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1/2)
每项大脑活动,不论是思考还是反思,我都要借助于镜子。普罗提诺1认为,灵魂是反映至高无上的理性、塑造物质世界的一面镜子。也许正因为这个道理,我思考时需要镜子。如果没有被反映出来的物象,我的精力便不能集中,我的灵魂也一样,每当运用它的思辨能力时总需要有个供它模仿的模式。(这句话包含的意思是,我既是思想家又是商人,另外还是收集各种光学仪器的人。)
只要我的眼睛移近万花筒,我的头脑便会注意到各种不同的颜色与线条聚集与组合成各种规则的图案,并能立即找出它的规律,即发现一种毋庸置疑且转瞬即逝的严谨结构。这时只要用指甲轻轻弹一下筒壁,这些颜色与线条又会重新组合成另一种与前不同的图案。
幼年时我发现,观察这种由许多镜片构成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可以激励我的资质做出现实的决定或具有一定风险的预测,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收集万花筒。万花筒的历史相对地说很短(它是一八一七年由苏格兰物理学家大卫·布鲁斯特爵士2发明的。他曾写过一篇论文,题目叫《论新哲学的工具》),因此我收藏的万花筒年代也很近。但是,我很快便把我的研究引向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诱人的光学仪器——十七世纪的反射仪。那些形状各异的小舞台,可以通过镜片的角度变化使一个小人映出许多形象来。我的目的是要重新建立起耶稣会士阿塔纳西乌斯·基歇尔3博物馆。他曾写过一本书,叫《光与影的伟大艺术》一六四六年),并发明了“多形象舞台”,即在一个大盒子内安上六十面镜片,便能把一根树枝变成一片森林,把一个士兵变成一支军队,把一本书变成一个书库。
至于商人,在跟他们谈判之前我总让他们参观我的收藏品。他们对这些奇异的仪器则报以好奇的目光。他们不知道我的金融帝国是按照万花筒与反射镜的原理建立起来的,即我利用镜片的反光作用把一个没有资本的公司加以放大,扩大它的信誉,并把它的巨额赤字隐蔽在各种虚假投影中的死角里。我的秘密亦即我在交易场上危机迭起各种企业频频倒闭的这个时代的生财之道是,我从不直接考虑金钱、买卖与利润,而是考虑如何放置那些光亮的镜片,使其形成不同的反射角。
我要不断增加我的形象,但不是采取人们通常可以想到的自我陶醉或妄自尊大的方法,恰恰相反,我要把真正的我隐蔽在许许多多我的虚假的映象之中,并使之成为推动这些映象活动的中心。因此,如果不是担心被别人误解的话,我决不反对按照基歇尔的设计方案在我的家里全部装饰上镜子,那样我就会看见我头朝下在天花板上行走,或者从深透的地板上飞向空中。
我在这里写的这些东西应该产生由镜片构成的长廊所能产生的效果,即有限的形象可通过反射、折射而无限地增加。我的形象向各个方向反射并在一切有棱角的地方一分为二,这是为了吓唬企图追踪我的人。我有许多敌人,必须经常躲避他们。他们以为可以抓住我了,其实他们能抓到的只是一面镜子,反射出我无所不在的众多形象之一的那面镜子。我也经常追踪一些敌人、或以密集的队形威逼他们,或切断他们一切退路将他们围歼。在这个反光镜世界里我的敌人也会以为他们正从四面八方包围我,但是,只有我才知道每一面镜子是如何设置的,我可以使他们抓不住我,反而让他们自己互相冲撞或相互搏斗。
我希望我这篇小说能够把这一切都详尽地表现出来,如各种金融活动、董事会上的风波、交易所代理们惊恐万状的电话,还有那撕得粉碎的城市地图及保险单据,罗尔娜说那句话时的表情,艾尔芙里达老谋深算、压倒对方的目光,地图上画的一条条进军路线和一圈圈围歼战场,以及我那辆奔驰牌小卧车后视镜中飞驰而去或渐渐聚拢的摩托车,等等,等等。
自从我看清各种非法组织以及金融界中我的一些重要伙伴与竞争对手正千方百计地图谋绑架我之后,我明白了只有增多我的形象、我的活动和我的出入,总之,增加他们伏击我的机会,才有可能使我免遭毒手。于是我订购了五辆与我这辆一模一样的奔驰牌小卧车,并让它们不停地从我那装上铁甲的别墅门口出出进进,车窗拉得严严实实,车内坐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作为我的替身,前面还有我的私人卫队骑着摩托车护卫。我所主持的公司都是些徒有虚名的皮包公司,它们的总部都是些空空荡荡可以交换使用的会议室。因此,我的业务会议可以在不同地点进行,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我在最后一刻总要命令换个开会地点。我与一位芳龄二十九岁、离异、名叫罗尔娜的夫人之间保持着婚外关系,这却比较难办;我每周要同她约会两次甚至三次,每次两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保护她的惟一办法是不让人察觉出她来,我采取的方法是坚持同时接近许多女性,让人难以看出谁是我的假情人谁是我的真情人。我和我的替身每天都要在不同时间、在遍布整个市区的不同地点与一些外表都很迷人的女性幽会。这样编织的与假情人的幽会网,使我得以把我与罗尔娜的约会隐蔽起来,甚至瞒过了我的妻子艾尔芙里达。我对她说,这是我采取的安全措施之一。至于她艾尔芙里达,我劝她广为宣传自己的行动以迷惑敌人可能制订的罪恶计划,她却不愿接受我的劝告。她不喜欢抛头露面,甚至避免看我布置的那些镜子,仿佛害怕她的形象会被那些镜子弄破或弄毁。她的这种态度我看不出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而且使我反感。
我希望我在这里写下的一切有助于表达这样一种印象:这是一种极其精密的仪器,同时又是一束炫目的、人的视力之外的光束。因此,我不得不在人们视觉不能看到的时候援引一些经典著作中的话,例如乔万尼·巴蒂斯塔·德拉·波尔塔4的《自然魔法》中的一段话。他在这段话中说,魔法师即“大自然的代理者”应该懂得“眼睛即视觉在水下和在不同形状的镜子之中产生错觉的原因。这些不同形状的镜子仿佛悬挂在空中,常常能映出镜子外面的东西,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发生的事情”(引自一五七七年庞贝·萨尔内利的意大利语译本)。
我很快就发现,用相同的汽车出人大门造成混乱不足以排除伏击的危险,于是我便考虑把反射镜的倍增功能运用到我的敌人身上,对我的替身组织虚假的伏击与绑架,假装支付赎金后又释放出来。为此我承担起建立相应的罪恶组织的任务,并与黑社会保持愈来愈密切的联系。这样我就获得了一些有关真正绑架的情报,能够及时采取行动保护自己,或从我的对手的灾难中捞取好处。
这篇故事写到这里可以回顾一下古书中有关镜子的功能的记载,包括镜子可以照见远处的或模糊不清的东西这一功能。中世纪阿拉伯的地理学家在描写亚历山大港时提到,法罗斯岛5的圆柱顶上有面铜镜,可以照见塞浦路斯、君主坦丁堡以及在罗马人一切领地上航行的船只,因为曲面镶有聚光作用,可以看到全部形象。波菲利奥6写道:“人的肉体与灵魂是看不到上帝的,但是镜子却能观察到上帝。”
我希望这几页书不仅表现出镜子中的离心运动即我的形象向空间的各个方向散开,而且也表现出镜子中的向心运动即镜子还向我传来我的视力直接看不到的一些形象。于是我产生了这种幻想:利用镜子的反射把全部事物、整个宇宙乃至上帝的全部智慧都聚集在一面镜子之中。也许人类对于所有这一切的知识都埋没在灵魂之中,如果有一套镜子能把我的形象无止境地增加并能在一个统一的形象之中归结出我的本质,那么这一套镜子也许会映照出隐藏在我灵魂中的一切知识。
这才是魔镜的真正力量。神学论文与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们的文牍中,说什么魔镜的力量是迫使黑暗之神现出原形并把他的形象与镜子中映出的形象统一起来,那是不对的。因此我应把我的收藏品扩大到一个新的领域里:我告诉全世界的古玩店和拍卖行,要他们把那些珍贵的文艺复兴时期的镜子,不论是公认的魔镜还是形状像魔镜,都给我保留下来。
这场斗争非常艰巨,任何一点差错都会使我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说服竞争对手与我一起共同创建了一个预防绑架的保险公司。由于我相信我在黑社会中的情报网,便以为我可以左右一切了。但是,我很快发现我的同伙与绑架集团保持着更为密切的关系。下一次他们进行绑架时要求的赎金将是我们保险公司的全部资本,然后在黑社会组织及其同谋——保险公司的这些股东——之间进行分赃,受损失的当然只有被绑架的人。谁将是这次绑架行动的受害者呢?毫无疑问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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