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变(2/2)
昭如将笙哥儿推到她面前,说,是啊。若不是你当年执意要走,是要看着他长大的。实在的,我真舍不得你。
小荷嘴角抖动一下,说,我也舍不得太太。
昭如便嗔道,舍不得还要走?我若是个恶主子,便偏偏不放你。到底是什么缘故,当真为了嫁给这么个人?
小荷轻轻说,他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好个“赌”罢了。
正春寒,昭如见小荷身上,虽未褴褛,可也薄得可怜。手是红肿着,上面满布着冻疮,一些好了,便覆了层血紫的痂。昭如心头一疼,便说,你跟我的时候,虽也是粗衣淡饭,可我何曾让你冻着过。你这孩子,是何苦?
她心里一阵热,却见小荷眼睛一红,回转了身去。昭如说,你倒是讲讲,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小荷低下头,神情黯然得很,说,太太,我是留不住的。
昭如越发觉得蹊跷,说,这个家里,我这个主还是做得。除非你要走,我怎么就留不住?
小荷咬咬嘴唇,像下了一个决心,她凑近了一些,说,太太,您可知道,您带小少爷回来的那个晚上,六爷的太太便到我房里来,追问小少爷的来历。我左右不肯说,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爹吃了别人的“爪子”,还不起,撺掇了那人要我爹吃官司。我嫁的这个人,千不好万不好,是帮我爹还下债的。我不是个祸害,可我留在这卢家,早晚都是个祸。
昭如一阵恍然,又有些晕眩,说,你倒是现在才告诉我。
小荷淡淡笑了,说,太太,这一大家子里头,您是心性最单纯的一个。我告诉了您,您偏要留我,小少爷的因由便迟早要闹出故事来。我一个下人,横竖是一条贱命。您和小少爷的日子,还长着呢。
昭如攥住了她的手,说,小荷,你要过不下去,还回来。不差你一口饭。要是生意缺本钱,跟我说。
小荷摇摇头,说,太太,当年我要走,您发送我的银钱,都够小户人家嫁一个女儿了。这襄城里的太太少奶奶,没见过这样的。我说句该死的话,在我心里头,您就是我的娘。可您读的书虽多,对这世事不大明白。我这做闺女的却明白,您待我不薄,我得感您的恩。
小荷将头巾扎上,慢慢蹲下,使一口气,将那扁担担起来。她躬一躬身,说,太太我走了。世道不济,今天卖得少,得赶着卖些去。搁在明儿酸了,再不好卖了。
昭如愣着神,只看着她动作。小荷这时别过头,说,太太,店里的事情,您也多留个心。六太太是个精明人。
过天就到了惊蛰。这一天的正晌午,太阳发白,虚虚地透着光,襄城内外,并不见许多的和暖。阳光带了一丝凉意,挂在树梢上,覆在屋瓦上,又穿过窗棂,将些交杂的纹路投在地面上。这些纹路时断时续,看着也有些凉薄。
昭如正坐在窗子边上,录《毛诗序》。家睦有七天没有书信来了,她心里有些焦躁,已经着人去打听。她定一定神,正录到“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一句。突然间,不知怎的,手下猛然一抖,“俗”字还未收笔,打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她不禁慌了一下。
这时候,看见云嫂的男人曲大均快步走了进来,见了她就急忙要跪下来。云嫂跟在后面,眼神里也是发硬。
昭如眼底漾起笑意,说,老爷回来了吗,倒还要你先来报信。
这大均,正是家睦此行带在身边的人。
大均没言语,张一张口,终于腿下一软,跪了下来,太太,老爷他,老了。
昭如没回过神,笑还凝固在嘴角上。她疑心着自己,轻轻问,你说什么?
云嫂哇的一声哭出来,也跪了。
昭如慢慢地坐到了椅子上,说,你们说什么。
大均说,我们月初就离开了莒县。老爷着我交书信给天津“丽昌”的郁掌柜。自己便带着秀娥小姐去了平遥,说要寻一个故旧,说过五日在河北邢台的火车站会合。五日后,我左右等了都不见老爷,便寻到山西去,才晓得祁县至平遥一带在闹时疫。大均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干,但终究说了下去,待我赶到地方,老爷已经不行了。
昭如又站了起来,她撑持着自己,问道,小姐呢?
大均再也不敢抬头,秀娥小姐,也殁了。
外面有些儿童的嬉闹声,时起时伏,渐渐微弱下去,成为像蚊嘤一样的声音。昭如什么也听不见了。
家睦的丧礼,办得并不铺张。盛浔竟与昭如动了气。盛浔说,这偌大的襄城,都知道我是卢家的大舅子,你这样倒是给我难堪。昭如并不言语,只是按部就班地办了。
吃上豆腐饭的,都是“永庆府会馆”同乡会的人。生意上的往来,吊唁过的,放下了赙金,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便也走了。
家睦的坟,设在青山圩。秀娥与他葬在一起,没有立碑。上下的人就议论昭如,平日里觉得她敦厚,后娘的凉薄,却是改不掉的。
家睦“五七”这天,她带着笙哥儿去上坟。几层春雨,家睦的坟头上长出了细细的草,嫩嫩地闪着绿。昭如呆呆地看,看了许久。她看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冰冷的石碑上,一刀一痕,只觉得这名字陌生得很。
她便拿出纸来烧给家睦,烧完了又烧元宝,烧完了元宝又烧金条。火旺了,她便投了文房四宝进去。笔是真的,滴血羊毫;纸是真的,澄心罗纹;墨也是真的,云开青桐。墨投进去,松烟的气味,袅袅地散溢开来。开始是淡的,烟浓了,忽而锋利,击打着她的鼻腔,眼底也一阵酸涩。
昭如揉一揉眼睛,看见笙哥儿捧着那只虎头风筝。昭如说,儿呀,你舍得烧给爹?笙哥儿点点头。昭如便帮他将风筝投进了火里去。竹篾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虎头被火炙得扭曲了一下,原本似猫的面目,一时间变得凶猛。然而,也只是瞬间,就被火焰吞噬了。
一星余烬被热浪熏烤得升腾起来,又落在笙哥儿的头顶上,像是栖着一只灰白的蝶。
娘。昭如听见唤她。她只是定神看着儿子,没留神自己脸上已泪水满布。
她将笙哥儿搂进怀里。四周围静寂一片,她阖上眼睛,许久才睁开,对笙哥儿说,走了。
昭如揉揉酸胀的腿,要站起来。这时听到另一个声音,卢夫人。
一清癯老者站在面前,待她辨认出来,也有些意外。
吴先生,倒是这样巧。
来者正是襄城里的名画师吴清舫。
吴先生作了个长揖,说,老夫在此恭候夫人多时了。
昭如凄然道,逝者已矣,先生有心。
吴先生说,尊夫驾鹤,生者当节哀顺变。夫人不知,家睦兄生前与在下金兰之盟。如今,老夫于小公子便有半父之责。在下设帐于襄城,小公子既当学龄,便可一尽绵薄。
昭如便道,先生想得周到。犹记当年于小儿赐名之恩,昭如谢过。
吴先生便拿出一个卷轴,这是尊夫生前的墨迹,相赠老夫开馆之时,如今完璧交予夫人。
便递到昭如手上。
说罢,他便拱一拱手,转身告辞。昭如突然想起什么,先生留步,昭如有一事相求。
待说完了,吴先生也有些唏嘘道,难为夫人。老夫允命,佳音有期。
回去的路上,昭如将那卷轴打开。上书十字,正是家睦的手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年秋凉,吴先生上门。
昭如问,托付先生之事,可有了眉目?
吴先生拿出一张纸,与昭如细细看了。昭如看过,又想一想,终于说,一如先生所言,八字极为相合。可戊子年生人,距今不惑有余,怕是不很合适。
吴先生说,夫人明鉴。生戊子,卒辛亥,二十有三,正当少年。
卒辛亥。昭如口中轻轻重复。
不错。正是山东烟台同盟会的一位义士,从栾钟尧、宫锡德等“十八豪杰”。后海防营一战,就义于道台徐世光之手。其叔父为老夫知交。可怜父母膝下只得一子.如今耄耋,香嗣无继。
昭如说,敢问先生,这秦氏可有意我商贾人家?
吴先生说,男家本出于泰安仕宦之门,闻说夫人是山东亚圣后人,求之不得。
昭如轻轻舒一口气,说,如此便好了,只待三年丧期之后。
民国二十一年的初春,人们见识了襄城当地最有排场的冥婚。
男方秦家照例给女方送去了“鹅笼”、“酒海”、龙凤喜饼以及肘子喜果。衣服、首饰是纸糊的冥器。
然而女方卢家陪送的嫁妆,从金丝的龙凤被到满箱的绸缎尺头;从檀木锦匣到黄花梨的梳妆台,居然都是真的。
人们不禁咋舌,问起这东西的去处。接送婆子哼了一声,说,这些生人用不得,自然是照规矩,烧掉。
这哪里是结鬼亲,阳世的女子出嫁,也未必有这样的气派。人们传说纷纭,卢家并非襄城一等一的富户,这喜太太怕是疯了。就又有人阴晦地笑,你是不知道,这喜太太原本就养了一个疯姐姐。
男方花轿到了后,见昭如一袭青衫,正静静地坐在厅堂里,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女是今天的嫁娘。昭如用一方丝帕,将照片擦了又擦,喃喃地对她说着话。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并未依例将照片和牌位放在白发苍苍的亲家手中,而是揭开了花轿,自己将它们端端正正地摆在座位上。她也并未如人们意想中号啕,追去迎亲的队伍。确切地说,她甚至在整个过程中,一言未发。
起灵那天。时辰一到,昭如看着阴阳先生叫人将秀娥的棺柩起出,向墓穴里泼了一桶清水,与此同时,高高扬撒起花红纸钱。
并骨仪式结束后,人们次第离开。昭如又悄悄地回来了。墓穴还未封上。清水已缓慢地渗进泥土里去,散发出新鲜湿润的气息。纸钱的颜色一点一点暗沉下去,变成了紫色、黑色。
她又向墓穴里抛了一把土。然后坐下来,许久后,才对着眼前的石碑说,家睦,咱闺女嫁了。最后一桩心愿,我帮你了结了。你放心去吧。
这个时候,她胸口里突然有了些汹涌的东西,让自己也出其不意。此刻喷薄而出,如决堤。她开始无声地流泪,然后喉头一紧,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喘不过气,撕心裂胆。然而她并没有停止,这样抚着墓碑,长久无歇地哭下去了。
这天深夜,当卢家人找过来的时候,见昭如靠着墓碑,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