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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9爆炸(1984―1987年) 第五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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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贝卡的泪水冷冷地贴在脸颊上。

十月的冬日,北海吹来的凛冽寒风在汉堡的奥尔斯多夫公墓吹过。这座占地一千英亩、包含着悲伤和哀悼的公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墓地之一。公墓里有一座为纳粹受难者所建的纪念碑,有一道为抵抗斗争战士树立的纪念墙,还有一座为纪念1943年在盟军蛾摩拉行动中被炸死的三万八千名男女老少的而竖起的合葬墓。

但公墓并没有特殊的区域悼念柏林墙的受难者。

丽贝卡跪下来,捡起散布在丈夫墓边的枯叶。然后在地上放了一支红玫瑰。

她安静地站着不动,看着墓碑回忆着丈夫生前的点点滴滴。

伯纳德已经死了一年了。他活到了六十二岁,这对一个脊髓损伤的人来说颇为不易。他死于肾衰竭,是脊髓损伤患者常见的死因。

丽贝卡回想着他的生平。他的人生被柏林墙损害了,逃离东德的时候他受了重伤,但除此以外他一直过得很好。他是个优秀的教师,几乎可以称为完美。他挑战东德社会主义暴政,逃到了自由社会。他的第一次婚姻以失败而告终,但和丽贝卡相濡以沫了二十年。

她不用来这就能回忆起他。她几乎天天都在想着他。他的死像是截断了她的一段身体似的:她经常会惊讶地发现伯纳德不在该在的地方。当她独自一个人待在两人居住了这么多年的这个家时,她经常想象着跟他说话,告诉他一天发生的事情,对这天的新闻进行评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告诉他。她没有对家里进行改变,让伯纳德自由移动身体的绳子和把手都还在。伯纳德的轮椅就放在床边,好像时刻准备着让他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的身体拖进去一样。自慰的时候,丽贝卡总会想到伯纳德躺在自己身边,用一只胳膊抱着她的情景。丽贝卡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品尝到她的热吻。

好在丽贝卡的工作非常有挑战性,能让她全身心地融入进去。丽贝卡现在是西德政府对外事务部门的一位副部长。因为会俄语,曾经在东德生活过,她专门从事东欧事务的工作。她的空闲时光非常少。

可悲的是,两德的统一似乎还遥遥无期。死硬的东德总书记埃里希·昂纳克似乎无可动摇。人们仍然在试图闯过柏林墙时被杀。苏联领导人安德罗波夫尽管死去了,但上台的是又一位垂垂老者康斯坦丁·契尔年科。从柏林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苏联这个大帝国像一个居住者经常挣扎摆脱,但却永远挣脱不了的泥沼一样,永远取得不了进步。

丽贝卡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跑偏了。是时候离开墓地了。“亲爱的,再见。”她轻声说,然后缓缓地向墓地外走去。

穿越墓地时,她穿上大衣,抱起手臂。丽贝卡带着感恩的心情坐上车,发动起引擎。她仍然在开那辆带有轮椅升降机的小汽车,是时候换辆车了。

丽贝卡开车回家。公寓外停着一辆亮光闪闪的梅赛德斯s500,一个戴着帽子的司机站在车旁。她的精神一振。和预料的一样,瓦利已经用他的那把钥匙进了门。他开着收音机,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随着一首流行音乐的调子踩着步点。桌上放着桃色岁月乐队的最新专辑《梦的解析》。“很高兴能等到你,”他说,“我正要去机场,坐飞机前往旧金山,顺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说着他起身吻了吻丽贝卡。

再过几年,瓦利就四十岁了,他的精神看上去非常好。瓦利还抽烟,但已经戒了毒品和酒。他穿着蓝色的牛仔衬衫和棕色皮夹克。一些女孩会抢着要他,丽贝卡心想。尽管已经有了女朋友,但瓦利似乎不着急安定下来。

回吻瓦利的时候,丽贝卡碰了碰瓦利的胳膊,注意到瓦利身上的皮夹克软得像丝绸一般。这件皮夹克可能得花上好大一笔钱。丽贝卡问:“你们的新专辑不是才录完吗?”

“我们要进行美国巡演。我先去黛西庄园做三周的排练。一个月以后,美国的巡演从费城开始。”

“帮我跟孩子们问声好。”

“没问题。”

“你们上一次巡演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三年了。所以排练的时间需要长一点。但这次的演出在体育馆里进行,不像之前十二支乐队,每支乐队唱两三首歌,在剧院或体育场举行的全明星摇滚乐队巡演。这次体育馆里只有我们和五万名观众。”

“你们会做欧洲巡演吗?”

“当然会做,只是日子还没定。”

“德国会有吗?”

“肯定会有。”

“到德国的话跟我说一声。”

“当然,我会送你张票的。”

丽贝卡笑了。作为瓦利的姐姐,桃色岁月演出时她在后台总会受到皇室成员一样的对待。组合成员采访时总会谈起汉堡的往日岁月,谈起瓦利的大姐给他们做了那周唯一的一顿大餐。因为这个原因,丽贝卡在摇滚乐界中颇为知名。

“演出愉快。”丽贝卡说。

“你准备去布达佩斯,对吗?”

“是的,去参加一个贸易会议。”

“会有东德人参加吗?”

“有,为什么这么问?”

“会有人能把这张专辑带给爱丽丝吗?”

丽贝卡扮出苦相。“我不知道。我和东德政治家的关系不是很密切。他们觉得我是帝国主义者的走狗。我觉得他们的一帮实行专制统治,把人民监禁起来的匪徒。”

瓦利笑了。“是找不到什么共同点。”

“没错,但我会试试的。”

“谢谢你。”他把唱片交给丽贝卡。

丽贝卡看着唱片封套上穿着牛仔裤的四个长发中年人照片。好色的贝斯手布兹有点发福,同性恋鼓手刘脱发脱得很厉害,乐队主唱戴夫的头发已经依稀灰白。他们已经在流行乐坛建立了自己的地位,事业成功,家庭富裕。她还记得若干年前去汉堡她家的几个饥饿小子:骨瘦如柴,衣着邋遢,但言语诙谐,招人喜欢,满是对未来的希望和梦想。“你们干得很不错。”她说。

“是的,”瓦利说,“我们的确取得了成功。”

布达佩斯会议的最后一天晚上,组织者邀请丽贝卡和其他代表试喝托卡伊葡萄酒。来宾被带到了波兰政府瓶装酒协会所属的一个酒窖。酒窖在多瑙河以东的佩斯区。主人上了几种不同的白葡萄酒:有干葡萄酒,有度数很高的葡萄酒,有诸如爱真霞一样的低度葡萄酒,还有阿苏这样缓慢发酵的葡萄酒。

全世界的政府官员基本都不太善于举办聚会,丽贝卡担心酒会会很沉闷,但叠放着一箱一箱葡萄酒,上有拱顶的酒窖却给人一种温馨的气氛。主人们还拿出了塞有蘑菇和香肠的风味匈牙利饺子。

丽贝卡看到一位东德代表,对他露出最巴结的笑容。“我们德国的葡萄酒比这更好,你觉得呢?”她问。

丽贝卡调情一般地和东德代表闲聊了几分钟,然后问了她想问的问题。“我在东柏林有个侄女,我想给她带一张流行歌曲的唱片,但我担心唱片夹在信里弄坏了。你能帮我把唱片带给她吗?”

“我想能行。”对方犹豫着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早饭时拿给你。你真是太好心了。”

“好的。”他表情很不安,丽贝卡猜测他也许会把唱片交给斯塔西。但她也只能尝试一下了。

所有人喝下葡萄酒放松以后,和丽贝卡同龄的匈牙利政客弗雷德里克·比罗走到丽贝卡面前,丽贝卡对和自己一样从事外交事务的比罗非常欣赏。“匈牙利到底怎么样了?”丽贝卡问比罗,“我想知道你们发展得好不好。”

他看了看表。“这里离你住的宾馆大约有一英里,”和大多数教育程度高的匈牙利人一样,比罗说一口流利的德语,“你介意和我一起走回去吗?”

他们拿上大衣,离开酒窖,然后沿着漆黑的大河往宾馆那走。在多瑙河的另一边,中世纪名城布达的灯火一直延续到山顶的宫殿。

“共产党人承诺给老百姓带来繁荣富强,但却让人民失望了,”比罗边走边说,“现在连共产党人本身都在抱怨卡达尔政权。”丽贝卡觉得不可能受到窃听的户外更能让比罗畅所欲言。

丽贝卡问:“你们想过对策没有?”

“奇就奇在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应该在政治上分权,引入一定程度的市场经济,使以前半公开的灰色经济合法化以促进经济。”

“谁在挡你们的道?”丽贝卡意识到自己正在像法庭上的律师似的随意向比罗发问。“请原谅我,”她说,“我没想审问你。”

“没关系,”他笑了笑说,“我喜欢直接和人交流,这会比较省时间。”

“许多男人不愿意如此直接地和女人说话。”

“我不是那种男人,我很愿意和自信的女人开诚布公地谈话。”

“你结婚了吗?”

“我结婚了,但现在又离了。”

丽贝卡想到这和自己没关系。“你正要告诉我谁在挡改革的路呢!”

“如果改革的话,一万五千名官僚不是丧失权力就是丢掉工作。现在,五万名共产党高层决定了这个国家的命运。从1956年起,亚诺什·卡达尔就是匈牙利的领袖。”

丽贝卡扬起眉毛。比罗的话出奇地坦白。她突然想到,比罗的这番坦白也许不全然是自发的。这番对话也许是计划好的吧?丽贝卡问比罗:“卡达尔有现行政策的替代方案吗?”

“有,”比罗说,“为了提高匈牙利工人的生活水平,他从包括德国银行在内的西方银行借来了更多的钱。”

“你们怎么还这些贷款的利息呢?”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比罗说。

到了丽贝卡宾馆对面的河边时,丽贝卡停下脚步,靠在防波堤墙上。“卡达尔永远都会是匈牙利的领导人吗?”

“这倒不尽然。我倾向于一个名叫米克洛斯·内梅特的年轻人,他的前途非常远大。”

啊,丽贝卡心想,这才是谈话的主题:比罗想用这种非官方的方式告诉德国政府,内梅特是卡达尔的改革派对手。

“他三十来岁,而且非常聪明,”比罗说,“我们害怕匈牙利走苏联的老路。勃列日涅夫之后是同样老迈的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这简直和在老人院排队洗澡没什么两样。”

丽贝卡笑了。她喜欢比罗的直率。

比罗低下头,吻了吻丽贝卡。

丽贝卡没太过惊讶。她早就感觉到比罗喜欢她了。让她惊讶的是被吻之后心头的那股兴奋劲。丽贝卡热情地回吻了他。

很快丽贝卡就退后了。她把双手放在胸前,把比罗往后推了一点。她借着街灯的光线审视着比罗。五十来岁的男人不可能像阿多尼斯那样俊美,但比罗长着一张富有热情的聪明脸,还能对生活中的嘲讽之处应之以苦笑。比罗长着一对蓝色的眼睛,留着一头灰白的短发。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衣和一条鲜红色的围巾,好似在保守之中加上了一点喜气。

丽贝卡问:“你为什么离婚?”

“我出轨了,我妻子离开了我。你想怎么说我都可以说。”

“我没有权利说你,”丽贝卡说,“我也在生活中犯过错。”

“我很后悔,但幡然醒悟时已经太晚了。”

“你有孩子吗?”

“我有两个孩子,他们都已经成年了。他们原谅了我。玛塔再婚了,但我还是一个人。你怎么样?”

“发现第一任丈夫是秘密警察以后我和他离了婚。我的第二任丈夫在带我闯过柏林墙的时候受了伤。他坐上轮椅,不过我们一起幸福生活了二十年。他去年病故了。”

“相信我,你一定会交上好运的。”

“也许吧。能请你送我到宾馆入口吗?”

他们穿过马路。在街区一角路灯不那么明亮的地方,丽贝卡又吻了比罗一次。她比刚才更享受这个吻,完全把身体贴在了比罗身上。

“和我一起过夜吧。”比罗说。

丽贝卡完全被他说动了。“不行,”但是她说,“太快了,我还不怎么了解你。”

“可你明天就要回家了啊!”

“我知道。”

“我们也许再也见不了面了。”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我们可以到我的公寓,或是去你的宾馆房间。”

“虽然被你的坚持弄得有点动心,但不行就是不行。祝你晚安。”

“那晚安吧。”

丽贝卡转过身。

比罗说:“我经常去波恩出差,十天后我就要去波恩。”

丽贝卡转身对他笑了笑。

比罗问:“到那时能和我一起吃午饭吗?”

“当然能,”她说,“给我打电话。”

“好的。”

丽贝卡笑着走进了宾馆大堂。

侄女爱丽丝在大雨里来米特区家里借书的时候,莉莉正好在家。尽管每门课的成绩都很优异,但因为母亲是抵抗歌手的关系,大学不让爱丽丝入学。不过,爱丽丝决定自学,从工厂下班以后,她会利用晚上的时间自学英语。卡拉正好有几本从外祖母茉黛那里继承的英文原版小说。爱丽丝来叫门的时候,莉莉恰巧在,她们一同到客厅,伴着窗上的雨点声一起找书。莉莉猜想这应该都是些战前的老版英文书。爱丽丝挑选了几本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莉莉估计爱丽丝将是看这书的第四代人。

爱丽丝说:“我们提交了去西德的申请。”她的语气里透露着年轻人的渴望。

“我们是谁?”莉莉问她。

“我和赫尔穆特。”

赫尔穆特是比爱丽丝大一岁,今年二十二岁的爱丽丝男朋友,目前正在大学就读。

“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我说我要去探望汉堡的父亲。赫尔穆特的祖父母在法兰克福。不过桃色岁月正在进行世界巡演,我们实际上想去看舞台上的父亲。如果父亲在西德演出的话,我们也许恰巧能赶上德国站的演出。”

“我想他在西德应该有场演出。”

“你觉得当局会让我们去吗?”

“你也许会走运的。”莉莉不想挫伤年轻人的乐观情绪,但她对爱丽丝和赫尔穆特的西德之行并不是很看好。她本人就被拒绝了去西德的申请。很少有人被获准离境。当局必定怀疑爱丽丝和赫尔穆特这样的年轻人一去就不回头了。

莉莉本身也有这个疑问。爱丽丝的言辞里经常透露着对西德的向往。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她希望看不经审查的小说,看新电影和新演出,听不需要七十二岁的埃里希·昂纳克批准才能听的音乐。如果爱丽丝设法离开了东德,她凭什么还要回来呢?

爱丽丝说:“这个家大多数和当局起冲突的事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他们不该拿我来出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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