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歌声中的故乡 第5节 渡不过的巨流河(1/2)
在我记忆中,我的父亲齐世英一生都是位温和的君子。他说那实在是他理想的开始,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
他少年时曾跟祖母到祖父的军队驻防地住过,体验过军营生活,也看到许多北方的乡村,深深感到一般国民知识的闭塞,对国家和自己的命运几乎全然无知,在纯朴的美德后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岁到天津上新学书院那三年,受的是英国式教育,要养成彬彬有礼的绅士。在天津他经常听到“关里人”对张作霖奉军粗鲁的嘲笑。新学书院每日如升旗典礼一样,有读基督教《圣经》的早课,虽未强迫学生皈依,却引领他开始思索心灵问题,人生在世意义为何?
十八岁考取官费到日本读书,更进一步认识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国民普遍的教养是清洁守法,教育程度高些的讲究温恭的礼节,鼓励知识的追求。对国家有强烈的效忠思想,所以日本那么小,却已成为亚洲强国。
他进入东京一高预科读好日文,一年后分发至日本中部面对日本海、十六世纪后有“加贺百万石”之称、有精致艺术文化传统的金泽第四高等学校(日本当时全国只有八所高等学校)理科。该校各项功课皆强,且注重语文教育,除日文外,每周英文、德文各八小时,他在此三年,打好一生阅读的扎实基础。最初常去教会,读些基督教的书,但无法感到满足,进而读哲学书籍。当时有一位影响他很大的老师西田几多郎,本在金泽四高任教,后来到京都帝大教哲学,引导他阅读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书,尤其是河上肇《贫乏物语》等,让他深感社会充满种种不平。由于没那么多钱买书,他和书店约好,把书买回来以后,不要弄脏,看完后送回书店可以拿回八折的钱再买别的书。金泽多雨,冬天积雪甚深,常能闭户读书,日积月累,他由一个聪明好动的少年,长成一个深思耽读的青年。
二十二岁,他追随堂兄的脚步,到德国柏林留学,读哲学经济系,认真地念了马克斯的《资本论》和不少社会主义论著。但觉得心中许多不能解的疑问,终极思考的基础不能建立,颇感傍徨。那时德国刚刚战败,通货膨胀,中、日银洋都很值钱,他与同学们生活可称优裕,常在一起玩乐,多了一些认识德国社会的机会,却耽误了读书的时间。下学期转学到海德堡大学,受教于历史哲学派大师李凯尔特(herichrickert)和阿弗雷德韦伯(alfredweber,是已故马克思.韦伯(axweber)之弟),既是慕名而去,便全心倾听,也常在课余发问。历史哲学派由政治经济的思想更分析人生现象,在研究过程阐明理性思考之必要,也提醒他区域现实的不同,不可以冲动热情地强以理论(如《资本论》)套在大政策上。——这对他是一生的启发,使他坚定地相信,只有真正的知识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潜移默化拯救积弱的中国,而不是激动热情的群众运动。不择手段只达目的的阶级革命,留下的社会、文化问题需要更多的理性解决,才能弥补。
那两年时光,课后过了桥,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是一生仅有的幸福时光。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辽河解冻的浊流。青年壮志也常汹涌难抑,他记起五岁那年,穿了一双新棉鞋,走在辽河岸上,围绕着妈妈,揽生局采烈地又跑又跳的情景有个声音在他心中呼唤:回去办教育,我美丽苍茫的故乡啊!我一定要拚命练好一身本事,用最理性的方式回去办教育……我今日所学所知,终有一天会让我报答你养育乏恩。
他一生第一个大挫折是堂兄因肺结核逝世于德国南部的freiburg,最初尚隐瞒一阵,但不久伯祖父在家乡去世。儿子为何不能奔丧?只好捧着他的骨灰回家。回到沈阳,家中坚决不许他再出去,追求学问的梦至此中断,那一年他二十五岁。丧事结束后,他离开庄院又回到沈阳城,想另寻途径,再走进修之路。在那时代的沈阳,一个官费留学生从德国归来,是件很受重视的事。他父亲在奉天武备学堂的同学好友郭松龄将军。认为他住在旅馆不方便,邀他搬到郭家。塞外一月,冰雪封途,最适作长夜之谈,两人谈地方事,国事到天下事,无所不谈。郭将军敬重的客人来访亦常邀他聚谈,归国青年得以宏观知家乡处境,他在日本和德国所见,亦引听者极大兴趣。尤其谈到德国在第一次大战败后,经济几近崩溃,民间生活艰苦,但人民处处流露民族的自尊,和走出困境的坚定意志。他们石头建基的老楼旧厦,廊柱依然修整,门前路树,石砌街巷,有文化根基深厚的稳定感。而东北当时在日俄觊觎下已处危境,参加军阀混战有何意义?中国的老百姓,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够的教育,走出浑浑噩噩受人摆布的境地?——他不知道,这些大家充满强烈愤慨和改革使命感的雪夜长谈,因缘际会,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自古以来,塞外传奇人物,都是骁勇善战的骑射英雄,保住江山,进而生聚教育。郭松龄将军,晚清光绪九年(一八八三年)生于辽宁乡渔樵寨村。家贫,十五岁就读私垫数年,进奉天武备学堂,毕业后随朱庆澜(一八七四~一九四一年)军入川,在四川新军加入同盟会。三十三岁由陆军大学毕业后,由己任广东省省长朱庆澜的推荐,在孙中山的护法军政府担任警卫军及韶关讲武堂教官。他有学识,有见解,讲课时督促青年成为有民主思想的爱国军人。辛亥革命后全国军政混乱,他在军中由北至南尝遍了国家动荡之苦,对局势具有宽阔的视野,回到新创办的东北讲武堂任战术教官,当时奉军少帅张学良是他的学生,对郭教官极为佩服,邀他加入奉军,改革军队成立新军,凡事倾诚合作。两次直奉战争中,郭军以战力战术皆立战功。但是进关参战,意义何在?故乡沃野千里,农耕缺人,而青年官兵伤亡异乡,遗族处境悲惨,实在应停止征战,教育生息。
在由欧洲回国的青年人眼中,新军的理念是很有吸引力的。那时的郭将军已是新军领袖,地位显赫,仪表堂堂,凡事能决能行。郭夫人韩淑英女士,燕京大学毕业,伉俪情深,两人皆好读书,接受新思想,交友、谈话多以天下国家为己任。郭将军与张学良等原已筹备成立一所中学,教育军人遗族子女,以尽袍泽之情,名为“同泽中学”。知我父亲回国后志在办教育,培育家乡青年新思想,便派他出任校长,参酌英、德、日本学校制订规章,奠定良好基础,延请各地优良师资。在伪满洲国之前,同泽中学未受政局影响,一直办得很好,之后还加办“同泽女子中学”。同时也筹划办一所真正研究学问的大学,不受当权者支配,不以培养官员为目的。
同泽中学成立,校舍尚未兴建完成时,先借用沈阳城东山咀子军营一部份新修的营房,其余的由军官教育班使用。那一年夏天先招考了三班十四岁以下的学生(到台湾后曾任海军总司令的宋长志即是那时的学生)。这样的有远景的工作,真是一个青春梦的实现……年轻的校长兴高采烈地忙碌工作,师资、课程、学生的教导……要全心去做。东山咀子营房距沈阳约二十里,有修建营房用的小火车进城,他的心情真似那小火车头一样,充满了勇往直前的干劲。
这样快乐的日子不到一年即告终止。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初旬一天晚上,郭将军电话召他立刻进城面谈,那时小火车车头已经熄火,商量之后,再升火,把他送到城内。郭将军说奉命又须率兵进关,先到天津,邀他随军前往,校务请教务主任代理一下,第二天即须出发。到天津后数日,郭将军住进意大利租界的义国医院,对他说,此次入关,要对抗二次奉直战后,孙传芳召集的五省联军,巩固奉军在河北、山东、安徽、江苏等省的地盘。郭军是常胜军,但是他早已厌倦这种穷兵黯武的政策,官兵伤亡惨重,不知为何而战。进驻天津后,他即邀集核心干部,团长以上军官开会,愿随他回师者,在和平开发东北方案上签字,不愿者,留在天津李景林部队。除了几位追随张作霖多年,不便参与“造反”的将领外,大家都签了名。
郭将军邀请我父亲负责回师时争取国际支持,首先须取得日本驻在满洲铁路的军队保持中立。在天津参加的还有几位关内的政界名人。如饶汉祥(曾任黎元洪的秘书长)、殷汝耕、高惜冰、杨梦周、苏上达、樊光、林长民(林徽音之父)和卢春芳等。已允出任外交处长的王正廷尚未到任(后来出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先由齐世英代理外交事务主任。大家对郭军回师沈阳,不去参加军阀内战的革新理想很有信心。回师前夕,郭将军对大家说,“此事成功固好,若失败则大家皆须亡命。”
十一月二十二日,郭将军挥师前往河北湾州,通电请张作霖停战下野,将军政权交给张学良。电文内容是:进关参战官兵伤亡惨重,遗族无依,民生困苦。日俄对东北侵略日亟,必须休养生息,储备实力以御外侮,永远不再参加内战。振兴教育,全力建设资源富甲全国的家乡。张作霖接电后,次日来电报,不提息战下野要求,只邀郭将军回沈面谈。摆明是鸿门宴。郭军隔一日再由湾州发出第二次通电,未见回复,即开拔前往攻打。出了山海关,由秦皇岛北上,沿海岸线打到连山,遇到百年不遇的大风雪,温降到摄氏零下二十度,海面封冻,人马可行。当夜郭军前锋第二军,由海面穿过突袭张作霖守军,夺下葫芦岛,三天后进驻锦州。消息传到沈阳,全城震动,张大师紧急动员数十辆大卡车满载元师府聚敛的财物,运往满洲铁路的日本事务所仓库存放,往返十多次才运完。大师府四周堆满木柴和大汽油桶准备逃离时将帅府烧掉,省议会、各总商会等联名致电郭将军进城后,“我公要求、目的、前途决可达到……务望暂时停止军事活动。”。——此时奉军与日本沿满铁驻军达成牵制郭军的协议,并且急调吉林黑龙江的驻军来助,在巨流河东岸布阵迎战。郭军十二月二十日攻占新民市,在巨流河西岸备战,前锋部队已可看到沈阳灯火,只待主力部队到新民市即将强行渡河。但是长途行军,风雪严寒,冬衣补给不够,到锦州休养数日,给张军调兵时间。此一延迟也给了对方许多渗透分化的机会,困难增加,军心复杂,骁勇善战的郭军,在对方喊话:“吃张家饭,不打张家人!”时士气动摇。巨流河对峙三日,原可一鼓作气渡河,已打到距奉军总指挥部仅十华里的兴隆堡,但在关键时刻,郭军射出的炮弹却因有人卸了引信而没有爆炸。二十四日清晨,郭军参谋长邹作华等三人已成奉军内应,逼迫郭将军投降,且发出请降通电。郭将军率卫队二百余人离开新民,如骑快马,轻易可以脱险,另求再起,但是郭夫人及文人饶汉群等人不会骑马,郭不忍独自逃生,同坐马车往南走,被对方骑马追上,奉命就地枪决,以免生变。临刑前,郭松龄遗言:“吾倡大义。除贼不济,死固分也;后有同志,请视此血道而来!”
郭妻韩淑秀说:“夫为国死,吾为夫死,吾夫妇可以无憾矣。”郭松龄四十二岁,韩淑秀三十六岁。尸首运回沈阳市,在小河沿广场,曝尸三日。始准家人收殓。郭氏夫妇的尸体曝放在小河沿的大广场上,基督圣诞之日,上天降雪,覆盖了冰封土地上的尸身,成了最洁净和平的棺梆,没有人敢去祭拜,遥远哭泣的亲友流下的眼泪也立刻冻结成冰。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