟;这是供给姐夫的,再想多要一盒也没有。
从西安去铜川仍是坐火车,买票要介绍信。这一关我过得很容易。因为是持票坐车,在兰州去西安的列车上我和一位去铜川的旅客说话,混熟了;他用他的介绍信替我买了一张车票。只是他到铜川就不走了,从铜川去延安的汽车票可是成了最难过的一关。这里买车票不光是要介绍信,还要登记发号,轮到你的号才能买票。当时的情况是汽车站人山人海,登记了的已经有七百多人,而每天只发三辆卡车,一卡车只能坐三十几个人。我可是愁死了,怎么才能到延安呀!啥时间才能到延安!我坐在候车室里发愁,苦思冥想,这一关怎么过呀!正在那里发愁,我身旁走过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又像是汽车站职工,又像是公安派出所的便衣,他朝着我身旁坐着的一个小伙子说,把票拿出来,查票。那小伙子把车票拿出来了,他又叫小伙子掏证明。小伙子没有证明,他说没有证明你怎么买的票?车票没收!他还把小伙子赶了出去,不叫他在候车室坐着。我当时吓了一跳,心想这个汽车站怎么这样严格,随便没收人家的车票?这要是查着我怎么办?会不会把我当坏人交到派出所去?可是仔细看看之后,我又有点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汽车站工作人员了。他贼头贼脑地转了一圈,再也没查别人的票,就出了候车室。我突然想,这是不是个歹徒或者本地的地痞流氓,专门欺负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我灵机一动就站起来跟上了他。他出了候车室进了一家饭馆,我也就进了那家饭馆。他坐在一张饭桌旁边,我也走过去坐在那张桌子旁。为了显得自然,我掏出一颗烟吸起来,并且斜着眼睛看他。我不知道他对于我有什么看法,抱着什么心理,他也斜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他说,你是哪里来的?我说兰州来的。他又问在哪儿工作?我回答兰州中医门诊部。他停顿了一下又问,兰州的香烟供应紧张不紧张?我回答紧张,一名职工一个月供应四盒。但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医生,比别人多搞两条烟没问题。这时他说话的口气变了,求我的口气说,你的烟让给我一盒好不好?我说那有什么关系,不就是盒烟吗?我掏出一盒烟给他,他要掏钱给我。我把他的手推开了。我说,烟钱就算了,我不要了;我从外边回来,在铜川人生地不熟买不到车票,你帮我买张车票行不行?他问我去哪儿,我说延安。他似乎很小心,四面环顾了一下,把没收的那张票掏了出来,说,我这里有一张替别人买的车票,就先让给你吧。我大喜过望,接过车票给了他钱,并且把四盒香烟除了我吸的那一颗全都给了他。
意想不到地搞到了一张那么难买的车票,啊呀,我心里那个高兴呀,就没法说了:我尾随他的目的就是搞到那张车票,我竟然如愿以偿啦!第二天早晨我正大光明地上了汽车到了延安。又过了一关!
到了延安。可是从延安到绥德的这一关又怎么过呀,汽车站还是挤挤嚷嚷的,又要介绍信,又要登记。没办法,我只好坐在候车室外边的台阶上等机会。真是老天有眼,前世修行得好呀,机会叫我等来了:一个票贩子手里拿着一张车票走到我跟前,偷偷地说,有绥德的票要不要?我说要,多少钱?他说五块。我说绥德的票不是二块五么?他说高价票,五块,五块。我毫不犹豫,一把将车票抢到手里了。可我身上这时候只剩下七八块钱了,那时候到处都卖的是高价饭,我的钱快花光了,到绥德后离家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还不通汽车,我没钱怎么办呀我就对他说,我身上只剩四块钱了,就给你三块钱吧,剩下一块钱我喝碗水。他说不行不行,就是五块。我说就给你三块,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你要是不卖我就喊了!我看得出来,票贩子倒卖票也是偷偷摸摸地,害怕被人抓住,我就这样威胁他。他还真害怕,小声央求我说,别喊别喊,你给我四块吧。我说就三块,多一块也不行。他只好同意了。哎呀,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啥事都能做出来我把票贩子坑了一下!
第二天我就到绥德了。到绥德我就更困难了,身上只剩下四元钱了,可是前边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要走,不通汽车要吃饭,要住店。再困难也得走呀,这天夜里我住宿在一家大车店里,花了一元钱,早晨起来连早饭都没敢吃就上了路。
出了绥德走了五六里路,我是又饿又累,有点走不动了。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老汉。看老汉的样子也是赶了夜路的,头上用一块布包得严严的,只露着两只眼睛,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毛褡裢,露出糜子面的馍馍。老汉看出我是个走远路的人,就迎上来说,哎呀,你是不是昨天从延安来的汽车上下来的人?我说是的。他说,昨天晚上汽车站给我们乡上打电话,说我的儿子从延安坐车过来,在绥德汽车站饿倒了,你看见没有?我说看见了,有一堆人在汽车站上围着看,有个从青海来的小伙子倒在路上走不动了。你的儿子是不是在青海工作?老汉说就是,他还活着吗?我说还活着。听说活着,老汉立即数落起我来了:哎呀,你们这些在外头工作的人,心怎那么狠呀,到家门口了,看见人饿倒了,就给上些吃的嘛,救人一命嘛我说,老大爷,你不要埋怨我,我的情况还没有你的儿子好。你可以背了甜馍馍去看他,我前边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要走。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就没有一颗粮食沾过牙。老汉听说我是饿着肚子赶路,立即就放下褡裢,拿出六七个糜面馍馍往我的怀里塞,那个热情呀!然后就匆匆告别往绥德城里去了。
我就是靠着老汉给的那几个馍馍充饥,走了四天,整整走了四天,回到了我的老家佳县高钟家洼村。我先在叔叔家住了一个月,调养身体,等身体好一点后才回到自家的家里,打开生了锈的锁子整整休息了一个冬天,天气热起来了,身体也缓过来一些了,我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
以后的事明天我们再谈吧,你看天都快黑了。高吉义先生讲完了他逃离夹边沟农场的故事。我说,好吧,明天谈就明天谈吧。我扭头看了看门外,有几家花店的老板正在把一盆盆鲜花抱进房子,似乎是准备收摊了,但是我的采访意犹未尽,我又说,高先生,你的逃跑的故事讲得的确生动、翔实,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那天从明水的山水沟逃跑就没有人发现吗?没有人追你吗?
高先生说,这个
见他沉吟,我又说:据我了解,大凡从明水逃跑的人都不敢去明水河车站上火车,因为那儿离场部太近,管教人员很轻易就追捕回来。
他还是沉吟不语。
我又问,你跑回佳县老家之后,你家乡的公安局没来拘捕你吗?我访问过的逃跑成功了的人,大都是流落他乡不敢回家或者回老家,凡是跑回城市和乡下老家的,基本都被当地公安机关拘捕送回去了,因为一旦发现谁逃跑了,夹边沟农场就向他的原工作单位或老家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发函,要求协助捉拿,或者直接派人去他家追捕
高先生终于说话了:张记者,你问得好,问得好呀!我那天逃离山水沟,农场是派人追了的
没捉到你,因为你藏得好?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张记者,这件事我原本是不想告诉你的,因为这又是一件我一辈子也没想通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做错了还是没做错。它比牛天德的事更加折磨我的心灵,使我寝食不安,经常在噩梦中惊醒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说,好吧,我今天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吧:那天晚上的逃跑,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一起逃跑的。
两个人?我惊讶极了。
他说,是的,两个人你听我从头说。在夹边沟的木工组,我是元老,但是,这并不是说我的技术最好。技术最好的是我的师傅骆宏远。骆宏远是白银公司的木匠。其实他原本不是木匠,而是土木建筑行业的工程师,三十年代清华大学毕业,解放前就是工程师。解放后他在东北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因为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五十年代初内部肃反后就不叫他当工程师了,下放当了工人,木匠。五十年代国家建设大西北,把他调到白银有色金属公司工作。1958年的秋季,白银公司在反右斗争中老账新算,给他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送到夹边沟劳动教养。作为工程师,他的水平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作为木工,在我们的木工组,他的技术比兰州大庆木器厂的七级木工魏立之的手艺还高。魏立之是真正的工人,因为说反动话戴了个坏分子的帽子送来劳动教养的。魏立之手艺特别好,在我们七八个木工里是第一把手,活做得好,但是不识字,不认识图纸。骆宏远没有七级木工的级别,可是魏立之能干的活他都能干,学问大,能识图纸,还能设计和绘图。那时候的河西走廊,包括夹边沟农场,马拉的大车都是大轱辘车;木头轱辘,轱辘比车帮还高,马套在车辕里,车辕往下倾斜,叫人看着就不舒服,更不要说马拉着不舒服了。骆宏远到木工组之后,他就提出了把大轱辘车改进一下的意见。经过管教人员批准之后,他把车轱辘缩小了。马车轱辘九网十八条,他设计的轱辘小了,但仍然是九网十八条。九网十八条你懂吧?就是九块弯曲的木头盘成一个圆的车轮,十八根木头的辐条支撑,中问是车轴。你可不要小看车轱辘缩小这件事,那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整个车型,各个部件都要变,而且变的系数都不同真是很复杂的事。但是骆宏远把图纸画出来了,大家按他的图纸做各个部件,安装起来后既漂亮又好用。夹边沟的右派们赶着我们自制的马车去酒泉县拉粪,人们都围着看。
我为什么把骆宏远叫师傅呢?自从进了夹边沟,我就想这辈子完了,就是将来把我释放了,也不可能再叫我当医生了,再说,一个右派帽子把我也搞伤心了,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就是再叫我当干部我也不当,我就当个工人去,凭力气吃饭,凭本事吃饭。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干脆不当医生不当干部了,你再能斗我个右派吗?我下决心要学个木匠,做个手艺人。于是,我在木工组里经过选择,选了骆宏远当我的师傅。我还给他磕了头,正式拜他当师傅。事实说明我当时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我跑回陕北老家不久就跑出去搞副业,给生产队挣钱给自己挣钱,文化大革命中农村要斗我,我就又一次逃跑,在外边漂泊、揽活,把我的全家女人和孩子都接出去在那动荡、激烈阶级斗争的时代里能生存下来,全都依靠了在夹边沟木工组学下的那点手艺,仰仗了我的师傅教给我的识图绘图的知识。
昨天我跟你讲了,在木工组我和牛天德的关系好,就像他说的像亲兄弟,亲如手足,这是事实,但和我关系最好的,真正好的,还是我的师傅骆宏远。我和骆宏远简直就亲如父子。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他每做一件活都要教给我做活的技术,不做活的时问又教我土木建筑方面的理论知识。我呢,给他洗衣裳,拆洗被褥,搞来什么吃的食物,总要先给他一点吃。他是个木匠,但他有知识分子的高贵的人格,从来不去偷不去要,所以就总是挨饿。还有,他是从东北支援大西北建设,和其他的白银公司的干部工人一样,是只身来到白银市的,家属孩子还都在东北,所以他在夹边沟劳教,生活上没有人接济他:家里人可能不了解劳教生活的艰难,也是因为路途遥远,来看望他或者送点吃的穿的不容易,所以他在夹边沟的处境就最艰难。我就尽可能地帮助他吃上点喝上点。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养兔场的人来叫我去给他们修篱笆墙。你知道吧,夹边沟农场场部的对面有两座不高的土岗子,不高,北边的那座一二十公尺高,南端的也就七八公尺高。不知为什么,劳教分子们把这两座土岗叫卧龙岗。因为南面的这座岗子小,农场就把它用篱笆围起来养兔子,叫兔子们在土岗上打洞做窝。那天我去修篱笆,也怪了,有几只兔子好像是没见过人,稀罕人,总往我跟前跑,蹲在旁边看我。我看看周围没人,就趁兔子不怕我的机会,用木尺打死了两只兔子。兔子好打得很,只要瞄准它的鼻梁,轻轻一打,它就扑噜一下翻倒了。我就把兔子装在工具箱里神不知鬼不觉背回来了,放在木工房的木头板子下边,想找个机会把它煮着吃了。还真是巧得很,天赐良机,就在我打死兔子的第二天,农场叫各队派一些人去打柴,给伙房烧饭烧水用。我们木工组要出两个人。打柴是在农场北边的沙漠里,木工组的人都不愿去,每次都是组长派,派年轻人去。那天我不等组长派就主动要求我和我的师傅去打柴。师傅不愿去,那是冬天,沙漠上西北风刮得冷彻肌骨,打柴不如在木工房干活舒服。于是我又是跺脚又是使眼色叫他不要反对我的提议。最终组长派定了,就是他和我去打柴。从场部出来往沙漠里走,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为什么要叫他去打柴。他气得要命。等到了没人看见的地方,我从怀里拿出死兔子叫他看,他就不再说我了,还笑了,还嗔怪我为什么不早说。我跟他说,这种事能说吗?叫人知道了汇报给领导,我就是不升级也得叫人捆一绳子呀!
那天呀,到了北边的沙漠,我们两个人避开了其他打柴的人,我从怀里我穿着一件黄大衣,腰里系了一根麻绳,怀里能装很多东西拽出兔子来,挖了些柴烧着吃。两只兔子我们一人一只吃得那个美那个香呀!
吃完兔子肉,我们把毛皮和肠肚挖个坑埋掉了。小心不叫别人发现呀。
昨天我说了,到了1960年的夏收,木工组没啥活干了,木工组就差不多解散了,四五个人编到农业队去了剩下两三个木工了。我的师傅骆宏远也分到农业队去了,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但是后来迁场,夹边沟的劳教人员迁移到高台县明水乡建农场,到达的第二天我就意外地见到了他。
来到明水的第一天,我露宿在荒滩上,因为先我们到达的人没有挖好足够的地窝子和窑洞。翌日清晨,喝了一碗糊糊,我就在伙房附近当时的伙房建在山水沟外的台地上在山水沟土坎上挖窑洞。领导准许我独自住一个窑洞,因为领导叫我带过来了一部分木匠工具,叫我保管好,以备干点零碎的木匠活。我挖窑洞的地方离场领导的办公室是建在台地上的几间平房很近,便于领导叫我。记得是挖窑洞的那天下午,师傅突然找我来了,他当时的样子糟糕透了,胡子一寸多长,头发像一把乱草,瘦得一把骨头,面色如土。他的衣裳破成了布条条,腿上从大腿往下,用麻绳缠着几块破布和油纸。我吓了一跳,问他,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在木工组的时候,他还经常刮胡子的,衣裳补缀得也比较整齐,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模样。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的行李丢了。问他怎么丢了,他说是坐闷罐火车来明水的路上,火车在一片很荒凉的远处有几排平房的地方停了一下,人们都喊明水到了,下车下车。有些人就把行李从车上推了下去。他也把行李推了下去。可是人还没下车,火车又开动了,加速了,往东走。到了明水,农场派马车去拉行李,他的行李和另外几个人的行李找不到了。
他说话的神情沮丧极了。我当时还给他宽心:丢了就丢了吧,发愁有啥用。你就和我住一起,我们用一套被褥,凑合吧。
我跟你说过我的窑洞很小,就一公尺略高一些一公尺二宽,一个直筒子,两公尺多深。这是开始的几天,我和师傅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了几天,我从其他窑洞里偷来了一床被子两条褥子,是死掉的人的财物,给他铺给他盖。这时我就在窑洞里边往右手方向挖了个偏洞,叫他睡在里边,我睡在外边。他岁数大,体质弱,睡在外头受不了,风大。
就这样睡了十几天,冷得实在招架不住,我就到草滩上去拾牛粪,在我的脚底下靠近洞口的地方生上一小堆火。这样还行,能抵挡一下初冬的寒冷。可是后来他病了,肝腹水。在夹边沟木工组的时候他就因为肝硬化腹部积水住过一次农场的卫生所。这次腹水比上次严重,他的腹部胀得圆鼓鼓的,腰粗得像个大胖子。加上全身浮肿,他竟然肥大得连衣裳都穿不上了。我把卫生所的邓大夫叫来看了看,叫他立即住院。卫生所的病房是离我的窑洞不远的一个大地窝子;我抱着被褥把他送到那间地窝子去,在几十个病号中间挤出一条条地方铺好被褥,他就躺下了。过了几天我再去看他,腹水似乎得到了抑制,腹部瘪了一点,但浮肿照旧,身体更虚弱了。他坐起来和我说话,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声音软软的,断断续续。
又过了几天,也就是牛天德来我的窑洞托付后事之后,我准备逃跑了,那时候我的腿已经浮肿了,脸也浮肿了,我的身体觉到了明显的虚弱,心想必须跑了,再要是拖上几天,想跑也跑不动了又去卫生所一次,看望师傅骆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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