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北鸢 > 孩子

孩子(2/2)

目录

郁掌柜便躬一躬身,开了口,太太,其实这回的事情,倒不见得算是官非。只是说到个“钱”字,任谁都有些吞咽不下去。您记得夏天说起要从老家里运一批煤和生铁,订银是一早过去了,货却发得迟。此次黄河夺淮人海,殃及了一批货船,咱们的也在其中。

昭如说,这事上衙门,理也在我们这边,如何又会给人告了去?

郁掌柜道,太太只知其一。这一回,船上不止是咱们的货。您知道城东“荣佑堂”的熊老板跟老爷一向交好,这次发货,他便托咱们的船给他顺带些铺面上的所需,有七箱,其中五箱,说是青海玉树的上等虫草。此外,还有他家老太太九十大寿,专为女眷们打造了一批金器,说是都在里头。单一支如意上镶嵌的祖母绿,有半只核桃大小。

荣芝冷笑一声,怎么不说他们举家的棺材本儿都在里头。这么多值钱的,该去押镖才是正经。

郁掌柜接着说,太太知道我们老爷的脾性,向有孟尝风,古道热肠惯了。因为是老交情,这回带货,没立协议,也没做下担保。熊家管事的二奶奶认起了真,就有些搅缠不清了。

昭如说,这二奶奶我知道,是个吃亏不得的人。她要我们赔多少,是要将交情一起赔进去么?

郁掌柜袖一下手,走到她跟前,轻轻说了个数。昭如呼啦一下站起来。她这平日不管流水账的人,也知道,这回家睦把胸脯拍大了。

昭如让众人退下去,开始盘算,要不要到哥哥那去走一趟。如果熊家真是个说起钱来油盐不进的人,那是有场硬仗要打了。想着,她难免也有些坐立难安。这时候,却听见外面报,说老爷回来了。

她便迎上去,家睦只看她一眼,就沉默地坐下。昭如使了个眼色,丫头端上一壶碧螺春。昭如沏一杯给家睦,说,老爷,天大的事情落下来,自然有人扛着。先宽下心来想办法。

家睦听见,倒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沉,家中的事是要人扛着。有个出息的哥哥,这家你是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了。

昭如张一张嘴,又阖上,心知他有些迁怒。这原不是个色形之于外的人,此时计较不得。她望着家睦,又有些心疼。暗影子里头,灰飞的双鬓,分外打眼。这几年,这做丈夫的,渐渐有了老态。到底是知天命的年纪。依他的性情,不喜的是树欲静而风未止。她是少妻,纵有体恤,于他的心事,仍有许多的不可测与不可解。

她便也坐下,不再说话。太静,厅堂里的自鸣钟每走一下,便响得如同心跳,跳得她脑仁有些发痛。这时候,却有些香气漾过来。先是轻浅浅的,愈来愈浓厚,终于甜得有些发腻了,混着隐隐的腐味,是院子里的迟桂花。老花工七月里回了乡下,无人接手,园艺就有些荒疏。平日里是没人管的,它倒不忘兀自又开上一季。一年四时,总有些东西,是规矩般雷打不动的。昭如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当儿,却听见另一个人也重重叹了一口气,将她吓了一跳。就见男人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眼睛却有些失神。我卢家睦,许多年就认一个“情”字。在商言商,引以为憾。如今未逢乱世,情已如纸薄。

听到这里,昭如有些不是滋味,这男人果真有些迂的。可是,她也知道,她是欢喜这几分迂。这“迂”是旁人没有的。这世上的人,都太精灵了。

夫妻两个,相对无语。一个怅然,一个怨自己口拙,想说安慰的话,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

这时候,东厢房里,却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一阵紧似一阵。昭如这才猛然想起,这孩子是饿了,早晨喂了碗米汤,现在又是下晌午了。小荷抱着孩子,疾走出来,看着老爷矗在厅里,愣一下,竟然回转了身去。昭如看到家睦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候,却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郁掌柜进来,脚下竟有些踉跄,嘴里说着,老爷,大喜。

家睦的眉头还没打开,有些木然地应道,喜从何来?

年轻人喘了口气,说,咱们的货,到了。

家睦有些瞠目,说,什么,你肯定是咱们的货?

掌柜便说,的确是,我亲自去火车站验过。连同熊老爷那七箱药材,都在里头。

家睦默然,慢慢说,这倒是真奇了。

掌柜擦一下头上的汗,说,说奇也并不奇,是我们“德生长”行事慈济,造化好。

家睦这才醒过神来,说,你刚才说,火车站,怎么到了火车站去?

掌柜便答,我们的货物,这次并没有全走水路。船到了杭锦旗,泥沙淤塞,河道浅窄,咱的船吃水太深,实在过不去了。那边的伙计就临时租了几节车皮,改了陆路。没承想,却躲过了一劫。这是天意。

家睦顿一顿,问,熊家的人可知道了?

掌柜说,这不说着先报老爷一声,给您个心安。那边也命人去了。

掌柜又对昭如行了个礼,瞥一下小荷,低下头,退去了。

这孩子一时的安静,似乎令人遗忘了他。家睦走过去。小荷抱紧了孩子,无知觉后退了一下。家睦却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瞳,看着他,嘴角一扬,笑了。这一笑,让这男人的心和脸,都瞬间松弛下来。

他于是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昭如走到跟前,大了胆子说,是你儿子。

家睦抬起头,与昭如对视。她看得出他眼里并没有许多疑虑,却有些鼓励的神色,那是等着她说原委。她想一想,便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

家睦听了后,又看了看孩子。沉吟一下,朗声大笑,说,这就是所谓“天降麟儿”了。他方才这一声哭,算是诸事化吉。

昭如轻轻说,老爷,你就不怕这孩子不明底细?

家睦说,这世上,谁又全知谁的底细。他来到了卢家,就是我卢家的底细。说起来,我日后倒要给火车站立座功德牌坊。这一日内两件喜事,皆与它有辗转,合该车马流年之运了。

他便俯下身来,也看那孩子。孩子却伸出了手,猝不及防,揪住他的胡子。还真有一把气力,不放手。家睦一边笑,一边却直不起腰来。昭如看在眼里,也忍不住笑了。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