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湖(2/2)
她比他年长,但在他身边像一个同龄的人。也许是身上没有烟火气,言行举止正直单纯。她是那种随着年岁会越来越有滋味的女人。如果仔细看,面容固然镌刻下岁月的印痕,但一双眼睛仍然清澈闪亮。是谁说的,一个人的衰老是从眼睛开始。她的眼睛还如同少女。她的面容有时候看起来很美,仿佛会发出光来,有时候显得非常普通,丢进人堆里没有人会注意。她脸部的轮廓和神态会变化。
她无法看到自己走路、说话、微笑、沉静时候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们去狮子林。他渴望像普通恋人一样拉起她的手,这样的时刻他意识到隐秘而强烈的挣扎。这里是旅游地,也许会遇见熟人。有家庭的他与比自己大很多的女子在一起,这恋情不能被人知道,也会伤害其他人。走在路上她有时与他并肩,有时故意一前一后,保持半米左右若离若即的距离。她不表示介意,她接受现实。
走进正门,厅堂前院摆放四盆大型杜鹃盆景,花色蓬勃艳丽衬托古老的银杏。青石板地,木结构建筑,她看东西仔细,慢慢流连。走过长而曲折的回廊,来到花园边角一间小小的石头建筑。注解写着,这是以前庄园主人用来参禅的房间。走到里面静寂无人,她突然凑近他轻声说,我的胸罩后背钩子松了。你帮我重新扣紧。
花园洞门已进来一组美国旅行团,聚集在院子里听导游解说石林。他们两个在小禅房里,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衣,撩起后背衣服,雪白的背部赤裸出来。他寻找细小的暗扣,手心有汗,摸索很久才把扣子对上。这个过程中,近在咫尺的窗外是大堆人群和他们的声响。这间荒冷的屋子里似乎仍聚集禅定的能量。对比如此紧迫,让他有浑身汗毛凛然竖起的感觉。
她轻声安抚他,不要慌张,没有事。他的双手退出来,重新把她衬衣背面整理好。他意识到他们并不隐蔽,外面的人看到屋内的情况非常清楚。也许有人看见屋子里面他们的举动,一个男人撩起女人的衬衣后背,给她系胸罩扣子。她不慌不乱,面色镇定。
他们互相捆绑,逼近爱欲的边缘,临着一面悬崖,底下空无不可测量。他轻声问她,远音,我们是有罪孽的吗,我们的感情是错误的吗。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惶惑。她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凛凛发光。转过身去默默走到前面,当作没有听到。
她走到湖边假山旁边,站在一棵低垂的大樱花树下。烂漫白色的垂枝樱差不多已到尾声,地上全是细碎花瓣。她说,看到花期的尾声也不错。这是它的一部分。它已尽力过了。他们在树下的座椅坐下来,看着从花枝缝隙中渗透进来的阳光。地面上花影舞动。
他说,我好像并不是很喜欢孩子。有时会觉得缺乏耐心,渴望独处。一些时候对他产生怜悯,他来到这个家庭,我与他的母亲不是统一的人,也不能和谐共处。但有时我想,还有更多的孩子出生于贫穷的家庭,动乱的国家,死于战争、传染病、灾难、饥饿,能身体健康而顺利长大的孩子都已算是幸运。人类的社会并没有完美的处境与设定。
她说,孩子幼小时我也精心照顾他们,为此牺牲个人生活。他们长大以后我并不牵挂。他们带着种子来到人世,有注定的轨道和因缘,能自在生长就好,不需要总是与父母捆绑在一起。这是父母的自私。虽然我也想陪伴他们长大,但这个家庭缘分如此,父母无法相爱,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每个人都需要独立地生长。孩子需要,成人也需要。
如果换到现在还没有孩子,我就不会再要。选择不生养孩子也是一种清净。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主动或被动地与新的生命联上关系,是被轮回挟制。成年人把孩子当成对自己僵化生命的拯救、对生活的希望或改善关系的工具,这是可耻的。人负有对自己的责任,哪怕是在困难的状况下,而不是习惯性地采用逃避自己、期望他人的方式。
我们以为爱他们,希望不让孩子重复过往经历,但往往最后的结果是,他们会遗传我们的模式。成人曾经背负的,孩子原封不动再背负一次,遭受同样的业力。人与人之间传递的力量十分强大。
他说,这也是我害怕的,孩子有一个看起来貌美但痴迷于吃喝玩乐、性格肤浅而幼稚的母亲,一个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在工作上、表面成功但内心总在潜逃的父亲。我不敢要第二个孩子。
她说,成年人自己需要完成的功课已经很多。
她说,我们跟别人的关系,是心的投射。心还未降服,很有力气自相对立,没有学会真正的和解。你妻子是你的一面镜子,而我是你心中的一个幻想。我们无法解脱人我关系,总是需要对方,需要来自他人的印证。就好像这么多年,我和你,和其他人的关系,以及他们给予我们的影响。我们成为怎样的人,是在别人的生命里得到回音。
但是我们留在原地在耽搁什么,奢望什么。远音,也许我们早该停止所有,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净湖。到处旅行吗,去非洲或者南美洲,去一切有异域风情和新奇感受的地方,还是搭建我们的居所,在一起朝朝暮暮重新开始生儿育女。像所有所谓幸福的模式,在好的餐厅吃饭,去海外购物,送孩子去私立学校,开派对招待朋友,遵循所谓的中产阶级沾沾自喜画地为牢的生活模式。还是两个人浪迹天涯。如果我们没有信念。我对俗世的一切没有丝毫兴趣。
有时我会产生一种心慌或惶恐的预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这么多年我总在你身边,你对我太有把握。你认为我会一直在。
不要担心未来。记得不要去想未来的事情。
她说,我是个执着的人。即便在成功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敏锐灵巧地讨好别人,协调好外部世界的种种力量,懂得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或者如何故意去示弱或进攻……有些人天生就有办法。但我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过世界,对待过别人。这不是我与生俱有的。直接的力量也许成就我的事业,也让我在情感关系中失败。
最致命的一点是,我对感情的认知是缺乏的。但我生性乐观,总觉得某些时刻看起来很艰难,但最终的结果应该是正确的,是好的。
是这样吗。
希望是这样。
他们边走路边说话,已穿过所有的曲径通幽,走出狮子林。洞门之外是被改造的新世界,商铺的劣质喇叭播放流行歌曲、电子音乐,灰尘飞舞的空气弥漫着焦躁和贫瘠。一个气定神闲、古雅静谧的时代在园子里已终结。必须置身前往的是未知。
6
在东京。她为慈善机构做项目,洽谈处理事务停留三个月。住在赤坂的酒店。楼下是树荫浓密的花园,一条有坡度的青石小路,两侧枫树的经霜红叶覆盖台阶。这个国度的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尽善尽美,保持着微微警惕。也许是孤岛在大海中受到的限制和无常,意识到变故不可测算。只能努力在活着时尽享其中生机。
哪怕只是一份简单的午餐便食,洁净的食物细心点缀清雅应季的花草。一杯绿色芳香的茶汤,蕴含无尽的敬意和洞明。她喜欢这种认真活着的气氛。认真活着代表无惧生死,这也许和禅宗、武士道的传统有关系。
走出酒店是主干大马路,两侧密密麻麻的药品店,服装店。经过巨大的游戏机游乐场,抵达地铁。游戏机厅灯火通明,声音嘈杂,并不骚扰街边行人。外面空地有一处抽烟聚集地,一些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男人,以及穿黑丝袜高跟鞋黑裙的长发披肩的女子,挎着奢侈牌子皮包,涂红唇,站在一侧面带疲色地吸烟。
不管走到哪里,她知道所见的都是众生平淡而坎坷的生涯。一些人平顺,未曾被大风大浪席卷,不过是普通人和普通人,维持普通感情,过完普通的一生。那些不断被冲击被摧毁着的人,他们埋藏着自己所遭受的命运。很多人的故事未尝不是惊心动魄的戏剧,只是习惯守口如瓶。
她已掌握东京的地下铁,路线从地图上看如同蜘蛛网复杂交错,其实相当便利。可以倒换线路,去往地图上任一地方。没有人多看她一眼。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去往何方。她在人群中微渺而安全。所有的历史、过往消失,被遗忘以及销声匿迹是一种自由。从浅草地铁车站走上街道,这一带没有中心区域的摩登,却保留浓厚旧日气氛。房屋多为传统式样,路上空寂。御前町的店铺大部分没有开,米酒铺早早营业,出售大木桶装的加热甜酒酿。她要一纸杯热米酒,与过路的行人站在寒意凛冽的初冬早晨的街头,喝完之后走进寺院。
直奔大殿。几枚硬币洒在大木箱子木隔条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音,人们过来占卜问卦。透过木头窗棂,看到陈设洁净华丽的佛堂,四位僧人在做仪式,两位诵经,一位年龄大的在前面主持仪式,年轻僧人在旁边跪坐着击鼓。十几位神情专注的信众跪坐在榻榻米上参与。她绕到进口,看到门边有牌子写着,“游客不许进入”。是怕游客出于爱热闹的心态,进去之后喧杂吵闹。她对看护的老人致意,用眼神询问。老人看她一眼,以为她是本地人,点点头允许她进去。
脱掉鞋子,踩过空旷的榻榻米,经过击鼓的僧人,走入当地人的队伍,与他们一起静静聆听。香炉里点燃着白檀香。诵经持续四十分钟,敲击的鼓声带来安宁。仪式结束之后僧人们起身先离开。信众轮流走到前面,把香灰捻到香炉里,合掌祈祷。她故意留在最后。等轮到她上前,周围已空无一人。她刚好可以独自在这个佛殿里静心。
相会。所有的相会都不是孤立的,是由无法计量和数算的时间和空间所交叠和推动。
比如两个人之间的相遇,之前他们经历各自漫长而不相知的旅途,但在没有任何预知的节点,看见对方,眼神碰触。各自隐藏在躯体之中的灵魂发出光波,识别出对方的频率。为这个等待他们也许已轮回转世无数个世代。
有时,这种相会也发生在荒诞的时刻。男人心烦意乱,在超市门口突然兴起偷走一辆汽车,汽车里刚好有被父母遗漏的一个孩子,他们本来想带着男孩走,但想着进去买包尿不湿不过十分钟,轻省些也无妨。区区十分钟,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男人被孩子的哭叫刺激得惶恐无比,于是扼杀孩子。孩子失去生命。男人将被处决。
决定买一张登上热气球的票不过两三分钟,但热气球升上空中,突然失火爆炸,所有买票进入的乘客就此丧命。而在那个两三分钟里决定放弃登上热气球,只在原地休息的人,余生是否为这个随机决定得到当头棒喝般的顿悟。
生命里充满如此之多无法归类和想象的节点。这些节点穿越深邃的时空而来,不是一时兴起。即便是再唯物和理性的人,在某些瞬间也会感觉到对一些现象与发生的不可把握,及无法控制。
亚瑟曾经对她说,人所遭遇的、发生的、得到的,这所谓的命运,是自己无数世无数次所选择的身口意的汇总。
最后一次见到亚瑟。她大学即将毕业,决定与恋人回归东方,准备去香港。亚瑟住在中央车站附近的酒店。她去找他,电梯到十二层,走到尽头,左侧一间房门半开。他在卫生间里冲澡,她走进去坐在他的床上,看到玻璃窗对着外面摩天大楼,光线阴暗。床上放着深灰色帆布包,一本波斯诗人鲁米的诗集,安眠药,黑色丝绒面的笔记本和钢笔。
他穿着白色浴衣走出来。他剃了头,面色苍白,眼神平和,整个人仿佛被剥掉一层硬壳。曾经他是有天赋的艺术家,有力而复杂,散发与天分互相纠缠的戾气。现在有人在他的心上打开一扇门,放掉里面重重堆积的障碍和困难。同时,也放掉了那股猛烈的力量。
他如释重负,坦然明朗,但也显出软弱。这个曾经一早起来需要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威士忌的男人变了。他当着她的面脱下浴衣,穿上白色细麻衬衣,卡其长裤,仍光着脚,有些笨拙地亲吻一下她的头顶。她看到他的深蓝色眼珠颜色变浅,那是因为他变老的原因吗。自从艾伦不告而别,他再没有得到过情人。
他感应到她在想起艾伦,说,艾伦已死。他有抑郁症,反复发病,治不好。去年冬天,大概在凌晨四五点,他在浴室里用一根睡衣带子把自己吊死。
她说,如果早知道这样的结局,你们会不会对彼此好一些。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问题,性格、心理、认知上的,我们用惯性的模式对待彼此。如果自己有问题,即便遇见再好的人也扛不住这份感情。好的感情需要身心干净的容器。
你们有什么问题。
我们是两个病人,都很自私,却苛求自己和彼此的完美,这不是很奇怪吗。像两个残疾人却认为应该在一起飞奔。结局本该如此。在艰难的时刻,大部分人会选择为逃避内心折磨而后退。
与对方无法相爱时,人们互相隔离,把对方看成有侵略性的,危险的,无法掌控的,需要控制和征服的。同时也会孜孜以求地谋取物质、权力、金钱、声名。这些是无爱的替代品。没有它们,内心更加孤独。
他说,我最近读很多书,东方的《易经》、儒释道,萨满、吠檀多哲学,佛教上座部、禅宗、金刚乘……都有涉猎。我像海绵一般地吸收,试图让心饱满、充足,但并没有什么企图或目标。只是想用纯粹的学习与自己交流。我在花园里种植大麻、无花果、睡莲,禅坐,散步,做好吃的食物。有时躺在浴缸里昏睡。戒掉酗酒但觉得了无生趣。
这一切还不能满足那颗心吗。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我的头脑曾经被沾染太多经验与智识。如果我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空白而单纯的人反而更好。以前我太有想法被头脑控制,现在要努力清除不是那么容易。最重要的是,我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爱。
艺术对你来说已完全没有帮助吗。
在世俗环境中,大部分的教育、规劝、告诫、暗示、宣告,都是意图让人忘记自己的本性,成为自动化机器般的存在。有时想想,这种存在太困难。物质世界是个囚笼,粗重而限制,灵魂不能突破。人留下来的都是灵魂挣扎的痕迹。我曾经以为艺术可以解决人的精神问题,后来发现它止于一步之遥。它是不究竟的。也许它包含人试图触及神性的动力和欲望,但即便触及也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艺术呈现在性、死亡、各种妄想和幻想之中,有时不过是充分展现人类的无知和傲慢。这些灵魂挣扎的痕迹没有什么希望。人需要直接的启示。
如何得到这些启示。
不回避痛苦,不欺骗别人也不自欺。在一切行经过的痛苦中获得转化。就像里尔克的诗写道: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若尝得饮之苦,就化为酒。
他说已联系到一家禅修中心,想去学习三个月。
她说,我现在不能接受宗教哲学的任何观点。我只想在现实中以生活去解决问题。
那是因为你年轻。你以后会发现,现实与生活本身无法解决我们在心灵上的任何问题。它们只是一种检验工具,不具备突破的力量。更不是目标。
那你准备如何生活,亚瑟。你的前半生已过。
我应该已经晚了。他冷静地看着她,我已没有时间,根本上是缺乏勇气。人生虽然是一场梦,但每个人都还是在郑重其事地演出。我并没有勇气把假戏当作真,所以我失败了。
他拿起一串旧的项链,说,这是小时候发现在家里一直都有的,母亲后来把它送给我。我觉得这串项链应该来自喜马拉雅地区某个被吞并的古老王国,以前是皇族用品。这颗古老的乌兰花松石看起来十分珍贵。我送给你,当作你的成年礼物。
那天她穿着一条白色绢丝连衣裙,试着戴上项链。他说,太美了。它适合你。它是你前生的信物。他脱下手腕上那只羽毛银镯,说,这只手镯也可以送给你。这位印第安酋长已去世,他曾经说,在活着每一天,我们都应该感谢地球母亲,感谢大地,感谢万物。感谢自己从其他生命中所获取的一切。人类如果能够懂得知足,这是至高的美德。有智慧的老人们正在纷纷离开这个世间。
她说,你继续戴着它吧。让它跟你走。
晚上,他们去街上看国庆烟花表演。夜色降临,城中大桥上人山人海。烟花此起彼伏,腾空时发出璀璨光亮。大风猛烈,她的长发被吹得盖住脸颊。即便挤在人群之中,她仍闻到他肩膀上的衬衣散发出一股气息,那是她小时候所熟悉的无花果与海盐气味的古龙水,混合着他的热汗、皮肤的气味。现在他五十岁,耳鬓边生出白发。
他们即将要告别。虽然她爱他。
他说,你从来没有问起过你的父母和来处。我现在应该告诉你。你已成人,可以自主选择生活。你的血统来自喜马拉雅山麓。她说,我不想知道。事实上我一点都不关心我从哪里来、属于哪里。我只想做地球上的一个人类。我不需要故乡。我没有这些限制。
他说,你能做得比我更彻底。
他说,灵魂深受肉身的局限。有时这是消极的感受。早晨醒来,觉得沮丧,有失败感。在盥洗室里,闻到肉身在逐渐衰败的气味。有时晚上不敢入睡,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时间一刻不停。如同半夜听到没有彻底关上的水龙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提醒时间在流逝着。
人分成两类,有些人为了身体而活,相信身体一旦死亡就一无所有。有些人为了以身体为容器的心性而活,知道死亡并不是终止,而是开启又一次的轮回。这种区别,使每个人对待过去、当下、未来的看法不同。计划和准备不同,心中的目标也不同。
但是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如何面对生老病死,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面前,得到可凭靠的信念。我尝试过真实而努力地活,虽然对自己的挑战不是那么容易。不一定绝对会获得成功。现在是你应该要出发的时候。
我想赠送你一段诗句:假设自己已经死去,生命已经结束,此后的岁月都是神额外恩赐给你的。那么好好地活下去吧。让生活合乎你的本性。
亚瑟回去西海岸。一个冬天的早晨,他躺在卧室里去世。
也许是心脏疾病突发,他穿着睡衣,手腕上戴着银镯,床上摊开阅读到一半的鲁米的诗集。墙壁上那台庞大的液晶电视机在播出当地频道,两位主持人持续不断地播报新闻、天气预报、球赛信息。电视机的声音很轻,蓝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7
有时她会想起一万公里之外,地球的某端,某个小镇,想起清晨冷的空气,树木的香气,碗里的樱桃,洗衣机的声音,走上楼梯时一盏一盏摁掉的灯。这些记忆的碎片,仿佛是前生与亚瑟一起度过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她不回忆这一切。未来不需要去想。过去同样也是如此。她成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不害怕黑,不害怕告别,不害怕难过。也不害怕破碎的事物。
年轻时,情欲炽烈,叛逆不羁,喜欢口红、香水、刺青、美丽衣衫,沉沦于与不同异性的饱足情爱。眼耳鼻舌身意期待极限的开发和感受,恨不得身心投注于欲望,像火焰熊熊燃烧,被烧灼得遍体鳞伤在所不惜。心甘情愿、放任不羁,领会世界的幻梦颠倒。
她对感情有过的强烈执念,也许是亚瑟对她产生过的影响。她总觉得人不能最终被困惑击垮,并且产生真正的绝望。当人受苦必须置身其中,而不试图逃避。如同反复敲打一块黯淡失色的金片,锤炼它,令它闪烁和提纯。她通过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确认,这其中的代价巨大。想起曾经为此痛苦得夜不能寐,如今看来也是荒诞。但这是艰难的成长。
是何时才能够拥有体会和理解无常的能力。或许是在很多年之后,在威尼斯的孤岛上探出窗外吹到狂风,在鹿港的龙山寺看到偈子,在孟买的旅馆房间里与净湖相对。不知不觉一路穿过崇山峻岭,这些不同时地出现的男人给予她深刻的认知,在关系中,她对男女情爱的幻觉和欲求被捣烂,清除得非常干净。
净湖给她发信息,远音,明天上午我要回去一次老家。这次我坐高铁去,刚开通的直达路线。老家回来之后我商议离婚。你可以保持原地不动,但我的人生需要纠错。人的时间不多,犹豫不决令我痛苦。
那年秋天,他们开车去古老的村庄。净湖开车技术好,有体力,他们开着一辆越野车去旅行。有时她在副驾驶座上睡着,知道醒来的时候他仍在她的身边。有时他觉得疲惫,她给他点一根烟,自己也点一根。他们在车里抽烟,打开窗,听着风哗哗吹过的声音。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驶,经过山岭、田野、村庄,经过长长的山洞隧道。空空荡荡的隧道,只有一辆车。某种迷幻的情绪,时间像大海涌动。他们浸泡在无常中,不知道已走到哪里。
途中吃饭,在山间村庄的小饭馆,她要一杯农家自泡的杨梅酒,点当季的野菜,河虾,清蒸白鱼。鱼刺很多,他把鱼肉里的刺耐心拔取干净,用筷子夹到她的碗里。她剥花生壳,小口喝酒,看起来怡然自得的喜悦。在旅途中她是无可替代的旅伴,不挑三拣四,不嫌弃拣择,微小的乐趣与美感全都感知。没有抱怨,没有分别。
抵达村庄,村口有一条长长的石桥,尽头是一株千年银杏,枝叶像金黄色大伞撑开。天突然下起暴雨,他撑起伞举在她的身上,自己半边身子被打湿。订的旅馆有人出来接,拿着他们两个人的行李背包,把他们往村子里面带。走在泥泞的石板路上,滂沱大雨。走到一处老宅,打开门只见庭院深深。
房间在三层顶楼的角落,明清时代的老宅改造。房间里有一张红木架子床,纯木屋顶,纯木地板,看起来幽暗而古旧。他们先热水冲澡,换上干净衣服。暂时也不能出门,停留在这间宅邸,不清楚这房间里面住过谁,死过谁,也许变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故事。现在,他们被缘分牵引来到这里,共住一晚。她坐在床上,他开始抚摸她,脱掉她的衣服与她相连。
雨声潺潺,白色床幔晃动。那一次做爱时间格外长久,她的高潮来得与往日不同,钝重有力,在身体内部爆开,一股暖融能量直接涌上顶门。她在这强烈的震动中,接近昏睡般失去知觉。等她醒来,发现他们依旧拥抱在一起。窗外雨声渐停,阳光透过纸窗洒在地板上,已是黄昏。她用手指抚摸他的下巴、脖子,他醒来,睁开眼睛,看着她如丝的漆黑长发披散在枕头上的样子。
此刻失去语言只有无尽的静默。仿佛死亡的神圣与宁静在彼此之间降临。他用手捧住她的脸,深切地凝望她,看着她已显露出沧桑之色的面容。他说,我看到你年少时候的模样。你光着脚从楼梯跑下来,穿过厨房,推开木门,跑到花园。阳光打在你洁白的额头上、闪闪发光宝石般的眼睛上。那个时刻我还没有出生。
好像为了隐藏内心某种无法克制的悲伤。他从床上起来,走向窗边。他说,你闻到空气中的花香吗。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她说,也许是桂花。南方秋天,这是最常见的花。他推开纸窗,站在那里点一支烟。他在她面前习惯全身赤裸。他知道自己长得美。高大匀称的身材,一对浓黑的剑眉,眼睫毛长而密实,鼻唇俊秀。这样美的躯壳他并不曾利用它谋生,只是携带这具皮囊漫不经心游荡世间。
此刻他肌肉饱满的健壮的身体,在暮色中显得如此完美。臀部曲线,长而结实的双腿,光滑的栗色皮肤。她觉得应该用相机拍摄,为他留下一幅永久定格时光的黑白照片。但他站在那里已是完整的永恒。她无法移动半步,只是默默看着他。
然后他说,远音,过来看,那边有一道彩虹。
有一年圣诞节,她去深圳看他。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南方城市,对它陌生并且毫无感触。但是他在这里生活与工作,他渴望她离他的现实近一些,再近一些。他给她预定的五星级豪华酒店,房间宽敞而华美,站在露台阳台能够远眺山影和大海。她在那里住了四天。
他去公司的时候,她独自在房间里读书,在露台默默坐着看天空云团变幻。有时走到附近的购物中心,去地下超市买水果、矿泉水、酸奶和浴盐。街上是强壮而常青的热带植物,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新,但是没有历史。这让她不习惯。她喜欢古老的地方。哪怕古老的事物总是带着损伤和落魄。
他带她去海鲜餐厅吃昂贵的食物,开车带她去山上游玩。以前他们去旅行,住在县城,酒店条件差,房间面积很大,但家具简陋设施陈旧。她走进去,先参观一下,说,啊,有一个露台改造的卫生间,朝南的,透过玻璃窗可以看着风景淋浴。对她来说,豪华酒店能住,廉价旅馆也能住,在哪里都是气定神闲。这也是她身上让他觉得舒适的特质。她不执着自我,什么样的处境都可以接受。
那时他孩子出生,刚满周岁,她仍独自生活。她看出他很忙碌,说,你不用总是陪着我。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很好。有空你过来,我们说说话。他也许是对婚姻已感觉极不适应,还有孩子出生带来的种种烦扰,反而觉得在她身边是最舒服的状态。或许是疲惫,或许是放松,他常在她身边沉睡。
醒来时已是深夜。他们下楼,走过黑黝黝的树荫浓密的人行道,在潮湿而暑热的天气中,去街边的粥店吃虾蟹粥。粥上来之后先喝功夫茶,小盏乌龙,有盐水煮花生和酸豇豆。然后大砂锅的生滚粥端上来。她盛出两碗,要一瓶冰啤酒。坐在露天木桌子边上,两边是菠萝蜜树,电风扇哗啦啦吹起来。她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绿色长裙,中分黑发在背后扎成一束露出前额。她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并柔和地下垂,脸上呈现出松弛的轮廓,有时显出疲色老态。但眼神明洁仍如同湖波秋水。
他说,远音,想到你在慢慢老去,我觉得难受。
她说,我已经老了。但我很少去记年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我们是一样大的。我意识不到比你大十三岁。
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仍出现在我的身边。
也许因为你需要我。
我总觉得你出现在我身边,有一种深远的含义。
也许我们都已忘却,需要慢慢回忆起这个含义。
她说,我们希望给身边的事物做下界定,是恐惧无法去把握它们。时间有概念,但本质上可能并不存在。地球上不同时区的人,有不同的时间计算方法,比如东京比北京快一个小时。时间的速度有时以我们的心做标准。喜悦的时候它很快,焦虑的时候它很慢。当我们看到喜马拉雅山上的雪峰与月亮互相映照的一瞬间,时间也许是永恒的。
最近我在阅读一本书,好像是没有发表过的文字,但并不隐藏。有人打印出来阅读,我在咖啡店里捡到它。它以这样的方式漂流人世,有人读完把它传给下一位。它已经很旧。
写了什么。
一个人的生活,看起来是完全虚拟的。只有一处地点清晰,我想去趟不丹。
小说和故事怎么能够当真。
她看着夜色中的灯火阑珊,喝一口茶水。说,我在变化的肉身之中,慢慢认知到有些事物是永恒不变的。比如,五岁时的我曾怎样观察过这个世界,被一只在花园中飞旋的蝴蝶吸引视线,现在也是一样。曾如何俯身去嗅闻一朵玫瑰的芳香,离开肉身的我,也会以同样的纯洁的爱慕之心观望它。心识不变,只是不停转换居所。当我想到这些,觉得时间好像停住。阅读这本书,常有这样的感受。
亚瑟叫我过符合本性的生活,也许我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本性。我们每一个人都渴望符合本性地生活,却又经常会发现,正在做的是与它相悖的事情。
他说,在印度,跟你如影相形,片刻的分离都让我觉得无法适应。这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才有的感觉。在我们的世界中没有任何大事。之前那些年,我们有时相聚,我害怕离开你的时刻,只能坐上飞机回去原有的生活,这场景与我们在印度加尔各答机场分别时一模一样。这种无奈一直在轮回。我们不能长久共同生活。
每次在车站或机场告别,我必须再次回归到孤独之中,切换情绪的频道。我被你训练成一个有弹性的人。你想让我感觉情绪并不真实。
有一次,你先离开去车站,让我在旅馆里再休息一会。我记得你关上门之后,房间里突然一片沉寂。这沉寂让我心慌。阳光斑驳晒到枕边,晃耀我的眼睛。床单上有你留下的四五根细细的发丝,很长,你的头发已长到腰际。我把这漆黑的发丝缠在手指上,它纤细而坚韧,掐紧我的肌肤。我体会到心如刀绞的悲哀。这种悲哀难道也是不真实的吗。
在深圳,我工作、应酬、交际、会议,尽量扎根在现实中获得慰藉,但我清楚,扎根的现实没有提供任何养分,除了让我貌似成功富裕地活着。我并没有生长。
我想离婚,和你在一起。我已无法忍受这种分裂的不统一的生活。我难道不能过符合本性的生活吗。
这不能是为我而发生的决定。净湖。这只能是为你自己而发生的决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你要我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而不是为逃避寻找借口。有时候你看起来这样独立,仿佛不需要他人。男人的角色可有可无。他们也许觉得情感对你来说不重要。
我需要你,也需要怀玉和孩子们。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彼此依赖和捆绑。我想我们更应该依傍自己。没有人可以为他人而活着。
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和我一起生活吗。
我没有想过一定要这样。我们相爱,这已足够。
她说,我对你感觉内疚。我经历过婚姻、家庭、孩子,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却仍允许你这样去做。我不想对你说这不值得尝试。因为阻止你去尝试是不公平的。我甚至侥幸地想,或许你就能够得到幸福。但事实证明这些的确是一个圈套。目前这样,或许是生活给予的它认为合理的安排。我不能长久在你身边。我不想在深圳生活,不想成为你的妻子,不想成为新的孩子的母亲。我老了,净湖。我想自由自在、单纯而安静地生活。我想只为自己的独立而活着。
那你仍愿意来见我的原因是什么。
我在意你的本性,在意我的本性。我们两个,能够用各自的本性相爱。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做到。也和未来或者迷恋没有关系。也许在别的女人的心目中,你是一个英俊而富有的男人,充满吸引力、性感、出手阔绰,你被向往。而我在别人的心目中,只是年华老去青春逝灭的女人,不事雕琢,已不再活泼美貌。但在我们彼此心中,一切没有变化。不管处境与身份如何,我们仍是孟买旅馆中的一对爱人。我为你阅读《薄伽梵歌》,而你用全部的生命与热情拥抱着我。
她说,即便你认为这些不过是我的借口也没有关系。这些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觉得爱和自私、占有欲、虚伪的忠诚、限制、道德感没有关系。爱与我们的本性密切相关。它是善的,美的,真实的。只是我们活在人的世界之中。我们面对人世所创造的道德与禁忌。
那个夜晚,他喝很多啤酒,有些喝醉。两个人走回酒店。她帮他洗脸,脱衣,让他在床上躺下。在他入睡之后,她站起来走到露台上,看到寂静的山与海,一轮皎洁圆月悬挂在山岗之上。她点燃一支烟,心想,今天是十五吗。他突然醒来,起身坐在床上,轻声四处叫唤她,远音,远音,你在哪里。他不安的声音仿佛迷路的少年。
她回过头去应他,净湖,我在这里。
他的眼神忧伤,轻声说,这一刻感觉我们好像天长地久就要走到世界的尽头了。远音,你真的认为我会一直在吗。我们只是普通的凡人,我们有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