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活人、死人聊些什么(1/2)
有一天晚上,一只狼跑进院子。我看到它站在窗外,眼睛闪闪发亮,好像汽车的大灯。我习惯了,我独居七年。大家离开了七年,有时我晚上就坐在这里想啊想,直到天又转亮。那天我坐在床上,一整晚没睡,后来就去外面看太阳。我要讲什么?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没有人逃得掉。地球带走每一个人——好人、坏人、罪人,除此之外,世界上就没有公平的事了。我这辈子对人都很诚实,工作也很努力,可是老天爷对我一点也不公平。上帝在上面分东西,轮到我的时候什么也不剩。年轻人会死,老人一定要死……一开始我等大家回来。我以为他们会回来,没人说自己打算永远离开,但是我现在只等待死亡,死亡不难,只是很可怕。这里没有教堂,牧师不来这里,没有人听我告解。
他们刚开始说村子里有辐射,我们还以为那是一种病,得病的人会马上死掉。他们说不是,是一种在地上和土里的东西,动物也许看得到或听得到,但是人看不到。可是我看到了!我的院子有铯,后来下了一场雨才消失。铯好黑,黑得像墨水,就在那边,一块一块的。我从集体农场跑回家,跑到菜园时又看到另一块,蓝色的,两百米外又有一块,大小和我的头巾差不多。我跑去叫邻居,大家都出来找,结果在大约两公顷范围的菜园和田地一共发现大概四块,其中一块是红色的。第二天一早下了雨,到了中午都不见了。警察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东西给他们看,只能描述给他们听,像这样(她用手表示大小),像我的头巾,有蓝色也有红色……
我们不怕那种叫作辐射的东西,我们看不到、不知道那是什么的时候也许有点怕,但是看到以后就没那么害怕了。警察和军人在屋旁和路边插了几块牌子,上面写七十居里或六十居里。我们一直靠种马铃薯为生,突然就不能种了,有些人很伤心,有些人觉得很可笑。他们建议我们在菜园做事要戴口罩和橡胶手套,还找了一个大科学家来市政厅,教我们洗院子。别闹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们命令我们洗床单、毯子、窗帘,但是那些东西都收在壁橱或箱子里,怎么会有辐射?在玻璃后?在紧闭的门后?别闹了!辐射是在森林和田地里。他们把水井关起来,还上了锁,用玻璃纸包着,说水“脏了”。看起来那么干净,怎么可能脏了?他们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你们会死掉,你们要离开,要疏散。
大家都吓到了,夜里开始打包。我也把衣服拿出来叠,还拿了我诚实劳动的红色肩章和幸运钱币。我觉得好难过!如果我说谎,就遭天打雷劈。后来我听说士兵疏散另一座村庄时,几个老人留了下来。他们在其他人被叫醒去搭巴士的时候,把牛牵进森林里等,就像打仗遇到敌人放火烧村子一样。我们的士兵为什么要追我们?(哭了起来)我们的生活一点也不安稳。我不想哭。
啊!你看那里,一只乌鸦,我不会赶它走。虽然乌鸦会到谷仓偷蛋,我还是不赶,我什么都不赶!昨天来了一只小白兔。附近村子也有一个女人没走,我说来找我吧,至少有人可以说说话。到了晚上我全身都疼,好像有蚂蚁在腿里爬,那是我的神经。我捡东西的时候就像有人在打麦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神经才渐渐安定下来。我这辈子已经够辛苦、够伤心了,什么都够了,我不要更多。
我的女儿和儿子都住在城里,但是我哪里也不去!上帝给了我好多年,但是对我很不公平。我知道老人很麻烦,年轻人会失去耐性。我从来没有从孩子身上得到太多喜悦。搬到城里的女人都会哭,不是媳妇让她们伤心,就是女儿害她们难过,她们都想回来。我的丈夫葬在这里,如果他不是躺在这里,就是在其他地方,那我也会和他在一起。(顿时开心起来)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很好!万物欣欣向荣,从小苍蝇到动物,所有东西都生意盎然。
我替你们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每天都有飞机在飞,飞得很低,就在我们头上。一架接一架地飞往核电厂的反应炉,但是他们却要我们疏散,叫我们搬走。他们闯入民宅,大家四处躲藏,牲畜发出哀鸣,小孩号啕大哭,那是战争!太阳出来了……我坐在家里,没有走出小屋,不过也没上锁。
士兵敲门问:“太太,收拾好了吗?”
我说:“你们要把我的手脚绑起来吗?”
他们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那些士兵很年轻,根本还是小孩!老妇人跪在房屋前苦苦哀求,士兵把她抬进车里。但是我说,谁碰我我就给他好看,我大声骂他们!骂得很难听。那天我没哭,只坐在房子里,一开始还听得到叫嚷声,后来就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是一片死寂。那天——第一天,我没有离开屋子。
他们后来告诉我,那天人排成一列在走,牲畜在旁边走,也排成一列。那是战争!我的先生常说开枪的是人,提供子弹的却是上帝。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有些离开这里的年轻人已经在新家死掉,我却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当然走得比以前慢。有时我太无聊了,还会哭,整座村子都空荡荡的。这里有各种小鸟飞来飞去,还有麋鹿,应有尽有。(哭了起来)
我什么都记得,大家都离开了,却没有把猫和狗带走。刚开始我到处替猫倒牛奶,喂狗吃面包,它们站在院子里等主人回来,等了好久。猫肚子饿了会吃黄瓜和西红柿。直到秋天我都替邻居照顾草坪和围栏,她的栅栏倒了,我替她钉回去。我一直在等回来的人。邻居有一只叫作柴求克的狗,我说:“柴求克,如果你先看到人,要通知我。”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在疏散,军官对我大吼:“我们要把所有东西都烧掉、埋起来。快点出来!”他们把我运到不知名的地方,不是城市也不是村庄,甚至不在地球上。
有一阵子我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猫维斯卡。一年冬天,老鼠肆虐,到处都是,我把粮食放在木桶里,它们把木桶咬破,是维斯卡救了我,没有它我会死掉。我们一起聊天,吃晚餐,可是后来维斯卡不见了,很可能是被狗吃掉了。我不知道,它们都饿着肚子跑来跑去,直到死掉。猫在冬天如果太饿会吃小猫,夏天不会。上帝,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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