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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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节日过完,大家恢复正常作息。需要接待的人、准备的饭食以及需要做的劳务,不再那么多。如真凌晨即起,诵经,禅修,出门去绕寺转经结束,过去僧舍和大家一起吃饭。上午仁美给她讲解经文,她主要学习般若经。期间仁美如果有空,断断续续与她一起阅读论著。她也继续帮助他学习语言。
与经文之间需要因缘。在仁美的佛堂第一次看到般若经,她翻开来读几页,感觉被深深摄受。之后日诵一遍,经文很长,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完成。读到一些段落仍忍不住心里热流滋生。“放下遮障自显本来妙觉境,照见本净有情世间本来净。本来清净果净色净得净观,智如虚空断分别妄自显明。” 这四句话感触尤深。越往后,经中句子释放出的意味在心里更清楚明了,仿佛一颗浓缩紧密的药丸,泡在清水中一点点软化、溶解与吸取。
学习结束之后,她在厨房做饭,整理打扫。下午去小僧人学校教课,教他们拼音、造句、阅读,同时照顾学校日常各种琐碎事情。这些孩子小的六七岁,大的不到十六岁,混杂在一起学习。学校在一个古旧庭院,房子与廊道围成圆圈形,中间是敞开空地。建筑长年没有修复,墙壁粉刷斑驳,门窗已损坏不能闭合。在冬天无法生火,孩子们席地而坐,虽铺上羊毛毯子和坐垫仍极为寒冷。
上次给仁美的钱,回来后他给孩子们购置新的僧衣、鞋子、文具。这次她想把墙壁重新粉刷,安上挡风新门窗,做一批可以让他们读书和写字的矮木桌。身边还有一些钱。到夏摩山谷之后花费不多,主要是支付旅馆房租、买些食物。在幻海维持一个月的费用,这里可以用上半年。没有百货公司、甜品店、咖啡店、西餐厅、电影院、酒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她在幻海时已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适应这一切并不难。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极度的无聊和贫瘠,对她来说是合理与安宁。
她把想法告诉慈诚。他说,你愿意做这件事情很好,我可以帮你把大概的费用计算出来,然后找到工人把这些想法实现。但是,你要记得一件事情。
请说。
真正的布施没有任何动机、预期、目标。你自己,被你布施的对象,以及给予出去的财物,都要以空性之道观之,而不是执一切为实有,否则这是不会有福德的事情。有些饱含野心与欲望的布施,做过一点善事四处撒播,希望天下人都知晓,或企图获得别人的赞美和敬仰。付出是一个工具,背后是更贪婪的需索。
她说,我明白。我只是想做这件事。做完我就忘掉。
仁美这次也没有拒绝,他说,我们的确有些困难,没有能力做得更好。寺院没有商业化也不想刻意经营什么,信众们有些供养,修复只能逐步完成。不过对僧人来说,真正用功地去学习的发心和践行更为重要,环境与条件如何,有没有崭新的文具、舒适的房间,这些不重要。但若能提供他们更多方便,也是好的。
如真取出现金。很快各种工匠进入学校,重新粉刷墙壁修葺门窗,崭新的松木桌子做出一百张。铺上更厚实暖和的地毯,安装炭炉。慈诚期间提供帮助和支持。教室很快焕然一新。
三个月后,仁美说,我想带你去我小时候出家的寺院。我在净月寺出家,后来才被接到金刚顶寺。我经常思念那里。我们在净月寺住一个晚上。
净月寺离金刚顶寺一百多公里,途中翻越崇山峻岭。同行有一位十岁男童,回去村里看望奶奶。男孩戴着帽子抱着书包,老实而乖巧。车子在山道蜿蜒爬行持续太长时间,他开始晕车呕吐。呕吐物在颠簸中突然从他口中喷出,弄脏衣服裤子。有些沾在如真的裙子上。车厢里充斥难闻的气味。司机停车,她牵他到公路边,拿出一瓶清水帮他清洁衣服,清洗脸和双手。仁美也下来,一起照料。然后再回到车上。
男孩从最后一排换到前面第二排的位置,依然很不舒服,忍耐着一声不吭。如真和他坐在一起,伸手从背后抱住他。他依靠在她的身上,也许觉得安心便闭上眼睛慢慢入睡。这是奇怪的感受。她在他们当中,不管是跟男女老少在一起,都不觉得陌生。仿佛可以与他们成为一家人。在幻海时,她觉得整个空茫的城市孤身一人,与谁都没有关系。
山路弯道重重,一路经过幽深的峡谷和山沟。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大湖。山崖绘有很多佛像壁画,在各个位置浮现的菩萨像,璎珞珠宝装饰,服饰华贵,面容虔诚,摆出各种手印。色彩绚丽沉稳,绘制严谨精细,又有一种豪放不羁的气质。壁画一路绵延,虽历经岁月沧桑损伤败落,内在的力量更夺人眼目。
仁美说,我小时候见到岩石上的佛像离地面更近,现在感觉佛像的位置越来越高,好像山道在往下慢慢陷落。也很难说以后湖水上涨是不是会越过山道。
这些佛像是谁画的。
也许是四处流浪的壁画工匠。他们路过这里,谁都想留下一幅作品,越来越多。这些绘画明显出自好多个人之手,风格迥异,技艺精湛,长年的风沙雨雪也在渐渐抹掉这些痕迹。老人们相信这些壁画是在山上自生的。
他说,每次经过这里都能感受到一种虔敬而深沉的气氛。我深爱这片土地。
仁美的故乡,一座高山上的村庄,四周被雄浑高峻的山峦包围。他说一到四五月,桃花漫山遍野,一簇簇深红色杜鹃点缀松树林当中,蝴蝶成群飞舞。净月寺四周有一圈高大而方正的泥土围墙,是很久之前的遗留物,但已无人讲述它们的历史。小寺院占地不大,一应俱全。他们被引进客房休息,围坐一起吃羊肉、面片,喝几杯热奶茶。仁美小睡片刻。她独自出门。
经过护法殿,一座杂草丛生的古塔。飞鸟经过,树影憧憧。这里寂静,一个路人都看不见。她沿着古塔开始顺时针绕行,轻声持咒。所有的寺院都会有这样的白色佛塔,供着五方佛、经文、舍利子或其他的圣物,象征佛的灵命所在。前面是大经堂,铺着方形岩石的庭院中有一位僧人在扫地,墙角的白泥煨桑炉堆放干燥柏枝和青稞,芳香白雾仍淡淡持续。他看见她,点点头,没有询问也没有好奇。她往炉子里扔进去一束柏枝,几包麦粒,念祈祷文,走进空荡荡的经堂。
佛殿光线阴暗,空气冷寂,正中位置是一尊金色宗喀巴大师像。僧人此时进来,递给她一盏酥油灯,又走出去。等在这里仿佛只是为给她递一盏灯。她点燃油灯放在案台上。蓝色火焰跳动,亮光腾腾升起,一簇灯火的光明可以突破所有黑暗。让心像烛火般亮起来是重要的,她想。这也是仁美对她说过的话。把自己照亮,再去照亮别人。火苗跃动,稳定的清明感受凸显。她默默站立,发现心里再没有任何祈愿,没有疑问,没有需求,只剩下这光亮之中的明觉和无分别。转身走出去。
晚上大家照旧围着烧热的铁炉说话。水壶里的热水扑扑滚动,有人把杜松和柏叶放在炭炉上面熏热,木质芳香弥漫房间,清香扑鼻。早上有人送来家里奶牛挤下的新鲜牛奶,做一壶滚烫的奶茶,说话,喝茶。炉子里的牛粪火熊熊燃烧,窗外夜色漆黑万籁俱寂。夏摩山谷的人喜欢以原始而朴素的方式聚集,亲密地相聚,交流,谈论,分享日常。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总是能够静静地置身其中。
这里的人欲望少,心念单纯。他们并没有很多钱,但看起来不贫穷。让人感觉贫穷的是无法满足的欲望。真正的穷人是充满贪婪、恐惧、饥渴和无法满足的人。用尽一切手段赚钱,再把钱花在满足欲望的各式内容上。无止尽并且乐此不疲的循环,但大部分在城市中的人是这样生活的。在城市中,人是隔离的孤岛。即便有朋友约齐在餐厅吃个饭,也很快开始各自拿出手机,关心起复杂而不相干的新闻和视频。人们缺少存在于此时此地的能力,逐渐失去对真实觉知和连接的能力。
当人陆续散去,仁美对她说起往事。
他说,我即便在金刚顶寺,也时常想起在这里度过的时光。那时年少,无忧无虑,每天和其他小僧人伙伴们爬到土墙上玩耍。被认定为转世之后再不能随便离开房间,大部分时间封闭于屋子里,被监督着勤奋地读书、学经、背诵。从那时起,我知道因为公众身份,必然要牺牲某种程度的人身自由。但这是责任。我知道应该为大部分人的精神需求和信仰理念去努力。而不能仅仅只是为了私人的快乐或舒服而活着。
他们是怎么认出你的。
通过卜卦等选出四五个孩子。那天有别处的僧人来到寺院,把我叫过去问很多问题。说完话他们刚走,天空突然下起大雨。那个季节下雨很罕见,寺院和家人觉得这是吉兆。
一个人小的时候对世间并不了解,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怎么能够发心出家。
在夏摩山谷,婴儿一生出来就被母亲放在背囊里面,跟着家人去绕寺院转塔转经筒,听他们念诵六字真言。第一个传授他们的人是母亲或其他家人。他听到各种祈祷文、咒语、赞颂,和大人一起参加每年的宗教仪式,寺院里的大法会。孩子们是这样长大的。周围环境是重要的熏染和教育。在夏摩山谷,宗教感如同空气般存在,镌刻在人们的意识之中。它是生命内容的一部分,不需要下定决心才去投入,或成为一个被反复质疑的命题。
家里只要有条件,会在最好的房间摆设一间佛堂,每天做大礼拜、祈祷、煨桑。僧人们来众生的家里诵经,给人打卦、看病。我小时候见到他们,觉得这些整洁、优雅、幽默、知识渊博的人不事俗务,不为生活所累,没有物质与感情的拖累,看起来悠游自在。人们尊敬和信任他们,把他们当做精神向导和生活中的支持。孩子如果有前世的因缘,想去出家的心愿是自然生起的。
这样生活的话,会心里觉得幸福吗。
我们从小被教导要以空性和净观之道去看待自心,善待周围的世界。走上正途的生命才有倚靠。持续地保持正念和觉知的确会带来幸福感。
我希望也能走在这条道路上。但我做过很多激烈的事情,有许多障碍。
让过往全部通过,放它走。人的一生需要遭遇的事情太多,不能一直背着全部。接受所有发生的事情,如果它们注定要发生。即便在某些时刻有些事情显得很艰难,但最终的结果是正确的。是好的。
是这样吗。
是。是这样。
他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如真,离苦得乐,得到解脱,不是你一个人的愿望,而是众生的愿望。当你在修行的时候,你已在为这个世界的整体平衡与净化作出利益。记得这一点,并把它当做你精进修行的最初发心。永远都是如此。记得是为众生而修行。
夜已深,他让她去房间里睡觉。说,明天凌晨你五点起。
隔壁新装修过的厨房,炕床上已铺好温暖厚实的棉花被,柴灶里烧干牛粪,炕被烘热。她把大铁锅里烧开的热水用铜勺舀出,装在铜盆里洗脸,拿出毛巾沾湿之后一点点擦洗身体和头发,换上干净内衣。明天早上她预感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认真地自我清洁。她浑身哆嗦地躺进大棉花被子里面,熄掉灯。
炕烧得热,一时无法入睡。仁美的屋子依然有人进进出出,他们并没有休息。直到凌晨一点多,来拜访的人才纷纷离开。木门吱吱嘎嘎,房间里隐约传出的低语平息。此时她收到仁美的短信,他说,你早些入睡。天亮见。他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她辗转反侧还未入睡。
过往的事情已很少想起。在某些瞬间,即将入睡或者刚刚醒来,一些零碎片段闪现并依然清晰。吉隆坡机场父亲告别的面容,墓地旁边的旧居,母亲店铺里永不停止的电视机画面,麦当劳餐厅里男子递给她食物说出“诀别”两字时的表情,男人的卧室里挂着的结婚照片,舞洲的破船和喷火男子,地铁玻璃窗上映照出女子身影,一沓沓厚厚的现金钞票,被医生取出的已成形的胎儿,孩子脑袋上的几根黑色头发……
曾经她用尽全力想得到一个世俗的普通男人,烹煮、洗衣、生儿育女,朝朝暮暮,白头到老,不惜撞得头破血流。但她并不知道这是否是爱,结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如世上大部分女人所曾期望的那样,奢望对方待自己百依百顺,提供免费的安稳生活,提供无止境的舒适和快乐,驱除孤独寂寞吗。这分明是个巨大而自欺的妄念。
更大的妄念还有,她试图得到爱的证明,证明对方爱自己,自己值得被爱。如果没有得到,觉得自己失败,不如死去。她最终还是死去一次,不是死于无爱,而是死于这些巨大妄念的破碎与熄灭。回头看,所谓的爱恋不过是梦中幻境,却曾经是她头破血流也撞不破的铜墙铁壁。
她毕竟是个已死过一次的人。醒来后再抬眼看到这个世界,世界已变,她的心醒来,恍若隔世。人世是无可依靠的地方,没有永恒,没有圆满。在世俗的欲望和妄念中不可能找到真理。身心饥渴,爱河不枯,不过是挣扎中的轮回。
她很少对人轻易提起回忆,但所有作为历历在目是不可被撤销的印记。现在她独自一人,默默存活,忏悔思省,清洗收藏,如同在河流中反复洗涤一匹白布。她躺在一个寺院的厨房里面,想起以往的三十余年,仿佛已把一生的苦难受尽。那些因为与自己、与他人的斗争而痛苦煎熬的夜不能寐。以痛苦为道的成长。她要努力地活下去。
关掉灯,她渴望尽快入睡。心里有巨大的情感升起,她察觉到但不想去控制,仍由它像远处潮水慢慢滑动过来,覆盖住她。仿佛是一种柔软的无限的慈悲。她在黑暗之中泪流满面,这种悲伤从身体深处低沉地升起,带着压抑而累积的痛楚往外释放。哭泣带来的洗礼,像擦拭,像治愈。
她的手机亮起来。她打开,看到慈诚发过来的信息。
他说,如真,我刚刚做一个梦,看到你在净月寺绕行古塔。塔身周围生长出颜色艳丽的鲜花,一簇簇,迎着风和阳光摇曳起舞。这景象清净而吉祥。我为你高兴。
2
窗外天未亮,凌晨四点。她起身穿上干净衣服,刷牙洗脸,清洗梳理,喝一杯热水,坐在屋子里默默等待。清晨五点,有人在房间外面轻轻敲门。她说,我好了。站起来打开门,穿着藏红色正式僧袍的仁美站在外面。他说,现在跟我去经堂。
山间坡道一片漆黑,草地上有冰霜凝结。天空像暗蓝色幕布点缀繁星无数,发出闪烁寒光。智花在旁边陪伴,打开手电筒帮他们照路。一束光亮引领他们经过护法殿、佛塔,下行山坡,走进她昨天独自来过的经堂。几位僧人在里面,点燃佛殿台案上一排排酥油灯,火光跳跃汇聚成海,照亮周围诸佛菩萨的像。照亮造像脸上目空一切的眼神和含义幽微的微笑。
仁美示意她坐下。两个蒲团相对摆好,两个人面对面坐得很近,中间一个小案上摆着经文,法器。他开始诵经,声音浑厚有力,冲击力强大。她闭上眼睛,身体被这音韵撞击着一度觉得无法坚持坐着,眼睛升起泪水。如梦如幻,这古老的场景仿佛发生过很多次,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她依然被震动。他诵经很久,开始给她灌顶,传授她修法,说,先从这个修持开始,每天完成功课。她站起来对他磕三个长头。
他从僧袍里取出用白色丝质哈达包裹的小包,慢慢打开,是一串凤眼菩提佛珠。他把佛珠放在她的头顶,诵祈请文,说,这是我小时候在金刚顶寺受戒时,寺院里最受尊重的老仁波切赠送给我的。他是我的根本上师。你守护好,用它持咒。
她说,它太珍贵。
他说,我们每个人的存在更珍贵,如真。在我们内心隐藏着的自性光亮,虽然被无明和障碍层层遮蔽但从未曾失去。通达教理,明白事物的空性之道,成为安住在心的本性里的人。这样即便遭遇各种显相,也不会被情绪和心意所支配,不会落入主观感受的动荡之中。如果某天,我们看到的世界,如同清净的坛城,那么,一切众生男女,在我们心中都是智慧与慈悲的象征,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法身的咒语。
对修行者来说,需要相信生命处于无限的时空里。如果没有这种相信,法的观点对人来说失去意义。在人世,大部分人宁可选择对死亡与无常避而不见,沉醉和迷失在物质生灭之中。他们执守眼耳鼻舌身意的限制,缺乏正见,以妄念为实,这是苦的来由。心有复杂的习气,累积嗔恨、无明、贪婪的侵染。通过听闻、思考、实践进行学习,以便让自己重新看见真实。但人很难彻底根除染污和习气,这是巨大的工程。
一世的时间对我们的灵魂来说过于短暂,会有各种染污、退转、反复,各种身份的与肉身的变换。唯一可累计的是习得的智慧,储备过的爱与慈悲,随着每一次消亡和重生而传递。修行,是帮我们重新恢复这些记忆。
具备般若的认识,才会有真正的慈悲升起。此时才会有新生。你爱身边的众人,希望他们快乐,不增加他们的痛苦。没有憎恶,也不忧虑。时刻检查自己的动机,觉知身口意并把它们的清净供养给法界。有利他的发心。这是破除自我执着的象征。
经文说,不放逸不死道,放逸即死之道。不放逸者不死,若放逸犹如死。凡是生起的,存在的,所造的都是坏灭之法。 我们精进地学习、修习、践行,实践这不死,是为众多人的利益。为他们心中的解脱与宁静,为怜悯世间,为人天的真理存在与安乐。
此刻她的心被他收摄。两颗心像圆月重合相叠,心心相印,完整无瑕。仁美迎接住她的视线,告诉她,他在这里。在结束仪式之前,他最后说,世界超乎想象,以相投射心性中的包罗万象,这性与相值得好好探索。只可惜时间有限,我们穷其一生也无法走到法性的尽头,只能一趟趟回来实现这种进阶。不知何时才能达成真正的实现与完成。但愿不虚此生。
等他们走出经堂,天色发亮。草地上的露水,树丛中的鸟鸣,山谷升起的朝霞,天地焕然苏醒。呈现在眼前的,是心中投射而出的崭新世间。经过佛塔,他带她顺时针绕行七圈。她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优雅持重的背影,以及默默散发的和现世失联的落魄与华贵。她同时感知到他灵魂之中古老的深意。
他们重新汇合在一起,像万千河流注入大海。
3
慈诚来接她。带她去他家里做客。
开车之前,他说,先去寺院。我生活过这么久的地方,还没有给你好好解说。以前在这里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背诵、辩经。在夏摩山谷的传统里面,僧人是知识阶层,需要传承古老的文化与智慧。但是金刚顶寺有个秘密。他微笑着说,在旁边有一座山因为具有特殊的女性形状,寺院经常有还俗的僧人。为对治这股力量,他们在建筑和风水上设置一些改变。外来的人不会轻易注意到。
他先带她去看大经堂的久远壁画,描绘的是佛陀传记、成道和神变故事。他说,我祖父曾经来参加修补壁画的工程。他们选出山谷手艺精湛、人品高尚的六个工匠,日以继夜,修复寺院各个大殿、侧殿的重要壁画。祖父在这里工作三年,吃住都在寺院。我有时过来给他送衣服和食物,还有祖母做的糕点。他们在佛殿里长时间安静工作,仿佛把全部生命投注于此。他在那时教我学习绘画唐卡。
在茶房有一口煮茶的铁锅,容量巨大,烧煮时需要几十人参与。寺院的茶按照陈年秘方来煮,酥油、砖茶、盐和小苏打的分量都有严格比例。茶也是远近闻名地好喝。浓茶煮出来装在大铜壶里,热腾腾送到经堂。诵经结束需要进食与休息的僧人们,从怀里掏出木碗,一碗碗倒茶,喝茶。在喝最后一碗时,拿出装糌粑的口袋在茶水中倒入糌粑粉,用茶水把面粉揉成团状,当做正餐。
他说,我刚到寺院,做过好几年端茶童,手臂锻炼得极有力气,给人倒茶不能洒出,这也是锻炼自己的心力。和师父同住,每天把房间里的物品擦得干干净净,师父会检查各种角落和背面,如果摸到灰就会受到训斥。习惯是这样养成,喜欢把事情做得周到而妥当。
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热,他脱下外套,只穿里面的长袖t恤。他偏好穿暗紫色或藏红花色的衣服,接近僧衣的颜色,头发剃得短,面目洁净。即便还俗,穿着便服,仍保持以往僧人的气质和生活方式。俗世没有把他从小经受过的训练习惯消磨殆尽。也许因为小时候受过苛刻的训练,他持重而笃定,做事优雅有序。心很仔细。
走进辩经院,此时里面没有人,空寂的花园古树成林。她走进去,看到迎面一棵大柏树的树干上,挂着一串已被僧衣染红的六道木佛珠,用红绳串着,挂在那里仿佛在等待她。她伸手取下,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缘起。你可以带走佛珠。她说,我可以拿走吗。这也许是别人丢失的。他摇摇头,你可以拿走做个纪念。这是吉祥的缘起。
以前你们辩经,会讨论一些什么。
大多是经典里的观点拿出来辨析,论题都很形而上,比如,讨论人的自性在过去、现在、未来如何界定,中阴状态中的自我如何存在,与活着的时候、睡梦中的自我有哪些区别……有些时候,辩经也是一个热闹与释放的集体活动,大家大呼小叫,挥洒自如,充分施展才华与个性。
很多人排队在马头明王殿,带着孩子进佛殿,在他们的双眉间和鼻梁上抹一道酥油灯煤灰黑印,从上而下画条直线,这是辟邪和祈福。大太阳底下队伍很长。慈诚遇见他的僧人朋友,彼此打招呼,朋友把他们直接带进佛殿。里面人挤人,黑乎乎一大群人缓慢移动。僧人把如真推到佛像下面,那里有个洞,人可以钻进去上身,伸手触摸到马头明王的腿部。每个人都这样在做。如真也照做。起身时僧人把黑烟涂抹在她的鼻梁上。他们随着高高兴兴的孩子们一起走出来。
他说,山谷里的孩子从小自由自在地长大,一岁之前不给孩子穿鞋子,五岁前不戴帽子。出生之后,浑身擦上新鲜酥油,让他们赤身裸体晒太阳,每天接受光照。即便在寒冷的冬天也穿得很少。大自然能把他们锻炼得很强壮。老人们认为,也许有一头无形的猪和一只猴子在轮流照顾婴儿。猪照料的时候,婴儿在长肉,他们就安静睡得安稳。猴子照料的时候,婴儿在长骨头,觉得不适会常常啼哭。当猫在他们身边睡觉打鼾,则是在背诵六字真言。
她笑起来,说,这些真有意思。喜欢听你讲这些。
我有很多。讲不完。就怕你听烦。
他开车把她带去他出生的村庄。娜扎大山悬崖边的村庄,娜扎村,是个古村落。房屋是二层木楼,星罗棋布分布在丛林之中。在慈诚的家门口有两棵极为粗壮的大槐树,他说这是村子里最古老的两棵大树,也是家里最宝贵的财产。他们守护和爱惜这两棵古树,树上挂着经幡,树干绑上红绳,时常对它们祈福,精心守护和尊重大树。他说,这两棵树是双生的,自古以来,它们互相依偎,如影随形。
他推开木门带她进去,院子里开满万寿菊、波斯菊、蜀葵和蒲公英。花海荡漾,蝴蝶群集,家里收养的狗和野猫全部跑出来,热闹地欢迎他们。她在山谷里已从寒冬过渡到阳春。
他家里的木楼饱经沧桑但结实稳固,木雕窗户和过梁雕刻精细的花纹,岩石堆砌围墙,用来储放干柴和牛粪的仓库,圈养着奶牛。走廊边挂满一串串风干辣椒和肉类。一楼是厨房、客厅,二楼是卧室。朝向最好的一间是每户人家都有的佛堂,装饰也最华美。从佛堂三面敞开的窗户,能够远眺西边的贡拉女神雪山、山下肥沃开阔的麦田以及东边山丘上的自然佛塔。
那是一座看起来古朴而庄严的佛塔。山下大河碧蓝清澈,俯瞰如同一面明镜。
他带她去见他的母亲。家里十个孩子都已分家,他是最小的儿子,和母亲一起住在老宅。父亲和他的大哥同住。姐姐哥哥们和孩子们会过来不时探望。他的母亲七十多岁,在厨房里煮茶,瘦小而健康。这里的妇女勤于劳作,到晚年更显笃实坦然。妇人穿夏摩山谷女性的传统衣服,遮盖住腿脚的长裙,斜襟上衣,戴绿松石耳环,头发编成细细的长辫缠绕着彩色毛线。她微笑,走过来握住如真的手,手粗糙而暖和。一个可爱的男孩坐在地上,睁着黑眼睛看着如真。
这是他姐姐的孩子。他有一个姐姐在犀地,做生意忙碌,孩子放在这里让妈妈照顾。这个胖乎乎的一岁男孩名叫伦珠,头发在头顶扎一个小辫子,长长的睫毛,皮肤微微褐色。脸部已经呈现出夏摩山谷男人常有的特征。成年以后,他们逐渐会有刚毅俊朗的轮廓,鼻梁高挺,牙齿雪白,眼睛明亮。男女成年之后大多面容俊美、身体健壮。
房间整洁,四周墙壁手工绘画吉祥八宝,树,花,护法神形象,摆着彩绘柜子、矮桌。厨房古旧,墙边一排暗色纯木橱柜,使用久长发出光泽,放置一叠叠色彩典雅的瓷碗。柴灶燃烧干柴,支起大铁锅做饭。他住在附近的两个姐姐过来帮忙做包子招待远方客人。羊肉带着大骨头放在盐水里煮熟,用刀子削下肉块直接来吃。这是山谷中待客最热情的食物。
见过家人之后,他带她回到花园。
墙角两棵梨树,开满洁白芳香的梨花。他说这梨树是父亲种的,每年结累累果实,有时结得太多把枝条压坏。秋天结出果实,他们把梨子冻起来。冻梨好吃,家里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已在树下支起一个小木桌,桌面手工描绘花朵图案,绿、蓝、黄、红、白搭配在一起,色彩饱和而典雅。她说,是你画的吗。他说,是的,家里的壁画,柜子,桌子,佛堂,凡可以画画的地方,我都画了。他微笑,谁让我们家里的男人都爱画画。我的祖父和父亲他们都画唐卡,这是家传手艺。
他把普洱茶拿出来泡。有中式传统茶具,大概跟他以前到处旅行见多识广有关系。他不但汉语说得好,也熟悉各种与自己族性不同的生活方式。心态开放,没有偏狭。他沏出茶,给她倒一杯,说,在花树下喝茶也不是每天都会有的日子,花朵通常一个星期左右就谢干净。他指着落在茶杯里的两片白色花瓣,微笑着,我们能有现在这样喝茶的一刻,是福报。
他一边喝茶,晒着太阳,一边放松地和她聊天。
说,我记得那时的村庄和现在还有些不同。人们喜欢在露天里集会,木材烧起一堆大火,大家围着火光跳舞、说话、欢笑,亮光把夜空照亮,也照亮每个人欢笑着的脸。我们过着随顺季节和天时的生活,以土地和信仰为重心。村子里所有人家都会互相帮忙,一起盖房子,一起收庄稼。经常轮流宴请,大家高高兴兴地聚会。一年当中有很多宗教仪典和节庆。
夏天,天黑得晚,孩子们吃晚饭都急急忙忙,期待吃完饭跑出去玩耍。那时我在山坡上偷偷牵来几头驴子,晚上骑着它们跑到田野里去撒欢。驴子跑起来快,把人摔下来也狠。
我小时候淘气顽劣。在学校里经常打架、闯祸,被人认为不可救药。也常挨父亲发怒之后的暴打。但有一次大家对我刮目相看。我和伙伴去山上,我们要拔起大捆大捆带刺的荨麻去喂牛。有条小道是沿着山崖旁边延伸,路面滑只能抓住爬藤和草艰难地走过去。一条被冲刷出深沟的洪流,两边是巨大的岩石,中间只放着一根圆木。他们不敢走。我身上背着装满柴草的竹筐,二话不说踏到圆木上,闷声不吭一路走了过去。
当时这个事情在村庄里传开,他们都不相信。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还喜欢把母亲的红色腰带撑开来,一块红色绸布披在身上模仿是袈裟,扮成僧人模样。一次跟着大人去寺院参加法会,众人在佛殿坐齐等师父来,突然有人喊,师父来了,大家安静下来。结果出现在门口的是我这个小孩。
她说,当时怎么决定去出家。
金刚顶寺有一位老活佛,在山谷中最有威望和德行。他在住所的院子里收留穷人,供他们吃住,给人看病,免费给药。据说他的每一任前世都是这样,用这种方式帮助众生。他是在我们村庄里出生的,会经常回来给村民们诵经、祈福,他希望村庄里的一些孩子能去寺院出家。他说,孩子如果去寺院就由他提供吃住、教育,让他们好好成长。这是他的真心话。我们尊敬和仰慕他,后来有十几个孩子跟着他走,我也在其中。之前我的二哥已经出家。他后来与一个来探险考察的法国女子相爱,还俗去了法国。
你们有很多故事。
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4
吃完午饭,慈诚提议去自然佛塔绕行。母亲与伦珠也一起去。他们每天都会去转佛塔绕行,这是生活的组成内容。
胖胖的男童分量不轻,如真说,我可以帮忙背孩子。她用一条手织长棉布缠在胸前,把孩子绑在背上,这样走路并不觉得很累。慈诚的母亲戴上外出的太阳帽,手持一串老旧的佛珠,四个人走出家门。沿着村子里弯绕的泥路,走出村口,经过麦田、溪涧、果园。大片田地周围砌起矮石墙,种着荞麦、大麦、花椒、萝卜、辣椒、红土豆、玉米、肉豆蔻。此时田野生机勃勃,果树郁郁葱葱。肥沃的田野上满是金黄色的芥菜花,夹杂着一簇簇白色的马铃薯花。
走过横跨溪涧的木桥,他指着田埂边盛开的野花,说这是靛蓝草和茜草,可以染蓝色和红色。还有一种灌木开出美丽的粉红色花朵,重重叠叠如同小球,是狼毒花。羊群从来不吃它的草叶,它的根有毒。但用它做出来的纸洁白柔韧,可用来印刷经文,不会被虫咬损坏,也不变色。经得起时间消耗。
他说,这有一千多年的传承。在寺院我们做这样的纸。采回来狼毒草,只留下根,去皮之后撕成条,放在大锅里煮熟,拿石头捣碎,做成柔软的纸浆。再把一张张纸晾晒在院子里,用手仔细抚平。等纸张干燥,小心地一张张干揭下来,叠放好,送去印经。到印经院,把纸张切成宽条,浸水,包裹起来进行晾晒。颜料涂刷在雕版上,裁切好的纸铺在上面,滚轮从雕版上面轧过,红色经文就印在上面。
你还会什么。
做坛城,做燃香,做酥油花,各种仪轨,我都会。他们都说我的手巧。我还会绘画、写书法,也会下厨房做饭。他说,事实上我们有一种奇怪的个性,有时懒怠,不愿意为生活层面的事奔走操劳。但一旦开始做事,因为心调柔,心与手协调,手都灵巧。
在寺院,我住在活佛院,与老活佛和他身边的僧人们在一起。活佛院的小僧人越来越多,因为访客多,老活佛决定把我们分散到不同的师父的住所,这样能得到更多关照和教育。我也有了师父,是博学的加央格西。他学习很努力,经常不脱衣坐着睡觉,读书很长时间。我要感谢他对我的严格要求。那时我必须跟其他人一样,通过规定的经书文选考试,一点不错地背诵出一百多页经文。我通常完成得很快。
格西像以前的一些老僧人,白天在炉子里烧煤炭,晚上不留下火种,而是熄灭所有火光。并把木碗清洗之后倒扣起来。每个晚上他们做好明天也许无法醒来的准备,把每一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度过。他的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我。我们后来一起去犀地。
嗯。
在犀地过得很辛苦。太穷,大部分时间只能吃陈旧的糌粑,师父因此把胃吃坏。但他每次都会记得给花园里的野猫、鸟留下一点糌粑。我年轻,好像什么样都可以,总是高高兴兴。二十岁我决定离开寺院出门旅行,骑一辆别人送我的旧自行车,从西边一直往南边骑。到海边再返回骑到东边。又见到海,往北边骑。这样骑了上万公里。在路上搭帐篷,有时住在别人的家里。整整持续三年。然后我决定还俗。
是有什么原因吗。
很多人猜测我为女人还俗。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女人。在旅途中经历太多,体会到人间森罗万象,深深触动我的心。在寺院里的封闭与安全不是我想要的。我不需要被供养,被尊敬,逐渐变得僵硬而又自傲……我想在动荡而真实的生活中去感受,去训练,去探索和发现,验证学习到的这些真理。我愿意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说。
你问。
我觉得一些人他们对佛法没有认识,但有全部的相信,而我看你,你对佛法有深刻的认识,但你好像不怎么相信。
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还俗了。平时不是经常念祈祷文,很少做仪式也不禅坐,也不喜欢对别人随便说佛法的事情。你比普通人还要显得普通。你有每天固定做的事情,早上起来供灯、供水、点香,每日课诵。这一切还是显得太过于平淡。
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我八岁进的寺院,在寺院住过那么长时间,后来到处流浪,去过大量的各地寺院,有一度产生过深刻而强烈的怀疑。这种感觉让我痛苦。当你看到外人无法想象到的复杂现实,是理想化的浪漫的天真的想象之后的赤裸裸呈现,当你看到有些僧人做生意、赚钱、装模作样欺瞒信众、为家族赚钱、互相比较谁开豪车谁住高楼,这是考验人的虔敬心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有对佛陀的教法失去信心。我自认为比那些依然穿着僧衣但并没有如法去做的僧人更真诚。
后来我到处旅行,看到一些在富人当中招摇撞骗的僧人,一些盲目而无知的信徒。他们对教法的误解和偏见,并不渴求真正的智慧与真理,只是希望通过膜拜和贿赂神佛来改变命运,获得更多的利益与庇佑。不知道什么是闻思修,不知道佛法只能通过自己的修行去亲证。一个好的学习者首先要有疑问,然后才能培养起坚定的信心。而他们宁可在幻想与自欺中浪费时间。
在他们眼中,神通力是奥妙无穷的,一个被想象出来的可以带来护佑和加持的上师是宝贵的。有些人连经典都不阅读,不理解,还好意思声称是学佛的修行者。如果我忍不住对他们说实话,他们一定会沮丧和暴怒。
我相信因果。有些人即便可以经文倒背如流,嘴巴天花乱坠,却从骨子里没有相信过因果。他们如何约束身口意。
这也许只是我的个人想法,并不客观。但如果看过人世间的那么多磨难,人们不管贫富如何、阶层身份如何、生活在哪个角落,不管在繁华城市,还是偏僻乡村,都一样深受生老病死之苦,遭受无常拨弄,心灵不知归宿,无法找到安宁与满足,就会觉得躲避在寺院里享受所谓的清净无染,根本没有用处。
他说,真正的修行,是在这些痛苦和赤裸裸的现实当中对峙,以此增加功力。作为人身来到世间,我们正是为经历、为检验最究竟的修证。
出来以后你觉得困难吗。
这是自己的选择。我甘愿受苦,也不觉得以此为苦。
你去寺院,又回到俗世当中。那么你学会了如何入世,又如何出世了吗。
我尽力在学习。但我恐怕仍还没有学会该如何解脱。
5
他们走到自然塔下。
据说这古塔一夜之间自动形成,里面有成道者舍利。旁边一间小寺院,几位比丘尼长期守护这座塔,每天过来打扫、清理。古塔周围地势阔旷,风景怡人,走在塔边内心安稳。当地人过来绕行礼敬,在塔座缝隙中,塞着来还愿的白色鹅卵石或小块花岗岩、干枯的花草,雕刻六字真言的玛尼石。她把在路边采摘的迎风摇曳的鸢尾花摆成一束,供养给佛塔。
背上的伦珠低声咿咿呀呀说着话。她把背带系紧,跟随着慈诚与他的母亲,与其他人一起,沿塔座按照顺时针方向绕行,同时转动在塔边排列的转经筒。木支架发出吱嘎吱嘎滑动的声音,经筒旋转起来。此刻她体会到仁美之前对她说的话。他说夏摩山谷的婴儿生出来之后,会被母亲背在背囊里面,跟着家人去绕寺院转塔转经筒,听他们念诵六字真言。信仰不需要被说服,也不需要下决心,它在当地人的生命中是如同空气般的自然存在。对神行的虔诚与敬畏,无数世以来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骨血之中。她感受到这种日积月累的虔诚带来的加持。
中途休息坐在麦田旁边,喝水,俯视山下的河谷。远处山峰仍有积雪,白雪皑皑反射太阳璀璨的光芒。
慈诚伏在塔身上,在天然形成的小佛龛里摸索。他从窗缝边的空间里摸出一尊金色的小绿度母像,大概只有六厘米高,小巧精美。
你在这里藏了东西吗。
他微笑,一次我在金刚顶寺里劳动,帮助他们修建护法殿,每天挑泥,也帮做佛像的师父打下手。当时住在一位僧人朋友的僧舍里,屋子的天花板是用木枝与木梁搭建,稍有震动就会落下灰尘和碎石头。晚上睡觉时,突然从木梁上掉下来三个小佛像,也许是以前有人放在那里,是大威德金刚像、宗喀巴像和绿度母像。我选了绿度母像,把它带回家,放在塔里进行净化。好几年过去,今天想起来,觉得应该取走。
他们看着远处的雪山,继续谈论话题。她说,我在禅定入深的时候,常会全身涌起感动,仿佛来自内心深处的眼泪情不自禁不断涌出,但并不是哀伤,而是很难以言语解释的一种柔软与怜悯。即便是围绕古塔巡礼,或者进去某个神圣的修行山洞或圣人闭关处,这种眼泪也常涌出。以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阅读一本关于印第安巫师的书,看到对悲伤的重新注解,书里说,悲伤并不属于个人感觉,那是一波来自宇宙深处的能量。悲伤属于无限。读到这句话我才释然。
他说,可能也不是悲伤可以定义。或许是菩提心的记忆被唤起。
我以前做过一个印象深刻的梦。她说,我看见自己在空中飞翔,俯瞰一片热气腾腾的黑暗沼泽,四周有围墙,仿佛是地狱模型。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一旦降落此地万劫不复,难以再得到拯救。但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降落,置身于一座空旷无比的圆形宫殿,周围是阶梯,巨大的廊柱。宫殿中央,一头巨龙模样的怪兽从地洞窜出,张开大嘴。一个被绳索紧紧捆绑的女子在它的嘴中挣扎。
我在旁边看着,意识到她马上要被扼杀却无力制止。同时,心里已知道这个女子也许是我自己。周围阶梯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一些穿着红色僧袍的人,他们沉默地站在旁边围观。我惊叫一声,目睹女子被吞食的死亡,他们转身纷纷散去。有一个人留下等着我。他递给我一株滴着水的长叶子绿草,说,这棵植物可以救活她。我接过那棵有水滴的植物,就醒了。
我记得这个梦。它像一部电影的场景。
他说,谁又说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电影。如果梦醒来发现它是虚幻的,那么现在的生活呢,如果醒来,我们是否会发现它也是虚幻的。我们是自己的意识的观众。阿赖耶识储存着大量信息,但大部分是潜藏、沉睡的。如果能够看清自己,会知道自己的心识被蒙蔽,覆盖着重重障碍。我们被业力所支配。所谓业力,是来自负面情绪和过往行为的后果。
应该怎么做。
清洗自己,训练自己,持之以恒。直到露出内在清净本性。这是唯一道路。
他说,如真,佛法不认为人本来就是脏的,有原罪或需要救赎,相反,它认为一切众生都具备获得深邃永恒的佛性安乐的潜能。每个人都具备如来藏,具备清醒与获得不变之喜乐的自性,具备承载智慧与慈悲的能力。如果人的清净本性能够逐渐显露,一切存在,包括善恶、贪爱、愤怒、愚痴,都可以成为转化的工具。我们是一切法界能量的结合与体现。当我们发掘出内在的清净和喜乐,也会在他人身上看到同样的神圣本质。如果没有触及到它,会觉得别人和自己都一样低劣并且有局限。一切所见都是我们内心的反映。
那么我对你来说,也是这种反映吗。
是的。所以我看到你的痛苦,你的哭泣,也同时看到你的神圣,你的清洁。
那么我也应该这样看你吗。
也是一样。
有时我觉得非常爱仁美。但这种爱跟男女情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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