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2/2)
青年说,小姓冯,冯明焕。
言秋凰便说,冯先生,您明儿来,我专为你唱一折《武家坡》。
以后,言秋凰与冯明焕,便在这“瑞仙茶园”高山流水。她在台上唱,他在台下听。兴起了,他也上台来拉上一段京胡,琴艺竟也并非凡俗之类。因这年轻人出手分外阔绰,人又谦和有礼,班主也由他们去,落个成人之美的声名。
终于,明焕在虹口赁下一处房子,与言秋凰住在了一起。既不是柴米夫妻,便没有许多牵挂,乐得做游龙戏凤。他不问她的前事,她也不计较他们的后果。二人渡的,竟好似洞中日月。
待到冯家人找上门来,言秋凰才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她似乎并不很吃惊,只是看着自己略臃肿的腹部,皱了皱眉头。令人失望的是,冯明焕未如她想象的镇静。他将头紧紧偎在她身上,许久。又执起她的手,告诉她,他与结发妻子不过是媒妁之姻,未有一丝感情。如今是民国了,这是他自己的恋爱。他已和家里谈判,要将她带回去。待她生下孩子,若是个男孩,她又何愁在冯家的地位。
她打了个呵欠,只问他,若嫁给了他,她还能唱戏吗?
冯明焕沉默。言秋凰将他放在她腹部的手轻轻拿掉,说,一个戏子,哪有不唱戏的道理。
这天晚上,言秋凰找了静安寺外的郎中,服下一贴打胎药。孩子未足月,却已经很大了,藏红花便落得分外猛些。夜里疼得死去活来,流血不止。去医院的路上,她看他眼里一片凄惶,内里却痛得发硬。她使劲扯断颈上的红丝线,将贴身的玉麒麟搁在他手里,说,我害死了这孩子,就不怕他取我的命。我不想他跟着我受苦。你便找个僧人,用这块玉度了他。半晌,又忽然睁开眼睛,说,我方才梦见,是个女孩儿,坐在莲花上。她得有个名字,不然,便找不到黄泉路。她挣扎着,将他的手掌翻过来,一笔一画地写。然后又将他手掌攥起来,气一泄,终于昏死过去。
言秋凰醒来时,看见冯明焕用冰冷的眼神看她,说,你如愿了。孩子死了。
冯明焕回到襄城。除却闭门一个时辰,接受兄长明耀的教训,冯家似乎并没有为难他,连同他带回的初生女婴。这婴儿早产,哭得却分外嘹亮,令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看八字,孩子命中缺土,又因哭声铿锵琅琅,大名便作“仁珏”。日子久了,妻子慧容开口说,也取个小名儿罢,日后好唤些。明焕正临帖,见乳母怀中的仁珏,正睁着晶亮的眼睛看他动作。他倏忽想起言秋凰在他手心里写的两个字。“ 东山携粉黛,绛帐列凰鸾。”“大鸾”应的是她自己,便不觉间落到纸上。女婴又哭起来,慧容看了,说,这丫头鲁直得很,命硬。得有个名字衬得才好。她便提笔,蘸了墨,将那“鸾”下面圈了,改成一个“蛮”字。
叫“蛮蛮”的女孩长大了。眉目的轮廓渐渐清晰,知道底里的人,便有了一些联想。明焕也看出,与大女儿的丰美不同,这孩子俏得凛冽清冷。性情也是,不偎人。说话做事自有一股拗劲儿。慧容便时不时在人前说,唉,这闺女的刁蛮,倒像足我们左家的人。她将话说在明面儿上。明焕便知道,内里是对蛮蛮格外的一分保护。个中用心,“视若己出”也难尽其意。他心里生起感动,更觉愧歉。到了开蒙的年纪,蛮蛮的聪颖,非同辈可比。须臾十行,过目成诵。两夫妻端坐着,听她朗朗地背〈陈情表〉。都没有说话,相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些安慰。
明焕并不知道,此时言秋凰已经来到襄城。沪上一番蹉跎,开罪了黑道上的人。走也是走,不走也是走。没容自己多想,舟车兼行,便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寄身于叫做“荣和祥”的戏班。三个月后,因口耳相传,明焕慕名而来。当艺名“赛慧真”的女伶在台上一个亮相,他不禁心下一颤。
明焕等在戏院门口。言秋凰款款走出来,看见他,她并不意外似的。明焕劈头一句,你来做什么?言秋凰的笑还凝结在脸上,这时一点点地泛出苦意。她说,我原未准备做什么,如今你来寻我。我不做些什么,倒彷佛对你不住了。明焕冷冷道,你心中只一个“戏”字,在哪里不是唱?言秋凰默然良久,问他,我写了这许多信给你,你可曾覆过一封。当年医生说,那孩子被你抱走时,还未咽气,可是真的?
明焕二话不说,便驱车带她到罗熙山下。言秋凰面对一丘小小的坟茔。林寒涧肃,岚气逼人。她抖动了一下,竟再未流下泪来。明焕道,你既来了,我将你作故人,会好生待你,你且好自为之罢。
四老爷明焕,公然捧起了戏子言秋凰。冯府上下,却装聋作哑。多年过去,捧与被捧的,都渐渐老了,果真形如故人。
白驹过隙,冯家二小姐仁珏,已近大学毕业。在家中依然特立独行,蛮蛮如昔。青萍无托,情何以堪。明焕看在眼里,只觉万事皆挂碍,唯有听之任之。他并不知,言秋凰写给他的书信,无意被女儿发现。蛮蛮一时间心如死灰,想与前生了断。好友逸美临行,她将随身玉麒麟相赠,有托付之意。
言秋凰再次看到这只玉麒麟,已过廿载。此时蛮蛮身故,哀恸无言,水落石出间百感交集。眼前的范小姐,恍若灵媒。字字凿凿,是亡女要她雪恨。
尘埃落定,已然生无可恋。她想自己唱了一辈子的戏,从未演得这样好过。只憾没有观众,对手欠奉。满眼黄泉碧落,隐约有笙箫之音,远远的,直等得她的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