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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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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读者,只是个读者,不是作者。”你急忙声明说,犹如猛扑过去拉住他,以免他踩空了跌倒。

“是吗?好,提醒得好,我很高兴!”他投过来的目光确实充满友情与感激。“我很高兴。现在我会见读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一股友好的情绪控制着他,他也不愿抵御这种情绪;他忘却了自己的职责,把你叫到一边说:“我在这个出版社工作很多年了……经过我手的书很多很多……可是,这能说我在读书吗?不,这不是我所谓的读书……我的故乡书很少,可我读,那时候是真读……我总在想,退休后回老家去,重新像往日那样读书。现在我常常扣下一本书,说:‘这本书等我退休时读。’可过后又想,那完全是另一回事……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到故乡了;在鸡圈里找寻着什么;后来在母鸡下蛋的筐里找到什么了?找到了一本书,我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是个简装本,书页都破烂了,上面还有我画的图画、用彩色粉笔涂上了颜色……知道吗?我小时候躲在鸡圈里读书……”

你向他解释你来访的原因。他立刻就明白了,甚至不让你再讲下去。他说:“您也遇上了,印张弄乱了,我们知道了,小说有开头没有结尾,出版社近期的书籍全弄乱了,您能看明白点什么吗?尊敬的先生,我们是什么也看不明白。”

他抱起一摞校样再轻轻放下去,仿佛只要轻轻晃动一下,就会把铅字的顺序弄乱。“尊敬的先生,出版社是个脆弱的机构,”他说,“只要一个地方出点毛病,便会逐渐扩展,使整个出版社陷入混乱。请原谅,我只要一想到这种情况就觉得头晕。”他双手捂住眼睛,仿佛看见亿万张书页与词句像尘埃一样在空中飘荡。

“别,别,卡维达尼亚博士,快别为此烦恼!”喏,现在你却要安慰他。“我这只不过是个读者的好奇心……如果您不能告诉我……”

“凡是我知道的,我都愿意告诉你,”这位编辑说道。“请你听我说。开始的时候有个年轻人来到我们出版社,他自称是个什么语的翻译,是什么语来着……”

“波兰语?”

“不,不是波兰语!是种很难学的语言,懂得的人不多……”

“是辛梅里亚语?”

“不是辛梅里亚语,还要古老,叫什么来着?这家伙装做一位了不起的、通晓多种语言的人,没有他不会的语言,包括那个,钦布里语,对,是叫钦布里语。他给我们带来一本用那种语言写的小说,厚厚一本小说,书名叫做……什么行人,不,不,是另一本书……什么城市郊外……”

“是塔齐奥·巴扎克巴尔写的?”

“不是,不是巴扎克巴尔;我是说从陡壁悬崖什么的……”

“是阿蒂写的?”

“对,就是这个乌科·阿蒂。”

“请原谅,乌科·阿蒂不是一位辛梅里亚作家吗?”

“嘿,众所周知,阿蒂原是一位辛梅里亚作家;可是后来,在战争期间和战后,国境线修改过了,竖起了铁幕,过去是辛梅里亚的地方现在是钦布里亚,辛梅里亚被往边上挪了挪。这样钦布里人就把辛梅里亚人的文学也接收过来了,以补偿战争给……”

“这是加利干尼教授的观点,乌齐-图齐教授反对这种……”

“可以想像,这是大学里两个研究所、两个教研室、两位教授之间的敌对情绪。他们甚至会不共戴天,让我们设想一下,假若乌齐-图齐承认他研究的那种语言的杰作应该用他的同事研究的那种语言来阅读,那会……”

“可事实是,”你坚持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是本未完成的小说,不,是刚刚开了个头……我看到原稿了……”

“《……探出身躯》……别把我搞糊涂了,那个书名跟这个差不多,叫《眩晕》,对,是维利安第的《眩晕》。”

“是叫《不怕寒风,不顾眩晕》吧?请告诉我,这本小说翻译过来了吗?你们出版了吗?”

“别急,别急。译者叫艾尔梅斯·马拉纳,他的证件很齐全。他交给我们一份译稿,我们把它列入出版计划;他交稿准时,每次一百页,并预支了稿费;我们开始把译文发往印刷厂排印,以争取时间……可是读校样时,我们发现有些矛盾,有些谬误……我们把马拉纳找来问他,他回答得含含糊糊,自相矛盾……我们穷追不舍,把原文摊在他面前,让他给我们口头翻译一段……他承认说他对钦布里语一窍不通!”

“那么他怎么交给你们译文呢?”

“他把专有名词改成钦布里语,不,不,改成辛梅里亚语,我也糊涂了;正文呢,他是从另一本小说翻译过来的……”

“什么小说?”

“什么小说?我们问他。他回答说:‘一本波兰小说(可找到波兰小说了!),是塔齐奥·巴扎克巴尔写的……”’

“《在马尔堡市郊外》……”

“对。请耐心点。他说出了这个书名,当时我们相信了他的话;小说已经开始印刷了,我们把一切工作停下来,更换扉页,更换封面。这给我们带来巨大损失,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改书名、改作者姓名,总算把这本小说翻译、排版、印刷了……我们只顾把这个从印刷厂取来再送回去,把那个从装订厂取来再送回去,把带有印铬扉页的第一个印张换成印有新的扉页的印张。总之,这样一来造成了极大混乱,影响到正在制作的所有新书,全部印数都要销毁,发往书店的都要收回……”

“有一点我没听明白:您现在讲的是哪本小说呢?是讲火车站的那本呢,还是讲那个年轻人离开农场的那本?或者是……”

“请您耐心点。我刚刚对您讲的还不算什么。因为,现在我们自然不相信那位先生了,我们要搞个水落石出,要与原著对照。结果呢?根本不是巴扎克巴尔写的,小说是从法文翻译过来的,作者是个不知名的比利时人,叫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书名叫……请等一下,我拿给您看。”

卡维达尼亚离开会见室;当他回到会见室来时,递给你一沓影印件。“诺,书名叫《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我们这里有法文本的最初几页。您评评,简直是欺骗!艾尔梅斯·马拉纳逐字逐句地翻译这本就值两个铜子的小说,却把它当做辛梅里亚小说、钦布里小说、波兰小说交给我们……

你翻阅了一下影印件,第一眼便看出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这本《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与你未看完的那四本小说中的任何一本都毫无关系。你想立即告诉卡维达尼亚,可他正从影印件中抽出一张纸,并认为应该让你看一下。“当我们指责马拉纳的欺骗行为时,他竟敢狡辩。您想看看他的辩辞吗?这是他写的信……”他用手指着其中一段让你看:

“封面上作者的姓名有什么要紧的呢?让我们把思想向前推进三千年,谁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书刊那个时候哪些会保存下来,哪些作家的名字那时还有人知道呢。有些书会很著名,可是会被当做无名氏的作品,就像我们今天对待吉加美上史传1那样;有些作家会一直很有名,可是他们的著作却全然无存,就像苏格拉底2的情形一样;或者所有幸存的作品全部归于某个神秘的作者,例如荷马3。”

“多么奇妙的推理!”卡维达尼亚惊叹不已,然后又叹息道,“也许他说得很对,真是高论……”

他摇着头,仿佛这个论点是从他头脑中窃取的;他一边窃笑一边叹息。读者你也许能从他的额头上看出他的这个观点。多年以来卡维达尼亚对于书,可以说当它们还处在一段一段制作过程中时,就开始注意它们了;他每天都看到一本本书诞生、灭亡,但是他认为真正的书并非这些书,而是那些携带着其他世界的信息的书。对于作者也一样:他每天和他们打交道,了解他们的狂热、他们的忧虑、他们灵敏的感觉和他们那以我为中心的思想;但是他认为,真正的作者是封面上的署名,是与书名联系在一起的一个词,是与书中的人物、地点等同起来了的人,就像那些人物与地点一样,既存在又不存在。作者是书籍由之诞生的、不可见的点,是充满了幽灵的空间,是个地下通道,这个通道把其他世界与他童年时在里面读过书的鸡圈连接起来……

有人在呼唤他。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把影印件拿走呢,还是留给你看。“请您注意,这是一份重要文献,不能带出去:它是罪证,可以据此控告剽窃者。您如果想研究这份文献,请坐在这里,坐到这张写字台旁;过后切记归还我,即使我自己忘了,也得归还我。要是丢失了,那就糟了……”

你可以告诉他,不会的,这不是你要找的那本小说。你没有介意他的话;卡维达尼亚虽然放心不下,却被重新卷入出版社各种事务的漩涡。你留下来阅读《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

1吉加美土史传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一部文学作品,最初为民间流传的歌词,约公元前两千年定型成文;在亚述古都尼尼微的亚述巴尼拔“图书馆”中发现,为十二块残缺不全的泥版,主要描写神话英雄吉加美士的事迹。

2苏格拉底好谈论而无著述,其言行大抵见于柏拉图的一些对话和色诺芬的著作中。

3关于荷马是否确有其人,他的生存年代、出生地点以及两部史诗的形成,争论很多,构成欧洲文学史上的所谓“荷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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