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2/2)
仁涓偎着慧容坐着说话。仁珏与她几年未见,竟是现出了一些富态了。周身的鲜亮颜色,也是超过了这堂上所有的人。织锦缎的短袄,镶了紫貂的绲边,上面是金丝的游龙戏凤。下身着一条凡立丁的长裙,是静中夺人。身边的孩子,也是一团锦簇。看见仁珏,仁涓先让孩子叫二姨。自己也起了身,走到跟前,拉了仁珏的手,说,这举家还是二妹的派头最大。可我这当姐姐的,还是要去请,谁叫我心里想得不行呢。
仁珏淡淡一笑,说,是我失礼,该我给姐姐请安。
仁涓手里便使了使劲,唉,快别说这些。没出阁前,我最佩服的就是妹妹。大哥三哥,你们都是知道的。当年在私学里跟骆先生,偏我是榆木脑袋,连《千字文》、《百家姓》都记不齐全。二妹总是过目不忘。合该妹妹做女秀才,还得是洋的。将来就是个女状元,要给我们冯家光耀门庭的。我这没出息的只好嫁个人,养养孩子,打打麻将。
大嫂便插了一句话去,说大妹这一嫁,倒是冯家上下都有了光。这一回来,好比是元春归宁。整条文亭街谁不晓得轻重。大妹在我们冯家是金枝,到了叶家自然就是玉叶。
慧容脸上笑得越发的开,好了好了,说来说去倒是全家都客套了起来。涓儿这一回来,更多是叶家的礼数。我姐姐那里,我们也要还足了情才好。
又对管家说,阿岳,将这封银开了,大家辛苦了一年,每人两块大洋,是大小姐的心意。我的到十五另算。
阿岳谢过,接了去。底下人便欢天喜地地散了。
仁珏挽着仁桢,也便跟着出去了。
没走上几步,却见仁涓急急赶了过来,手里是一个锦匣,说,刚才说话说得高兴,我倒糊涂忘了。年前青岛一个买办来家里,送了块徽墨,说是五石漆烟的上品。我背着若鹤藏了起来,只因为我有个妹妹写得一手好字。
仁珏并没有接,只是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只是现在学堂里都用自来水笔了,怕是辜负了这块好墨。
仁涓叹一口气,说,多少年,我都不过意。蛮蛮,你的脾气我知道,可这么小的东西都不收,你让我……
仁珏停一停,就说,好,我收着,难为你念想。
仁涓的眉头就舒展了一些,又说,其实,我是有些事想和二妹商量。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笨心拙。
仁珏抬头,凛凛看着她的眼睛,笑一笑说,若是大姐还称得上笨,这冯家简直就无望了。
这时候,小顺疾步走了来,说太太要仁涓回去有话。仁涓便牵一牵仁珏的手,说,也罢。二妹,我们迟些说话。
仁桢在灯底下摆弄那块墨,一面说,大姐好像变了。看仁珏没应,就自顾自说,以前大姐可真泼辣。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做娘了,脾气好像好了些。
仁珏说,近朱者赤。
仁桢看看她,这我懂,你是说大姨全家都是好人。只是大表哥现在也不常来了,也没有酥糖和麻果儿吃了。
仁珏走着神,眼前映出一张脸。
这脸也是陌生的了。她摇一摇头,这张脸似乎也在顷刻间便碎了。三年,毕竟已经三年了。如若没有这三年,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这整一个襄城,谁都说仁涓嫁得好。怎么个好法,自然是各有一说。论家世,叶七爷是修县第一大的财主,自嘉庆年家里就挂着御赐的千顷牌。出过两个翰林编修,一任从三品的道台,算是簪缨世家。门前的旗杆夹子、上马石,就有数十座。论亲缘,叶家的大太太,就是慧容的亲姐姐,所以说是“姨作婆”,是亲上加亲的事。
和慧容不同,左慧月是个在叶家说得上话、拿得了主意的人。且人人服气,称得上是不怒而威。众人也都看出来,仁涓收敛了气性,多少和这个婆婆有关。她的这番做派,是天生,也是家传。左家长房没儿子,就两个女儿。慧月从小的教养,便走向了飒爽一脉。整个鲁地有门第的家族,女子会骑射的,恐怕只有这左家。于是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左姓,可称得上是旁门左道的“左”。
关于微山左家的发迹,大面上,都知道是靠渔业的垄断。但是对现时的风光,自然会有经常拆台的人。好在左家人自己倒不讳言,甚至经常说,数典不可忘祖。
说起来,都是前清的事儿。左家的祖上,曾是微山湖上有名的湖匪。却不是普通的匪类,据说是太平天国的残部,随着天朝大将英王远征天津时候被清军打散了,便流落到了微山县境,占湖为匪。当时的势力相当强大,人数有上千之众。他们的首领,叫佐逸轩,是天朝中的一位王爷。虽则这时,太平天国封爵成冗,王爷已不算得地位如何尊崇。可沦落为寇后,威信是服众顶重要的一条。
这位王爷是个熟知兵法的人,从军之前,还是个秀才功名,只因为被“发逆”裹胁,才人了伙。兵败之后,便选在竹节岛落草,以军法治理,建设水寨,极有章法,势力蒸蒸日上。因长年隐匿湖中,偶尔劫舍,终日以捕鱼种田为生,便谈不上有什么恶行。地方上的官员,时有耳闻,也不想背上地方不靖的考评,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饶是如此,后来平定了太平天国,进入同光中兴,全国各地算得上是欣欣向荣,从贼的人也少了,没有了新鲜血液的输入,这座水寨便渐渐地没落了下去。后来王爷也病死了,于是水寨便是云流雾散,属下纷纷隐姓埋名,重新干起了正当营生。
这王爷的后代,便是这微山的左家。王爷自觉气数将尽,便将幼子托孤给老仆。说这半生倥偬,只败给了人而无信。自己这姓氏,就砍了“人”字边去,也图个身后安静。
老仆连夜带着少主离开水寨,暗中集结了旧部,在县城落脚,将王爷积蓄金赀,尽数投入,和当地一个水产大户合了伙,做起了渔业的买卖。谁知这少主人天生聪颖,对生意是触类旁通,又见得气魄。十八岁,已经将这鲁南四湖的渔产过往,握于掌股。又自己做了主张,娶了知县的妹妹。这左家,便一跃成为微山有名的“官商”,算是从此洗了底。只是奇的是,左家的男丁一直都不兴旺,往往一代一支香火。就有好事的说,这“人”字旁去掉是大大不智,砍得如今人丁单薄。但这左家,从来思想剑走偏锋。既然命中弄瓦,就在这女儿的教养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比寻常人家对男孩还要用上心力。文治且不说,熟读经史,女儿便已脱了一半的闺阁气。却还要武功,左家的女子弟从小习武,不是花拳绣腿,亦不是男儿粗鲁劲猛的拳法。专从佛山请了一个女师傅,教授咏春,讲的是刚中带柔,以柔克刚。这竟就是男女间的辩证了。左姓女儿出来,便都有几分英气。不厚道的人,就说是祖宗的匪气未脱。左家也不计较,眼光是要看长远的计量。这些女儿出阁,教养便有了潜移默化之势。本来微山的水色养人,相貌已十分出众。但在夫家的钗鬟之辈中脱颖而出,看的是她们的性情。左家的闺女风度先赢了人三分,讲礼数,识大体,懂度势。拿得起,放得下。腹有诗书,遇到大事,见解独具,竞比男子还另有一份担当。加之女人的心思缜密,在家族的明潮暗涌中游刃,时至力挽狂澜之境。久了,竞形成了口碑,远近媒妁,络绎而来。等不及的,男未弱冠,女未及笄,便先与左家定下了娃娃亲。渐渐地,这左家的姻亲,就遍及了鲁苏浙的达官显贵。左老爷子便说,一两个儿子算什么。我这半子半孙加起来,也算势可敌国了。终于,为了让家中的男人昌盛些,就又招赘了些女婿。家世可能差些,但都是品貌一流的年轻人。说起来,竟又成了广纳贤才的手段。到了左慧月这一代,终于进入鼎盛的时日。
左慧月嫁到了叶家,很快便得人敬重。叶府也是世家,家道还更殷实些。上下不免都有几分傲气,可两年之内,竟全都被左慧月给收服了。后来竟然凡事都有些离不开她。左慧月也叫不孚众望,家中的大小事端,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常说的一句话,家里太平了,才好让男人修齐治平,天下才得太平。
这迎娶冯仁涓的事,自然是她拿的主意。但待到过了门,多少有些后悔。这两个外甥女,她其实不是没思量过。这大的是钝和拙些,但也未必是坏事。笨人是不易调教,但一旦调教出来,便分外上心使力。这好有一比,年前家里来了个洋买办,带来一只美国产的铁皮鸭子。这上足了发条,它便不管不顾地走个不停,劳碌得喜人。但仁涓不是如此,在慧月看来,她还占了一个“懒”字。
大婚头天清早,竟忘了给公婆请安。失敬还在其次,女子耽于床笫,在慧月看来是大的罪过。便私下与她说了几句,仁涓诺诺称是,慧月也有些心安。但她终于发现,这孩子嘴上答应着,其实并没有上心。来了半年,对叶家的事情,无半点关心,不过问,也不想学。身为长房媳妇,并无要为她分担的意思。倒是很快和家中的姨太太打成了一片,学会了打麻将,在西厢房里昏天黑地地打。到了后来,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她多少有些居功,月子里,竟又要起身熬着夜上牌桌。夜里头饿了,说要食补。便开了个方子,要伙计熬些当归、党参和淮山来吃。这本没什么,可这方子上写了,要用十八吊的老母鸡汤来熬。工序极为复杂,六只老母鸡,先在笼屉里蒸熟蒸透,然后再放到高锅里煮。开了撇沫,要撇上七次,撇一次便用纱布滤一次渣,直到鸡汤纯净如水,才下了药包进去。再用小火慢炖,五个时辰下来,炖到最后,六只鸡只有一盅汤。鸡架鸡肉则分给下人去吃。下人们并不领情,因为给折腾得够呛,但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新过门的大奶奶为叶家新诞了少爷,又是大太太嫡亲的外甥女,谁人不忌惮几分。
但到底给慧月知道了,她这回实在有些恼。但细想想,这孩子的做法,实在不像是出自慧容的教养,便将仁涓叫到房里查问。问了才明白,这方子,是冯家的姨奶奶给的,嘱咐她在月子里不得含糊。姨奶奶是冯家老太爷娶的小姨太太。原是城东丰裕里王家裁缝的老闺女,有一次到冯府送订好的衣服,竞给老太爷看上了,强娶了过来。过了门才四年,老太爷就殁了。她的身份就有些上下不是,人是要强的,也不过是秋后的苇子,一阵风就折断了的。冯家念她少寡孤苦,也有些怜恤,便想在小辈里挑个人时常陪她。她却点名要初生的四房大小姐。没承想,四爷竟然就也答应了。仁涓就跟着姨奶奶长到了六岁。平心而论,这女人对她是很疼的,当亲闺女一般。可究竟是小户出身,做人处事的不讲究和计较,也是有目共睹。仁涓大了些,慧容就不太乐意让她多到姨奶奶那去了。慧月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但还是正色问,姨奶奶是怎么跟你说的。
仁涓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姨奶奶说,这方子就是个排场。《红楼梦》里的茄鲞原也没那么好吃,只是排场足。有了排场,叶家就不敢看轻了咱们。
慧月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说,姨奶奶倒有些学问,将叶家当了刘姥姥。这样说着,嘴角就冒出一丝冷意,心里也有些凉了。
这时候,慧月终于觉出了自己对儿子的辜负。她总觉得若鹤是通情理的,虽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婚姻大事,还是唯父母之命。但这结了婚,生了孩子,竟然不怎么回家了。去年在中央大学毕业,就在南京谋了个中学老师的差事。趁着去办货的当儿,慧月让管家去看了看他。回来管家说,大少爷什么都好。住得寒素些倒没什么,只是身边没个人,到底不知冷热。再过了些日子,南京传了话过来,说不得了,大少爷和—个女教师同居了。慧月才知道麻烦了,连夜赶到了南京去,带了钱,要打发了那女的。那女的倒不要钱,说是和若鹤真心相爱。慧月便对若鹤说,你身边缺个人,等孩子长大些,我就让仁涓过来陪你。家里的事,倒有你二弟撑着。
若鹤便冷冷地说,她来?我还得另外找齐三个人陪她打麻将。
慧月便知道,儿子厌弃这媳妇不是一两天了。
她没有说话,因为心里其实是理亏的。可当着儿子的面,自然是不认。然而却已有了另一番寻思,她又想起了仁珏。
这个小外甥女,她一向不怎么看好。人是聪颖的,但脾气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总有些生硬,像极她的小名“蛮蛮”。但奇的是,她和若鹤自打见了一面,便很投契。若鹤也并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与他好的,他也就一味地好,将旁人晾在了一边。打圆场的就说,这表兄妹,真就叫作青梅竹马。连慧容都说,这将来省得换庚帖了。可慧月却另有一番盘算。她发觉这女孩儿和儿子待得久了,儿子就和众人更不同些。两个小孩子,倒像是有一个小世界。说的话,做的事,她这做大人的都仿佛有些不明白。长大了些,串门少了,可是若鹤却学会了自己坐火车去二姨家,只是为见一见珏表妹。待他去了南京读书,放了假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抄抄写写。有一日,慧月便趁空去看了。抄的是一个叫作苏曼殊的人写的诗歌:“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又看到桌上有封信,展开看,是仁珏的。这信中,除了头一段,两个人并无太多卿卿我我的言语,余下却在说一些慧月看不懂的话。说的是一本书,叫《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信里夹了一张画片,背面是些蝌蚪文,画片上是个大胡子的外国男人。不知怎么,慧月看了又看,心里就有些不安。对于不懂的东西,她是怕的,总是有很多的疑虑。而这些不懂,竟是来自自己的儿子和外甥女。这让她的怕,又增加了几成。
也是这件事,让她早早将儿子的婚事定了下来。若鹤自然是反对的。她便用了一些手段,心里倒并不愧疚,想长远看,她还是为了儿子好。
而今面对南京这摊难收拾的事,她叹一口气,又想起了这个外甥女。想起造化弄人这个词,自己是人意弄天,就实在是不得好。一时间,突然有了个想弥补的心思。修县这边,婚结了,孩子也生下了。这老叶家的香火,算是没有辜负。可若鹤那边,身边真要有个人,哪里还有比仁珏更合适的。
她就将这一层,和仁涓说了,说若鹤还年轻,若是没有个自己人看管着他,由他去胡闹,她真不放心。
仁涓听了,并没有多言,半晌说,我那妹妹心气这样高,能愿意做小?
慧月便说,旁人也就罢了。可是若鹤自小和她好,也真说不定。只是你娘那儿,指不定要费了许多口舌去。
又过了许久,仁涓说,当初生生拆散了这两人,我虽未做什么,倒也好像亏欠了他们一辈子。我知道若鹤不待见我。既然婆婆开了口,就算我成全了他们。我在修县教子,让仁珏在南京相夫,总比讨个不知底细的小老婆强。
慧月听了有些吃惊,一边称好,一边想着仁涓其实心里是清明得很。
两个人就想借着新年,将这事办了。
年初四,母女三人坐在灯下,各有心事。
到底还是慧容先开了口,蛮蛮,过了夏天,学堂那边,也该毕业了?
仁珏“嗯”了一下。
慧容说,杭州那边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一辈子没个行差走错,何况这新式的教育,都要个自由恋爱。
仁珏低了头,然后说,是女儿不孝,娘何苦说这些。
慧容沉吟一下,终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要跟对个男人。你的事,这襄城里多少知道一些。闺女,你也要想好将来的打算。
仁珏没说话,忽然间站了起来,娘是担心我坏了门楣,再也嫁不出去了?
慧容垂目良久,低声道,按说这大年下,不该戳了痛处。娘知道你当年是为了和若鹤的事情赌气。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说说这事。
仁珏听了原委后,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赶走别人,然后再将我赶走么。
仁涓指间绞着丝帕,听到这里手下一紧,便道,二妹,姨这次是的确为了你着想。我终日在修县。你到了南京,那若鹤还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再说,我与你亲姊热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无须分什么大小彼此。
仁珏心口一阵发堵,她将手搁在椅背上,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缓缓地说,娥皇女英?他叶若鹤以为自己是谁,前朝的虞舜么?
两个人走了后,仁珏眼眶一热,泪终于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后来跟了同学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弃。可她忍不住,只为这男人除去眉眼间的纨绔气,很有几分像那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听得出所谓舶来的言语,于端木的生活只是时髦的点缀。骨子里并非如此,可她,就是对自己禁而不止。被这公子哥儿抛弃,是意料中事,迟早的。她本不觉有什么追悔之处,如今却成了自己的罪过。
她擦一擦眼睛,从橱里掏出一只匣子。一沓信叠得整整齐齐。拆开一封,看到“珏妹”两个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进怀里,出了门去。
外面黑黢黢的天,干冷。雪化得成了泥泞。地上还满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颜色,有些发紫,像是肮脏的血。仁珏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将那沓信垒成了小小的纸塔,点燃了火柴。看那纸塔燃起来,火光骤然亮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欢乐的意思。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她来不及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呆呆地蹲在原处,想用手将那些还有余温的碎片聚拢。可这时候有了一点风吹过来,纸碎又滚动着散开了。
她站起来,掸一掸裙子,往屋里走。
听到隐隐地从书房里传来了胡琴的声音。她跟上了自己的步子,走了过去。见父亲坐在门口,闭着眼睛,喃喃有声。
她听出这是一段四平调,唱到“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是沉郁的老生唱腔。突然来了一句娇俏的“来了”。简直石破天惊。
仁珏便听明白,父亲一人分饰两角,在摆一出《梅龙镇》。原是十足的喜剧,插科打诨。正德皇帝和李凤姐,钩心斗角得好不热闹。父亲脸上却无表情,嘴唇开阖,调全都在琴音上。可似乎又全不在,竞唱出清冷来了。
故事里的皇帝,被耍得团团转。是真痴,也是装傻。仁珏站着看了许久。父亲穿得单薄,她本想叫他一声。可这戏文太长,全是念白。她一开口,竞好像是要打断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又听了半晌,终于走了。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冯仁珏,没和人言语,离开了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