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1/2)
去年在甘肃省靖远县采访的时候,我就听人说,有个名叫李祥年的夹边沟右派住在县城里。他是天津人,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曾在兰州市体委工作,五七年定为右派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劳教期问,他又升了一级,被正式判刑送劳改农场。劳改期满后留场就业,几经周折落户在靖远县城,在县体委工作。
听到这个残缺不全的故事,我立即去他家拜访,却未能谋面。他家的门上挂着锁。邻居告诉我,十多年前他就在兰州市红山根体育场附近开设了一间字画社,他和家人常年居住在那儿。
李祥年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作为天津市的作家,我终于听到厂一名天津人在夹边沟的故事;他是怎么由劳教升级为劳改的?升级这两个字我已经听到多次了,但还没有见到过一个升级的人;他原先在兰州市体委工作,落实政策应该回到原单位去,却又怎么到了黄河北岸的干旱山区靖远县?
我立即返回了兰州,并且去红山根体育场附近寻找李祥年,却未能觅到。
无巧不成书,今年秋季又一次来兰州采访,与一位名叫关启兴的画家朋友聊天时谈到这件事,他说,李祥年,你要找李祥年吗?我领你去。关启兴告诉我,十多年前,李祥年在兰州市举办书法展览,他们就认识且熟悉了。
难怪我找不到李祥年的字画店,原来它就在兰州铁路局旁边的街道上,我却在红山根附近铁路新村的地段上转来转去。
掀开软塑料门帘进了门,我的画家朋友就和一位高个子年近七旬的人说话。我立即就意识到他是李祥年。他的白净的脸上岁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鼻翼两旁的八字纹刀刻斧凿般深刻。
略事寒暄之后我就说明了来意。他毫不推辞,爽快地说,你要问我在夹边沟为什么升级、怎么升的级、最后怎么又流落到了靖远县的,这可是一言难尽呀,我得慢慢道来:
我是1958年9月被兰州体委送到夹边沟去的。是体委办公室副主任和国防体育科的射击教练送我去的。为什么叫个射击教练送我?怕我逃跑呀。6月份就宣布我去夹边沟劳动教养,我已经跑过一回了,我是被抓回兰州来之后送夹边沟的。这次送夹边沟,怕我逃跑,专门派了个射击教练提个小口径步枪押着。
我在夹边沟的境遇还算是好的。我是河北师范大学体育系毕业生,体魄好,身手灵活;我从小就跟着父亲进戏院子,懂京剧,能唱能表演。到了夹边沟,在大田劳动了几天,就被抽出来参加演出队,排练庆祝国庆十周年的节目,演戏。我还能画能写。我的爷爷是清代举人,开画馆,写得一手好字。父亲母亲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经济系,父亲做过开滦煤矿的财务主任,也是写一手好字。我的胞兄李鹤年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书法家,天津市书法家协会的主席出生在这样一个书香门第,我当然也是能写能画。国庆节演出全本京剧《失空斩》我饰诸葛亮,一炮打响了,引起管教干部的注意,演出结束后叫我去写黑板报我在大田里就没有干过几天有时候,领导看我一块黑板写三天,就发怒,知道我是偷懒耍滑,叫我下大田去劳动。可是下大田没几天,就又把我调出来搞黑板报。我是偷懒耍滑了,可是,不偷懒耍滑的时候我一天能写十块黑板报,其他人根本就做不到。不光是又写又画,连稿子都是我自编自写,用不着管教干部操心。夹边沟的能人多得很,有画家,有诗人,有专业演员,但他们不如我多面手什么都能干。
由于能写能画能演能导能画布景,经常做零工做杂活,所以我到夹边沟一年的时间里没受太大的苦,身体没有累垮,也没太挨饿。我经常在黑板报上表扬食堂的炊事员。这很重要。农场制定出的奖惩制度里有这样的条文:立三次大功就可以摘帽,可以解除劳动教养。我表扬谁谁就在管教干部心里留下好印象,有利于他立功和摘帽。所以我和炊事员们的关系好,去食堂打饭就打得多。我表扬了卫生所,医生就给我开病假条,我就可以休息,可以躲避重体力劳动,保存体力。
初进夹边沟的时候我也曾有过想法:不就是劳教三年吗?按照我当时的处境,的确还是可以的,比其他右派强多了,所以我就下决心熬下去,熬出这三年去。可是熬了仅仅一年零几个月,我就觉得熬不下去了:想女朋友了。我对女朋友的思念把我折磨得很苦,什么也不想干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就想逃跑了。想去看一看女朋友,见一面,和她叙一叙思念之情。也想告诉她我已经是右派分子了,正在劳动教养,你还爱我吗?如果她说还爱我,愿意等着我,我就回来再接着熬。她要是变心了,我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宁愿到处流浪,漂泊我的女朋友名叫俞淑敏,那时正在北师大读书。她是石家庄人。1955年春季河北省师范大学那时校址在天津市搞毕业实习,我在石家庄第二中学代课认识了她。那时我23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又是外向型性格,在二中实习期间正遇上河北省的运动会在石家庄举行,我担任篮球比赛的裁判,那是我的长项出足了风头。踢足球也是我的特长,我们体育系的足球队和河北省足球队比赛了三场球,我也出了风头。结果,就在我们实习结束的时候,我发现俞淑敏看上了我。
俞淑敏那年上高二,年龄还小,也就17岁。可那是个早熟的姑娘,不光身体发育早,大个子,胸脯挺饱满思想也成熟早。她常常用非常热烈的目光看我。咱们都是过来人,不用我说你们就明白,一个姑娘看上了你,那目光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另外,就在我们离开石家庄第二中学的前几天,我代表在这个学校实习的十几名各系的同学写感谢信,俞淑敏就围着我转,很殷勤。她一会儿去找墨汁,一会儿又去找毛笔。感谢信的稿子是中文系写的,我捉笔抄在红虎皮宣纸上。我的楷书是写得很好的,小学五年级,我的作品就获天津市小学生书法大赛第一名;初中时天津市搞中学生书画展,我的字画占了整个展厅的三分之一,楷篆魏行洋洋大观,斗大的楷书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共公财务大横幅是我写的,在天津市文化馆展出。
感谢信写完,俞淑敏满心欢喜地在旁边说,李老师,你的字写得真好,写得真好!
她真是从心底里钦佩我,看上了我。当然,我也喜欢上了她。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虽然年龄还小,但的确是个美人,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美人,窈窕的身材,妩媚的脸蛋,真是漂亮极了。
我确切地认识到她爱上了我是在我离开石家庄前的最后两三天,她叫我去她家。从她家出来,她又叫我去公园。她说,李老师咱们去公园吧,你急着回学校干什么?过两天你就回天津了,还不在石家庄好好玩玩吗?在公园里她跟我说,李老师,实习完了,回到天津还能记得我么?我说怎能忘了呢,你可能很快就会把我忘了。她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只要你不忘记我。
回到学校后就毕业了,等待分配工作,这时她又请假到天津来看我了。她有个姨妈在天津,她住在姨妈家里,但每天往我们学校跑,或者约我出去逛公园。这次相见,我把自己的相册和几幅字给了她。她回到石家庄不久就寄信来,说她父亲看了我写的字,夸奖我说,这小子这两笔字确是精彩。
我在兰州工作以后,我们之间书信不断。那时候最快的信是航空信,我们都寄航空信。航空信寄出的时候邮票上边要贴一枚蓝色的标签,印有航空两个字。五六年春节第一次回家探亲,路过石家庄我去她家看她,她父亲就对我说这样的话:淑敏年龄还小,你要爱护她,不要耽误她的学习。我的家原来是在天津,由于姐姐天津大学毕业后分到北京国家建工部,在北京成了家,姐夫是五三年的留苏学生,是建工部设计院的总工程师,我的父母都已赋闲在家,就都搬到北京去了,我回家探亲是到我姐家去。这次我把淑敏也带去了。淑敏在我家住了几天,我父母很喜欢她,说她有眼色,勤快,嘴也甜。她见了我母亲叫娘,对我父亲称爸,俨然是我们家庭的成员了,乐得我母亲合不拢嘴。她在我家和我姐住一间房。她性格活泼,爱唱歌,还拉小提琴。我姐也很喜欢她。
这里有个小插曲应该说一下。1956年的全国篮球比赛在武汉举行,我身兼甘肃省男篮和女篮两支队伍的教练去武汉打比赛。那时甘肃省没有专业球队,都是从各厂矿企业抽来的运动员,可是那次我们的男篮打了个第三名,是迄今为止甘肃省篮球史上最好的成绩,以后的几十年也没超过这个记录。集训一个月就去打比赛,我在比赛中指挥得当,出了风头,结果女篮的一个运动员竟看上我了,频送秋波。最后的冠亚军决赛之后又搞了个表演赛,建工部队对福建队,赛委会叫我当裁判,这时候那位女队员给我拿衣裳端水;返回兰州的火车上,她也是一会儿给我倒茶水,一会儿削苹果给我,其他队员都看出来她爱上我了。回到兰州后她每个周末都约我去看戏,星期天去逛公园,都是她花钱。这个姑娘是上海同济大学的学生,比我早毕业两年,是省建工局的技术员,工资比我还要高一级,月薪84元。她元旦回家探亲,她的家也在北京临走问我带什么东西不?我买了点哈密瓜干和葡萄干叫她捎去。碰巧她父亲也在建工部工作,她回去一打听就把这些东西送到我家走了,与我的亲人见了面。她回家探亲还没回到兰州,我父亲就来了信,说,你托杨某带的瓜干收到了。杨某对你的评价很好。我们全家人都看出来她对你有好感。她的学历和收入都不低,可是我们认为还是淑敏优点多。我们不希望淑敏小小的心灵受到打击和伤害。你可不要喜新厌旧顾此失彼。过了几天,我姐也来了信,说,祥年,我和你姐夫都有预感,看起来你和淑敏的婚事成不了啦。你是不是觉得远水不解近渴淑敏到今年夏天才能高中毕业,还要上大学,你等不住,怕她将来有什么变化,把你的婚事耽误了?我和你姐夫的意见,还是杨某对你更合适也更现实。
其实,我从心眼里是喜欢淑敏的我以貌取人:那位姓杨的姑娘就是个子高一些,长得白,可长了个单眼皮,是个胖丫头,身材长相都比不上淑敏,我看不上她。不过我觉得姐姐说的话也有道理:淑敏要上四年大学。四年,可不是四天四个月呀,她真要是上完大学变了心,可真就把我闪下了!于是我把姐姐的话写信告诉了淑敏。我的意思是告诉她,我等着你,你可不能变心呀。她很快就复信了,信中说,我是真爱你的,你不要不放心。你要是不放心,我今年寒假就到兰州去和你同居,以表心迹。就是我父母亲拦我,我也不听他们的。
不是在兰州,而是在北京,五七年的春节,我回家探亲我先到石家庄看她,然后一起去我家。在北京下了火车,去我家之前,我们在广安门的旅社里同居了一天。只是我运气不好,我回家就一个星期的假期,而那几天她正好来例假。我们虽然在一问房子里住了一夜却未能尝到禁果。这次探亲后回到兰州,再写信的时候,我称呼她爱妻。她呢,也在信中写:祥年,我的夫。她还在信中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要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画家,或者是运动健将。我和她还没有成为夫妻,但从感情上却胜似夫妻。我们鱼雁传书,频繁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和对于爱情生活的渴望,设计着未来生活的美景。可是,反右斗争开始了我成了右派!
从1957年底开始,我就再也没给她写信,因为这时已经宣布我为右派了。我觉得我不配她了,不能再和她恋爱了。再要是给她写信,再恋着她,那我就是在害她。
我原以为,不再给她写信了,就可以切断我们的恋情了,可是我错了。到了夹边沟的艰苦环境之后,我对于她的思念竟然愈发强烈了。在劳教分子的宿舍里,在寒冷难眠的长夜里,我经常想起她妩媚的面孔,想起她柔软的身体,想起两个春节我回北京探亲,她住在我家里,她拉琴我唱歌或者我们俩一起唱歌的情景
终于,我对淑敏的想念发展到了不能遏止的地步:我想逃跑去看她。那时候我什么都不顾了,心想一定要见她一次,然后叫我去死都行
同1959年的春节一样,1960年的春节到来之前半个月,农场又把右派当中有表演才能的男女抽出来排练节目,准备节日演出。去年我和省京剧团、秦腔剧团的几个演员以及几个票友演了整场的京剧《失空斩》,今年我们还是演《失空斩》。由于长期饥饿和劳累,演员们都两腿发软,没有了排新戏的创新精神,演戏只不过是为了逃避劳动,享受一顿夜问的加餐。我的腿也发软,发飘,但相比而言比别人强些,因为我参加重体力劳动少,体能的消耗比别人少。
离着春节还有一个星期,我逃跑了。那天夜里我们点着汽灯排练节目,到12点钟吃完加餐,就都散伙了,回宿舍睡觉。我也躺下了,装睡,没脱衣裳。睡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就爬起来了。把一只皮箱塞进被窝里,枕头摆好,枕头上还放了一顶前两天拣来的破棉帽子,用被子遮住一半,造成一种假相:李祥年睡在这里。如果队长或管教干部进来查夜,不拉被子是发现不了的。这样,天亮之前不会有人发现我逃跑了。
那时候夜里院子里有人值班巡逻,防止右派逃跑。右派们初到夹边沟的时候没人逃跑,大都对党很虔诚,都想经过劳动改造摘掉帽子解除教养回家去,争取个好的出路。可是五九年的国庆节开大会的时候,全农场只有三个人摘了帽子,解除劳动教养,却还必须在夹边沟就业,一月挣24元。于是人们明白了,劳动教养改造思想是一片谎言,是欺骗,所有的人实质上都判了无期徒刑,劳动改造遥遥无期。人们都绝望了,铤而走险逃跑的人随之多了起来。为了预防逃跑,农场每到夜间就派管教干部和右派中的积极分子值班和巡逻。为了避免遇到值班干部和积极分子,我把棉帽子、水壶和几个存下的干馍馍藏在贴身的棉袄里边,外边披了一件蓝棉布大衣,装成上厕所的样子进了厕所,然后从院墙上翻过去落在农场大院的外边。我没敢走当年从酒泉来夹边沟的公路。我不清楚,从酒(泉)金(塔)公路通向夹边沟的五公里必经大道会不会有人巡逻;从这条公路走要经过两条河流上的两道便桥,这条路最便捷。我顺着农业大院外边的通往新添墩分场的大道往西走,经过五八年建的炼钢厂几间平房,早就改为农场卫生所的太平问了再往南拐,穿过卯家山口,走到清水河边。由于是三九隆冬,河上结了厚厚的冰,我踩着白冰过了河。穿过一片田野,又走过同样是冰封雪盖的北大河,我的脚就踏上了直通酒泉的酒金公路。
当然我不敢大摇大摆地顺着公路走。我仅仅沿着公路快速地走了几公里,使自己以最快的速度离得夹边沟远一些,然后就下了公路,在长满了芨芨草或碱蓬的荒原上前行,深一脚浅一脚的。我还不能离公路太远,以防迷失道路。我不得不在荒野上赶路:一旦农场发现我逃跑了,管教干部就会骑着马追上来。
我原计划在天亮之前走到酒泉县的,可是八点多了,天已拂晓了却还看不见县城,只有黄沙铺就的公路和残雪映衬下显得黑楚楚的耕地在我面前坦坦荡荡展开。两辆拉麦草的大轱辘车吱吱咕咕地行驶在公路上,还有赶车的农民。
又走了两个小时,我才走进县城。
进了城我立即在一个小旅馆里用偷来的一位兰州炼油厂的右派的工作证登记了一间房子。我估计夹边沟农场已经发现我逃跑了,领导派出的管教干部和拐棍们已经坐着汽车或骑着马往县城和火车站来追捕我了。他们估计我不敢进旅馆,我却偏要住在旅馆里。
在旅馆藏匿了一天一夜,转天清晨,我赶到了酒泉火车站,躲在站台对面的一个土坑里。
大约九点多钟,一列从哈密开来的客车进了站。我没敢去买车票,从车下钻过去之后我立即融进了拥挤着上车的人群里钻进车厢。年关在即,旅客熙熙攘攘,挤得车厢里水泄不通。我坐在车厢中间的过道里垂着头打盹,一次车票都没有查,二十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到了兰州。不敢出站,怕有人在出站口等着我,真是疑神疑鬼呀我往东走了一截,找到支线上闲置着的一截车厢爬了进去。等到下午,我又上了36次从西宁开往北京的快车。我的运气真好,从兰州去北京的客车比从哈密开来的更拥挤,也没人查票,四十多个小时,我蜷缩在一排座椅下边睡到了石家庄。
对于石家庄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在这儿实习过,五六年和五七年两次回家探亲我都来过这儿,五七年还在淑敏家住过半个月。我很快地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在离着淑敏家不远的一条街道上下车,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翌日,我先去洗了澡理了发,然后去市场买了两只鸡提到旅馆。我的气色难看,一直等到天黑,我才提着鸡住淑敏家走去。
真是太巧了。还没走到淑敏家门口,我就遇到了她和她姐,她俩推着一辆自行车和我走了个迎面。我当时戴着口罩,没戴帽子,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惊讶地叫了一声:呀!这不是祥年吗?
我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看见我很惊讶,但声音里又充满了惊喜。这时我倒有点难为情和尴尬了。自从1957年年底我被划成右派之后,就再也没给她写过信,她几次寄信给我我也没复信。她可能早就以为我变心了,不爱她了,所以这次见到我她才表现出如此的惊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我只觉得我的心揪紧了,身上发冷,脸却发烧。我支吾了一声,算是和她打招呼。接着,为了避免她再问我什么,我采取主动说,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她姐回答,我们想到一个老师家去看看。
我说去吧,你们去吧。我去你们家。
淑敏说不去了,不去了,走,咱们一起回家。
淑敏和她姐把我让进她家。
自从1957年的春天在她家住过半个月之后已经近三年了,我没有来过她家,也没有写过信。我担心这次来她家她会冷落我,也害怕她的全家人冷落我,我低眉垂眼畏畏缩缩进了她家。没有,她和她的家人仍然热情地接待了我。她家住的是一座独门小院,我一进去,她家的所有人都集中到她父母住的房子来了。这是里外两间的套房,里间是她父母的卧室,外间是客厅,所有来她家的客人都在这间房接待。她的父亲是医生,除了她的父亲还保持着家长的矜持和尊严,说话有尺度面部表情一如往日平静之外,其他人都对我的到来显得惊喜和热情。她的母亲一见面就问我吃过饭没有,并立即催大女儿去做饭。我说吃过饭了,老人立即责怪我:为什么在外边吃饭!怕我们不给饭吗!接着又问几点钟到石家庄的说着话,老人突然问了一句:祥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黑又瘦?兰州吃不饱吗?我是比前两年瘦了一些,我也知道自己变黑了。河西走廊的太阳是很毒的,空气干燥,我又长年在露天劳动和工作,能不黑吗?淑敏进了房子立即给我倒洗脸水,倒茶水。她的姐姐弟弟也都站在旁边看我,时不时地插句话。
但是,这种热情很快就冷落下来,他们全家人像是约好的一样突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出现了令人难堪的静默。除了铁皮炉子散发出的温暖宜人的空气依旧之外,我突然感到了异常和尴尬。我明白,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她的一家人都在心里想:这个李祥年两三年没音讯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
这时候我的心突然就刺痛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我不再是二三年前的我了。淑敏的弟弟以前见了我叫姐夫,成天围着我转,可现在他静静地站在卧室的门口,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审察我。以往就是在父母面前,淑敏也是待我很随意的:喝水吗?自己倒;或者是这事呀那事呀,想起什么说什么。这天晚上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水之后,就退到角落里在一只板凳上坐着,不说一句话。我看见她有时候直着眼睛看我,有时候又很不自然地拘谨地捏着她罩衣的衣角卷呀卷呀。
尤其是看见了她的比从前更成熟更好看的胸脯上别着的北师大的校徽,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阵发冷: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了,而我已经变成阶下囚了,流放夹边沟我已经不配她了!行了,见这一面就行了,走吧,我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再说,将来的日子我还不知要走什么样的路
坐了一会儿,在一阵静默中我站了起来,说,伯母,我走了,伯父,再见
我是九点钟离开淑敏家的。淑敏没拦我,只是她母亲客气地问了我一句:这么晚你上哪儿去?我说我住在旅社里。她母亲就没再说什么。淑敏送我到院门口才说了这天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明天来,早晨八点钟来
我没回答她。还有必要来吗?我心里这样想。我只是说了句你进去吧,回房去吧,就转身离开了她。但这时她弟弟跑了出来,喊了声姐夫,然后说,你不要走,你就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住里屋去。
从前我来淑敏家,就是住他的房子。
我理解这个中学生的心情,以往的两年中他已经熟悉我了,把我当成他家的一个成员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这问我那。他喜欢踢足球,我就给他讲足球,并比划着教他踢球的技术动作。我是他心目中崇拜的人。他不愿意我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能作为一个初中少年他还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我和他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这样匆匆离去。
我在他家时说,我是回北京探亲的,顺便在石家庄下车来看看的,此时我不得不又一次撒谎:不行,有一个朋友在旅社里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我送他上火车,明天早上再来。
离开淑敏家,我在心里想着:不来了,我再也不来了,我与她见一面就行了,我们的缘分尽了。但是回到旅社在床上辗转一夜未眠,早晨起床后鬼使神差地我又往她家去了。
我舍不得和她分手。我想坦白地告诉她我的真实情况,我想问一句,她愿不愿等我,愿不愿和一个囚犯保持恋爱关系。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我一定要把话说出来,并且还要请求她:不要抛弃我,我是真正爱你的即便她不同意将来成为我的妻子,那就再叫我看她一次,看看她妩媚的脸,看看她成熟的窈窕的身材,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说话的热烈亲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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