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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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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看见我把这样一个四爪锚送到她面前时,力求做得像在送她一束鲜花,因为四爪锚丑陋的形状显然不像一件礼品,送给她这种东西我有点于心不忍。当然,这里蕴藏着一种我未能发现的含义,我以后要好好体会它。想到这里便答应为她购买一只四爪锚。

“我想要带锚索的四爪锚,”茨维达补充说,“我会数小时坐在那里不知疲倦地画那团绳索。因此,请您再买条长长的绳索,十米长,不,十二米长。”

星期四晚上。医生已允许我适度饮用含酒精的饮料。为了庆贺这个喜讯,黄昏时我走进“瑞典之星”酒馆喝了一杯温热的朗姆酒。酒馆柜台边站着一些渔民、海关工作人员和其他劳动者。一位身穿监狱看守服的醉醺醺的老人声音洪亮地压倒各种议论说道:“每星期三那个香喷喷的姑娘都递给我一张一百克郎的钞票,叫我让她和那个囚犯单独待在一起。到星期四这一百克郎就变成了许多啤酒。探视结束的时候,那个姑娘走出监狱,浑身都是监狱里的臭味。那个囚犯回到牢房里,囚服上沾上了那个姑娘的香气。我呢,满嘴啤酒气味,生活是什么?就是串味儿。”

“生活是串味儿,你还可以说,死亡也是串味儿,”另一名醉汉插话说。很快我就弄明白了,他的职业是掘墓人。“我要用啤酒的气味压倒我身上的死人气味。酒鬼死了,我理过许多酒鬼,只有死人气味才能压倒他们身上的啤酒气味。”

我把这段对话记录下来,作为世界对我的警告,因为世界正在解体,并且企图把我也裹带进去。

星期五。那位渔民突然变得不相信人了,他说:“您有什么用?您要给四爪锚派什么用场呢?!”

这些问题有失检点。我本来应该回答说:“用来画画。”然而,我知道茨维达小姐不愿在外行面前炫耀她的艺术活动;再说,从我这方面来讲,正确的回答应该是:“用来思考。”如果我这么说,能让人听懂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回答说。我们开始时谈得很投机,因为昨天晚上我们在酒馆里已经认识了,可突然之间我们的谈话变得不理智了。

“您去航海用品商店买吧,”那位渔民直截了当地说,“我的东西不卖。”

在航海用品商店里情况完全一样:我刚刚说出我的要求,老板的脸色便阴沉下来。“我们不能向外地人出售这些东西,”他说,“我们不愿和警察发生瓜葛。再说,您还要条十二米长的绳索……不是我怀疑您,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有人把铁锚抛上去挂到监狱铁窗栏杆上,好让囚犯越狱……”

“越狱”,正是这样一个词,听到它我就会浮想联翩。我寻找锚仿佛使我找到了一条越狱的道路,一条改变状态的道路,一条复活的道路;我的身躯仿佛就是监狱,越狱就是让我的心灵离开我的身躯,开始一种非人世间的生活。我感到这些想法可怕极了,尽力把它们从我头脑里驱赶出去。

星期六。几个月来这是我第一次夜间出来活动,因此我非常害怕着凉,尤其是担心头部会受凉。因此,出门前我穿上棉靴,戴上登山帽,登山帽上又套了顶毡帽。这样包得严严实实的,再围上围巾,系上腰带;毛料服、裘皮服、羊皮装、长筒靴,我可以说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全感。但是今天夜晚,我发现,既温暖又晴朗。但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考德雷尔先生要约我深夜在公墓相会呢,还那么诡秘地写个条子转交给我。假若他已经回来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往日那样会面呢?假若他尚未回来,我上公墓去会见何人呢?

为我打开公墓门栅的是那位掘墓人,我在“瑞典之星”酒馆里认识的。

“我找考德雷尔先生。”我说。

他回答说:“考德雷尔先生不在。因为公墓就是不在之人的家,您请进吧。”

正当我在墓碑中间穿行时,突然看见一个黑影迅速地向我刷刷奔来。来人煞住车跳下来。“考德雷尔先生!”我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在坟墓之间穿行,车灯也不开,惊奇得大声叫喊起来。

“嘘!”他让我不要讲话。“您犯了严重的、不谨慎的错误。我把气象台托付给您时,没想到您会牵扯到一场越狱行动中去。告您说吧,我们反对单个人的越狱行动。我们需要时间,要执行一项长期的、整体的越狱计划。”

听见他说“我们”,看见他的手向四周一挥,我想他是以死人的名义在讲话。考德雷尔先生是死人的代言人,他的话表明死人还不愿接纳我加人他们的行列,因此,我感到宽慰。

“由于您的缘故,我不得不延长我外出的时间,”他补充说,“明天或者后天,您将被警察局长传唤,他将问您四爪锚的事。请您注意别把我牵扯到这件事中去;您记住,局长向您提出的问题,都是为了让您承认与我有关的一些事情。您对我的事一无所知,只知道我外出了,没告诉您什么时候回来。您可以告诉他们说,我请您替代我几天,代替我记录气象数据。另外,从明天起您不要再去气象台了。”

“不,这不行!”我大声嚷道,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仿佛这时我才意识到,只有观察各种气象仪器才能使我掌握宇宙间的各种力量,认识它们之间的和谐关系。

星期天。我一大早就上气象台去了,登上托座并站在那里倾听各种记录仪发出的嘀嘀嗒嗒声,仿佛那就是各种天体发出的声音。晨风带着浮云掠过天空,在高空留下了卷云,在低空播下了积云;九点半时下了一阵倾盆大雨,雨量计中仅存几毫升雨水;接着天空中出现了一段彩虹,时间很短;后来天空又变阴了,气压计上的记录杆迅速下降,画出一条几乎垂直的直线;最后是雷声与冰雹。我屹立于山顶之上,仿佛手中掌握着晴雨雷雾。不,我不是神仙,不要以为我疯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手持雷电的宙斯1,只不过有点像个乐队指挥。指挥面前放着早已写好的总谱,监督各种乐器按照一定意向发出声响,而他自己呢,却是这种意向的主要看护人和保管人。铁皮屋顶在雨点击打下像鼓一样啪啪作响;风速器呼呼旋转。这个风雨交加的世界被转换成数字记录在我的记录本上;一种至高无上的宁静主宰着这场动乱。

正当我沉浸在这种和谐与幸福之中时,一阵吱吱的声响从下边传来,我低头向下一看:一个满脸胡须、身穿又脏又破的衣服、被雨水淋透了的男子躲到托座下棚柱之间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望着我。

“我是个逃犯,”他说,“别告发我。请您去通知一个人,愿意去吗?她住在海葵旅馆。”

我立即感到,宇宙完美的秩序之中出现了一道裂缝,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缝。

1在希腊神话中,雷电霹雳由宙斯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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