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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枪声(1963年) 第二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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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带我来的,”瓦利说,“我是瓦利·弗兰克。”

“太多人知道这条地道了。”学生组织者的嗓音里带着焦虑。

当然是这样,瓦利想,所有通过地道逃亡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他知道丹尼说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地道会越来越危险的意思了。瓦利不知道回程的时候还能不能用上这条地道。一想到会被困在东德,他几乎立刻想掉头再爬回去。

学生模样的人转身对提着行李的两个人说:“出发吧。”接到指令以后,两人下了竖井。看到逃亡者走了以后,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到瓦利身上。他指着一段石头楼梯对瓦利说:“上去等着,等四边没人的时候,克里斯蒂娜会把滑板门打开。出去以后,你就得完全靠自己了。”

“谢谢你。”瓦利沿着石阶往上走,一直到头顶在一扇铁制的滑板门时才停下脚步。这扇滑板门以前一定是用来传递什么东西的,瓦利心想。他伏在石头台阶上,强迫自己静下心。如果外面没人就好了,不然离开时也许会被人发现。

过了几分钟,滑板门开了。在夜色中,瓦利看见一位戴着灰色头巾的年轻女郎。他跃出滑板门,和两个带着行李踏下石阶的人擦肩而过。名叫克里斯蒂娜的年轻女郎关上滑板门。瓦利惊奇地发现,克里斯蒂娜的腰里竟然别着手枪。

瓦利朝周围看了看。他正站在被拆除楼房后边一个被墙围住的小院子里。克里斯蒂娜指着墙上的一道木门说:“从那儿出去。”她说。

“谢谢你。”

“走吧,”克里斯蒂娜说,“快从我眼前消失。”

两人都紧张得忘了礼貌。

瓦利打开门,走到街上,左边没几码远就是那道柏林墙。他向右拐,迈开步子往前走。

起先他不断东张西望,生怕警车会鸣着警笛开到他面前。接下来他试图表现得正常一点,像以前那样在人行道上闲晃。但不管再怎样努力,他的腿都是瘸的:他的腿伤太重了。

瓦利想直接冲到卡罗琳家里去,但他不能这样做,卡罗琳的父亲会招来警察的。

他原本没有好好考虑过。

第二天下午卡罗琳下课时拦住她也许会更好。在学校外面等女朋友的男孩不会招来怀疑,瓦利过去经常在校门口等待女朋友。但这次不能让卡罗琳的同学看到他的脸。他迫不及待想马上看到卡罗琳,但不会疯狂到不采取预防措施。

在这期间,他该干些什么?

地道出口位于从南面融入米特老城区的斯特雷泽大街,瓦利的父母就住在这个区。事实上,他现在的位置离父母家只隔了几条街。瓦利完全可以回家去看看。

他们也许会乐于见到他。

快到父母住的街道时,瓦利突然产生了几分疑虑,心想是不是有人在监视那幢房子。如果受监视的话,他就没法回去了。瓦利又一次想到了换装的问题,但手头却并没有可以改头换面的衣饰:早上离开基督教青年会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晚上会回到东柏林。尽管家里有帽子、围巾和其他服饰,但首先他必须得平安地回到家。

好在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沿着父母房子对面的街道往前走,不时查看有没有像斯塔西暗探的人。他没看见在街上闲逛的人,没在停着的车里看见人,也没见窗口站着人。但他还是走到街尽头,绕着这片街区走了一圈。走回来以后,他悄悄地钻进了通向家里后门的小巷。他打开后门,穿过院子,走到厨房入口。这时是晚上九点半,沃纳还没锁门。瓦利推开门,走进厨房。

厨房的灯开着,但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晚饭早吃完了,家里人应该都在楼上的客厅里。瓦利穿过过道上了楼。客厅门开着,瓦利走进客厅,他的妈妈、爸爸、妹妹和外婆都在看电视。瓦利说:“大家好,我回来了。”

莉莉尖叫一声。

茉黛用英语说:“哦,我的老天啊!”

卡拉双手捂嘴,脸色变得苍白。

沃纳站起身。“我的孩子!”惊叫一声以后,他跨出两步,张开双臂把瓦利搂在怀中,“感谢上帝,我的孩子回来了!”

瓦利心中被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眼泪开始唰唰地往下掉。

紧接着卡拉泪流满面地拥抱了他,然后是莉莉,最后是外祖母茉黛。瓦利用粗棉布衬衫的袖子擦拭泪水,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瓦利没想到自己的情感竟然会如此强烈。他原以为十七岁的自己在离开家一个人生活以后已经坚强了很多,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假装成熟而已。

最后,他们平静下来,擦干了泪水。卡拉为儿子清理了爬过地道时流血的伤口,重新绑上了绷带。接着她煮了些咖啡,给儿子拿来几个蛋糕,这时瓦利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坏了。吃完蛋糕,喝了咖啡以后,瓦利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家人。回答完家人们提出的问题,他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下午三点半,瓦利戴着帽子和墨镜,靠在卡罗琳学校对面的一面墙上。他到早了:姑娘们四点才放学。

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柏林。城市里宏伟的老式建筑、棱角分明的现代住宅,和战争期间遭到轰炸,现在正逐渐消失的空地不搭调地融合在一起。

瓦利的心中满是期盼。很快他就能看到卡罗琳金色长发掩映下的俏脸,看到她张开大嘴的笑颜了。瓦利会用亲吻来跟她打招呼,用嘴唇感受卡罗琳丰润圆满的唇。也许他们还能在长夜过去之前躺在一起做爱呢!

他同样还很好奇。九天前卡罗琳为什么没有出现在会合地点和他一起逃?他几乎可以肯定必然有什么事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卡罗琳的爸爸也许洞悉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把她关在家里;或者类似的坏运气。他同时又有几分轻微却不能忽略的担心,担心她改变了和他一起逃亡的念头。他想不出任何可能的理由。她还爱着他吗?人通常都是会变的。东德媒体把他称为一个没心没肺的杀手。这类报道影响到她了吗?

很快他就会知道了。

他的父母被发生的事吓坏了,但无意改变他的计划。他们觉得瓦利太过年轻,不想让他离家,但他们知道瓦利如果留在东德,就免不了牢狱之灾。他们问瓦利过去以后学习还是工作——瓦利说在和卡罗琳谈过之前,自己什么都决定不了。他们接受了瓦利的想法,沃纳第一次没有对瓦利指手画脚,父母已经把他当作了一个成年人。几年来,瓦利一直想让父母把他看作一个成年人,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却心里没底,感到非常害怕。

学生们开始陆续走出校门。

这是个银行大楼改建成的学校。学生都是些十八九岁,想要成为打字员、秘书、会计和旅行代理的女生。她们有的拿包,有的拿着书本和文件夹。她们大都上身穿着毛衣,下身穿着长裙:这些职业的见习生必须穿着得体。

最后,卡罗琳终于出现了:她穿着绿色运动衫裤,夹着个放着书的旧皮包。

瓦利觉得她看起来不一样了:脸似乎稍稍变圆了一些。卡罗琳不可能在一周之间胖了那么多吧?她正在与另两个女孩闲聊,却没有和另两个女孩一样一直在笑。瓦利担心现在上前和她说话会引起那两个女孩的注意。被人注意就危险了:尽管做了乔装,但她们也许知道卡罗琳的男友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怀疑戴墨镜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瓦利。

他又感到害怕了:怎么能在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就要成功前功亏一篑呢?很快卡罗琳的两个朋友折转向左,跟卡罗琳挥手作别。卡罗琳则一个人穿过马路。

卡罗琳快走到跟前时,瓦利摘下墨镜对她说:“你好,宝贝。”

卡罗琳很快认出了瓦利,惊恐地尖叫一声,站在原地不动了。瓦利在她的脸上读到了吃惊和害怕,但还有些别的东西——莫非是罪恶感?接着她跑向瓦利,扔掉手里的皮包,扑向了瓦利的怀抱。他们拥抱接吻,瓦利松了口气,感到非常欣慰。他的第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卡罗琳还爱着他。

很快他意识到路人都在看着他们:有的微笑,有的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瓦利重新戴上墨镜。“我们走,”他说,“我不想被人认出来。”说着他拿起被卡罗琳扔掉的皮包。

他们手牵着手离开了学校。“你怎么回来的?”卡罗琳问,“在这里安不安全?你准备怎么办?有人知道你过来了吗?”

“我们有很多事要谈,”瓦利说,“我们得找个隐秘的地方坐下来。”他看见马路对面有座教堂,也许那里还在为寻求精神慰藉的人开着门。

他把卡罗琳带到教堂门口。“你的腿跛了。”卡罗琳说。

“边防兵打中了我的腿。”

“疼吗?”

“当然很疼。”

教堂门没锁,瓦利和卡罗琳走进去。

这是座简朴的新教教堂,里面灯光昏暗,放着几排硬木的长条凳。教堂一头有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在给讲坛擦灰。瓦利和卡罗琳坐到后排,轻声地交谈起来。

“我爱你。”瓦利说。

“我也爱你。”

“周日早晨怎么回事?你原本应该来见我的。”

“我吓坏了。”她回答说。

这不是瓦利想要的回答,瓦利觉得卡罗琳的回答很难让他理解。“我也很害怕,”他说,“但我们相互发过誓。”

“我知道。”

看得出她很后悔。但其中还包含着一些别的东西。瓦利不想折磨卡罗琳,但他必须知道真相。“我冒了很大的风险,”他说,“你不该不告诉我就退出。”

“对不起。”

“我不会对你这么做,”瓦利说,然后又负气地补充了句,“我真的非常爱你。”

卡罗琳浑身一颤,像被重击了一样,但给出的答案却非常有生气。“我不是个懦夫。”她说。

“如果真爱我的话,你怎么会辜负我呢?”

“我连命都可以给你。”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会和我一起走了。现在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呢?”

“因为受威胁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生命。”

“你指的是我吗?”

“还有另一个人的。”

瓦利迷惑了。“老天,究竟是谁的命啊?”

“我是说我们的孩子。”

“你说什么?”

“我们就要有孩子了。瓦利,我怀孕了。”

瓦利的嘴巴大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世界在顷刻间颠覆了。卡罗琳怀孕了。有个孩子进入了他们的生命。

他的孩子。

“哦,我的老天。”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

“瓦利,我简直崩溃了,”她极度痛苦地说,“你得试着去明白这一点。我想和你一起去,但我不能让孩子去冒风险。听说你要开车闯过木栏,我就更不能上你的车了。我受伤没什么,但不能伤了孩子。”说完她乞求瓦利,“快说你明白的。”

“我明白,”他说,“我想我能明白。”

“谢谢你。”

瓦利握着卡罗琳的手说:“没事,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我知道我将要做什么,”她坚定地说,“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孩子,我不会把他流掉。”

瓦利猜测卡罗琳已经知道怀孕好几个星期了,对此进行过长时间的思考。但与此同时,他还是被卡罗琳的意志力惊呆了。“你这样说,好像我和这孩子根本没关系似的。”瓦利说。

“孩子在我的身子里。”卡罗琳大声说。清洁工四下张望了一眼,卡罗琳虽然马上压低了嗓音,但声音还是很坚定。“我不需要任何男人对我的身体指手画脚,你和我爸爸都没有这资格。”

瓦利猜测她爸爸可能是让她去流产。“我不是你爸爸,”瓦利说,“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更不会让你去流产。”

“对不起,我的话说重了。”

“但有一点要弄清楚。这只是你的孩子,还是我们的孩子?”

卡罗琳哭了起来。“这是我们的孩子。”她说。

“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接下去该怎么办——我和你一起?”

卡罗琳捏了捏瓦利的手说:“你很成熟,对一个十八岁以前就当上父亲的人来说,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卡罗琳的话让瓦利非常震惊。他想到了剃着平头、穿着大衣的父亲。现在瓦利也得扮演起这样一个角色:言出必行,有权威,可以依赖,有能力养家。尽管卡罗琳说他已经很成熟了,但瓦利其实还没准备好。

但无论怎样,他必须有这个觉悟。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瓦利问。

“十一月。”

“你想结婚吗?”

虽然带着泪,但卡罗琳还是笑了。“你愿意娶我吗?”

“当然愿意,我都迫不及待了。”

“谢谢你。”卡罗琳拥抱了瓦利。

清洁工责难地咳嗽了几嗓子。说话可以,但肢体接触绝对不行。

瓦利说:“你应该知道,我无法留在这边。”

“你爸爸不能为你找个律师吗?”卡罗琳问,“或者施加点政治上的压力。解释清楚以后,政府也许会赦免你的。”

卡罗琳出生于平民家庭,但瓦利却出生于政治世家。瓦利很清楚杀了边防兵绝对得不到赦免。“不可能的,”瓦利说,“如果被抓,我会因为杀了人而被判死刑。”

“那你会怎么办?”

“我必须回西边去。除非这里的社会主义国家垮台,不然我必须一直待在那里。社会主义垮台的一天我恐怕见不到了。”

“那一天会来临的。”

“你必须和我一起去西柏林。”

“怎么去?”

“我们可以沿我来时的路返回。几个学生在伯纳尔路下面挖了条地道。”他看了看表,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必须在太阳落山前到那儿。”

卡罗琳表情惊慌。“今天就去吗?”

“是的,马上就走。”

“哦,我的老天啊!”

“你不愿意让我们的孩子生活在自由的国度里吗?”

卡罗琳的内心激烈挣扎,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不想冒太大的风险。”

“我也不想,但我们没别的选择。”

卡罗琳把目光从瓦利身上挪到成排的长凳和勤勉的清洁工,以及墙上写着“我是道路、真理、生命”的匾牌上。瓦利觉得这句圣言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但卡罗琳却似乎拿定了主意。“那我们走。”说着她站起身。

离开教堂以后,瓦利带着卡罗琳往北走。卡罗琳情绪阴郁,瓦利一直在设法让她高兴起来。“鲍勃西双胞胎要去历险了。”这句话让卡罗琳破天荒地绽开了笑容。

瓦利思考着他们是不是受到了监视。他确信今早离开父母家时没有受人监视:从后门出来以后,没人在后面跟着他。但卡罗琳会被人跟踪吗?有没有哪个伪装高手会不为人注意地在校门口等待着卡罗琳的出现呢?

瓦利每隔一分钟回头看一眼,看看有没有人一直出现在视线之内。他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但他的举动却吓着了卡罗琳。“你在干什么?”她恐惧地问。

“看看有没有尾巴。”

“你是说那个戴帽子的人吗?”

“也许是的,我们搭辆公共汽车吧。”两人正巧走过一个车站,瓦利把卡罗琳拉到队伍的最后面。

“为什么要坐公共汽车?”

“看看有没有人跟我们一起上一起下。”

但这时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时间,几百万柏林人都在赶公共汽车或地铁回家。公共汽车来的时候,瓦利和卡罗琳后面已经站了好几个人。上车以后,瓦利仔细打量着后面上车的每一个人。这些人包括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一个漂亮姑娘,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一个穿着西服、戴着软毡帽的男人和两个少年。

瓦利和卡罗琳向东乘了三站路,然后下了车。穿雨衣的女人和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和他们一起下了车。瓦利折转向西,觉得跟他们走回头路的人一定很可疑。

但没人跟在他们后面。

“我确信没人在跟踪我们。”瓦利对卡罗琳说。

“我吓坏了。”卡罗琳说。

太阳西垂,他们必须赶紧了。他们转向北往韦丁区走。瓦利又一次看了看后面有没有人。他看见一个穿着棕黄色帆布外套模样像仓库管理员的人,但这人他之前没见过。“我觉得接下去会很顺利。”他说。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卡罗琳问。

“暂时见不到了,”瓦利回答说,“除非他们也逃过去。”

“我爸爸才不会过去呢,他喜欢他的公共汽车。”

“西边也有公共汽车。”

“你不了解他,他死都不会过去。”

卡罗琳说得对,瓦利的确不了解卡罗琳的父亲。卡罗琳的父亲和聪明、意志坚强的沃纳完全不一样。卡罗琳的父亲没有政治头脑,也没有宗教信仰,对推崇自由的演讲更是毫不关心。如果生活在民主社会,他这样的人也许都不会去参加选举。他爱他的工作、家庭和酒吧。他最喜欢的食物是面包。社会主义社会有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永远不会叛逃去西方。

瓦利和卡罗琳到达斯特雷泽大街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沿街快走到柏林墙的时候卡罗琳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瓦利看到前面有对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妇。瓦利猜测他们也是逃亡到西方去的。没错,他们的确是逃亡者:走进小院门口以后,他们很快就消失了。

瓦利和卡罗琳走到院子门前。瓦利说:“我们进去吧。”

卡罗琳说:“生孩子的时候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我们都快要成功了!”瓦利说,“穿过门以后,我们会在院子里的地上看到一扇滑板门。从滑板门下面的地下室爬下竖井,我们就可以钻地道过去了。”

“我不害怕逃跑!”卡罗琳说,“我怕生孩子。”

“你会没事的,”瓦利绝望地说,“西边有许多医疗水平很高的大医院,生孩子的时候会有许多医生和护士围着你。”

“生孩子的时候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卡罗琳说。

越过卡罗琳的肩膀,瓦利看见一百多米远外,穿棕黄色帆布外套的男人正在和一个警察说些什么。“该死!”他骂道,“我们被跟踪了。”他看了门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卡罗琳。“现在过不去的话,就永远别想过去了,”他说,“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过去。你是和我一起走还是留下来呢?”

卡罗琳哭了:“我想去,但去不了。”

一辆车疾驶过街角,在警察和暗探身边停了下来。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跳下车:高大微跛的汉斯·霍夫曼。他对穿着棕黄色外套的男人说了些什么。

瓦利对卡罗琳说:“要么跟我走,要么迅速离开这儿,这里马上就要有麻烦了。”他盯着卡罗琳说:“我爱你。”然后飞快冲过院子的门。

克里斯蒂娜仍然戴着头巾,腰里别着把枪站在滑板门边上。看见瓦利以后,克里斯蒂娜迅速打开铁制的滑板门。“你也许需要用枪,”瓦利对克里斯蒂娜说,“警察过来了!”

他往回看了一眼,墙上的木门关着,卡罗琳没跟他一起过来。瓦利觉得肚子一阵绞痛:都结束了。

他跌跌撞撞走下石阶。

地下室里带孩子的年轻夫妇正和一个学生站在一起。“赶紧走,”瓦利大声喊,“警察来了!”

一家三口沿着梯子下了竖井。先是母亲,再是孩子,最后是父亲。孩子在梯子上爬得很慢。

克里斯蒂娜走下石阶,“哐”的一声关上铁制的滑板门。“警察怎么盯上我们的?”她问。

“斯塔西一直在跟踪我女朋友。”

“你这个傻子,你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那我最后走。”瓦利说。

男学生下了竖井,克里斯蒂娜跟着也下去了。

“把你的枪给我。”瓦利说。

克里斯蒂娜犹豫了一下。

瓦利说:“我走在后面的话,你就用不到枪了。”

克里斯蒂娜把枪交给瓦利。

瓦利轻手轻脚地接过枪。这把枪与丽贝卡和伯纳德逃亡那天爸爸从厨房隐蔽处里拿出来的那把枪非常像。

克里斯蒂娜注意到了他的不自在:“你大概没用过枪吧?”

“没用过。”

她从瓦利手里拿过枪,拨动击铁旁边的一根撞针。“这样保险栓就打开了,”她说,“你只要对准目标按下扳机就行。”她挪回撞针,关闭保险栓,把枪交还给瓦利,然后迅速地走下了梯子。

瓦利听见外面的喊声和汽车马达声。他不知道警察在干什么,但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很清楚事情是如何出错的。汉斯·霍夫曼无疑是觉得瓦利有可能会回来找卡罗琳,所以一直在派人监视她。监视者看到卡罗琳和一个男孩见面,并和他一道走了。有人决定不立刻逮捕他俩,而是希望他们能把特工们带到同谋者那里。瓦利和卡罗琳下了公共汽车以后,监视者聪明地换了人,穿棕黄色外套的男人开始负责跟踪。这其间他意识到瓦利和卡罗琳正在向柏林墙行进,于是连忙向上方发出了告警。

警察和特工正在废弃的楼房后部进行搜寻,想知道瓦利和卡罗琳去了哪里。他们随时可能发现那扇滑板门。

瓦利跟在其他人后面,拿着枪走下梯子。

到达梯子最底部的时候,瓦利听见铁制的滑板门发出“哐当”一声响。警察找到了入口。很快,警察发出夹杂着惊讶的胜利欢呼声,他们一定是发现了地上的竖井口。

克里斯蒂娜钻进地道时,瓦利在地道口难熬地等了一会儿。他跟在克里斯蒂娜身后钻进地道,但马上就停下了。他人很瘦,刚好能在地道里转身。他把头伸出地道外面往上看了看,看见好多警察正在沿着梯子往下爬。

警察离他们很近,很难逃出他们的手掌心。警察可能会把枪口伸进地道,然后一通乱射。瓦利将是第一个被击中的,接着子弹会越过他的尸体击中克里斯蒂娜,然后是学生和那个三口之家:这将是一场血腥的屠杀。他知道警察会毫不犹豫举枪射击,东德警察对逃亡者不会有怜悯。这将是一场大屠杀。

瓦利必须把他们拦在竖井外面。

但他不想再杀人。

瓦利跪在地道口内侧,打开沃尔特手枪的保险栓,然后把手伸出地道,枪口向上,扣动了扳机。

手枪在瓦利的手里震了震,枪响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特别刺耳。外面很快传来惊慌和恐惧的声音,但没有惨叫,应该只是吓着他们了,并没有击中任何人。他往外看了看,看见警察疾速爬上梯子,逃出竖井。

瓦利留在地道口。他知道因为带了个孩子,前面的逃亡者爬得会很慢。他听到警察正愤怒地谈论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警察愿意下竖井——有个警察说,下去等于是送死。可他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逃亡者从眼前逃跑。

为了让警察感受到危险,瓦利又开了一枪。他听见上方传出突然的惊动声,警察一定是从竖井旁往后退。瓦利觉得自己一定成功地把他们吓退了。他转过身,开始继续往前爬。

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汉斯·霍夫曼熟悉的声音:“这种情况需要用手雷。”

“哦,真他妈该死。”他说。

他把枪插进腰带,开始沿着地道往前爬。没别的办法了,只有离地道口越远越好。很快他的头就碰上了克里斯蒂娜的鞋。“快点爬!”他大声喊,“警察要用手雷了!”

“前面的家伙爬得很慢,我根本爬不快。”克里斯蒂娜说。

瓦利只能跟在克里斯蒂娜后面亦步亦趋。这时天已经黑了,身后的地下室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想警察应该不会有手雷,但汉斯可以很快从附近的边防战士那里弄来。

瓦利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见同行逃亡者的喘息声,以及他们的膝盖和身体下木板的摩擦声。孩子开始哭了。要是放在昨天,瓦利一定会责骂孩子的聒噪。但现在,他也是个有孩子的人,他只是为吓坏的孩子感到可怜。

警察会怎么使用手雷呢?他们是为了保命而仅仅把手雷扔下竖井,还是要爬下梯子,把手雷往地道里扔呢?如果是后者,他们全都得玩完。

瓦利觉得自己还得吓吓警察。他卧在地上,翻了个身,撑起左臂。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还是指着地道后方开了一枪。

周围传来几声惊叫。

克里斯蒂娜问:“你怎么了?”

瓦利收起枪,继续往前爬。“我只是想吓吓警察。”

“看在上帝的份上,下次开枪前告诉我们一声。”

前面出现了灯光,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一些。前面的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看来地道的尽头已经到了。头抵在克里斯蒂娜的鞋底,瓦利发现自己的爬行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爆炸声。

瓦利感受到一阵冲击波,但这阵冲击波并不强。他立刻意识到他们只是把手雷从竖井上方扔下来。瓦利在学校没怎么学物理,但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冲击力应该都是往上的。

但他能预见到汉斯接下来会干什么。确定没人躲在地道入口以后,他会马上派个警察爬下梯子,往地道里扔手雷。

前面的人已经爬出地道,站在废弃杂货店地下室的竖井中了。“快爬上梯子!”瓦利朝前方大喊。

克里斯蒂娜钻出地道,站在竖井里笑了。“这下放松了,”她说,“这是西柏林——我们自由了。”

“手雷就要扔过来了!”瓦利大喊,“尽快沿着梯子往上爬!”

带孩子的夫妇异常缓慢地爬着梯子,男学生和克里斯蒂娜跟在他们后面。瓦利站在梯子底下,恐惧和不耐让他全身发抖。他跟在克里斯蒂娜后面爬上梯子,脸贴在克里斯蒂娜的膝盖上。爬到地下室以后,他看见所有人都搂抱在一起笑着叫着。“卧倒!”他大喊一声,“手雷要扔过来了!”说完他率先卧倒在地。

爆炸声震耳欲聋,冲击波似乎把地下室震了几震。下方传来喷涌的声音,瓦利猜测是地道里的土正在往外冒。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测一样,一阵土和小石头落在他的身上。竖井上方的起吊装置坍塌了,整套装置掉进洞里。

噪声消失了。地下室里只听得见孩子的哭声。瓦利四下看了看。孩子流鼻血了,但似乎没有受伤,其他人看上去也都毫发无损。瓦利在竖井口往下看了看,发现地道已经塌陷了。

虽然在不停地颤抖,但瓦利却站得笔直。他做到了!他活着来到了自由之地!

可卡罗琳却没有一起来。

丽贝卡花了父亲的很大一笔钱从一位年迈商人那里买了汉堡的一处底层公寓。公寓的房间都很大,每间都可以让伯纳德的轮椅转身——甚至连浴室也行。丽贝卡买来了所有对腰部以下瘫痪患者有用的辅助措施。墙和天花板上装上绳索和抓手,可以让伯纳德自己洗漱、穿衣服、上下床。如果愿意的话,伯纳德甚至可以去厨房烧饭,只不过伯纳德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只会煮鸡蛋。

丽贝卡决心——痛下决心——尽管身有残疾,她和伯纳德也要尽可能地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他们要充分享受婚姻、工作和自由带来的幸福。他们的生活将是忙碌、多样而令人满意的。生活不如意的话,从东德的暴政下逃亡过来就没有意义了。

离开医院以后,伯纳德的状况没有任何好转。医生说他也许会康复,千万别失去希望。医生说他们将来甚至也许能生孩子,丽贝卡不应放弃尝试。

丽贝卡觉得让自己舒心的事非常多。她又能进行擅长的教学了,带年轻人领略这个世界拥有的巨大知识财富。她爱着伯纳德,他的仁慈和幽默让丽贝卡觉得自己每天都像身处天堂一般。他们可以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思想也不受任何约束。在西德,他们不用担心警察和密探的监视。

丽贝卡有个长期目标。她希望将来有一天和家人重新团聚在一起。她希望见到的不是生父生母——生父生母的遭遇虽然令人悲痛欲绝,但他们距离丽贝卡已经很遥远了。把她从战争的地狱中拯救出来的是卡拉,在穷困恐惧的日子里使她生活平安、衣食无忧的也是卡拉。住在米特街的房子里的人都被丽贝卡深爱着并深爱着丽贝卡——瓦利弟弟,她的新爸爸沃纳,还有战后出生的妹妹莉莉。即便是仪表尊贵的英国老外婆茉黛,也深爱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丽贝卡。

西德和东德统一的那一天,她就能和家人团聚在一起了。许多人觉得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也许他们是对的。但卡拉和沃纳教会了丽贝卡,如果想要改变,就必须采取必要的政治行动。“在我们家,从来没有人自暴自弃。”丽贝卡对伯纳德说。于是他们加入了自由民主党,尽管不如威利·勃兰特的社会民主党主流,但同样提倡自由主义。丽贝卡是自由民主党一个支部的书记,伯纳德成了财务主管。

在西德,民众可以自由加入除共产党外的一切政党,共产党已经在西德被取缔了。丽贝卡不赞同取缔共产党。她痛恨共产主义,但取缔是共产党人的做法,崇尚民主的人不应该这么做。

丽贝卡每天开车和伯纳德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回家后,丽贝卡烧饭,伯纳德收拾桌子。有时吃完饭后,伯纳德的按摩师会来。因为伯纳德不能动腿,因此必须让按摩师经常按摩以促进血液循环,至少得防止神经和肌肉的缓慢坏死。伯纳德和按摩师海因策到卧室里按摩的时候,丽贝卡就开始打扫房间。

这天晚上,丽贝卡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摞练习本批作业。她让学生们写段广告词,吸引游客去莫斯科度假。学生们很喜欢这种寓教于乐的作业。

一小时后海因策离开了,丽贝卡走进卧室。

伯纳德赤裸着身子睡在床上。由于经常用胳膊移动身体,伯纳德上身的肌肉非常发达,相形之下,他的腿部像老人的腿一样苍白而瘦弱。

按摩以后,伯纳德在肉体和精神上都似乎充满了活力。丽贝卡靠在他身上,持久而深情地吻着他。“我爱你,”她说,“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丽贝卡不仅仅是因为爱他而这么说,也更是因为伯纳德需要信心:丽贝卡很清楚,伯纳德有时会琢磨她为什么会爱上残疾的他。

丽贝卡面对伯纳德站着,褪去了身上的衣服。尽管不能让他勃起,但伯纳德说喜欢她这样。丽贝卡知道,瘫痪病人很少因为挑逗或想法引起生理上的勃起,但当她解去胸罩、脱下长筒袜、踢掉内裤的时候,伯纳德的目光中还是出现了确定无疑的欣喜。

“你看上去很棒。”伯纳德说。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我真是太走运了!”

丽贝卡躺在伯纳德身边,慵懒地爱抚起来。不管是出事前还是出事以后,和伯纳德的亲热总是充满了亲吻和柔声细语,而不是简单的肉体撞击。这和丽贝卡的第一任丈夫完全不一样。和汉斯做爱是程序化的:亲吻,脱衣服,勃起,进入。伯纳德不讲次序,只要丽贝卡喜欢就行。

过了不久,丽贝卡跨坐在伯纳德身上,让他可以吻她的乳房,吸吮她的乳头。从第一次开始,伯纳德就很喜欢丽贝卡的乳房,现在他以不亚于事故前的专注和兴奋把玩着。这最能撩拨起丽贝卡的欲望。

兴奋到的时候,丽贝卡问伯纳德:“你想试一试吗?”

“当然想,”伯纳德说,“我们早就可以试试了。”

丽贝卡往后退,两脚分开跨坐在伯纳德萎缩的腿上,把私处对准伯纳德的阴茎。丽贝卡用手把玩着它,变硬了些,伯纳德有了发射性勃起。片刻间伯纳德的阴茎硬得足以进入了,但很快又疲软下去。“别介意。”丽贝卡对伯纳德说。

“我一点都不介意。”伯纳德说。但丽贝卡知道他没说真话。他也想有高潮,也想要孩子。

丽贝卡躺在伯纳德身旁,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下身。他用丽贝卡教他的方式放好手指,她用手按住伯纳德的手,开始有节奏地律动。这有点像手淫,只不过用的是伯纳德的手。伯纳德用另一只手怜爱地抚摸着丽贝卡的头发。和以往一样,手指的按压使丽贝卡迎来了令人满足的性高潮。

事后,丽贝卡躺在伯纳德身旁说:“谢谢你。”

“没关系。”

“不光是这个。”

“还有什么?”

“谢谢你和我一起来,谢谢你和我一起逃亡。无论说什么都表达不了我对你的谢意。”

“不用谢。”

门铃响了。他们疑惑地对视了一眼:这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来。伯纳德说:“海因策也许落下了东西。”

丽贝卡微微有点气恼,她和伯纳德的欢愉被人打断了。她穿上睡衣,脾气暴躁地走到门口。

门口站着瓦利。他看上去很瘦,但似乎比过去成熟多了。瓦利穿着牛仔裤、美式的棒球鞋和一件很脏的衬衫——但是没穿外套。除了一把吉他以外,瓦利什么都没拿。

“丽贝卡,你好。”瓦利说。

顷刻间,丽贝卡转怒为喜,高兴地笑了。“瓦利!”她说,“没想到你会来!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丽贝卡退后一步,把瓦利让进屋里。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丽贝卡问。

“我来投奔你。”瓦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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