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高墙(1961年) 第七章(2/2)
他轻柔地放下母亲,用干净的白手绢帮她抹去泪水,接着他转身看了看父亲,和大多数校友一样,父亲戴了顶帽檐上写有毕业年份的草帽——父亲是1942年的哈佛毕业生。“孩子,祝贺你顺利毕业。”格雷格握了握乔治的手。无论如何,至少他来了。乔治心想。
过了会儿,乔治的祖父母也到了。他们都是苏联移民。他的祖父列夫·别斯科夫原先在布法罗开酒吧和夜总会,现在在好莱坞经营一家制片厂。祖父一向衣着华丽,今天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服。乔治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看自己的祖父。人们说他是个藐视法律的滑头商人。但他对自己的黑人孙子很好,除了付他的学费以外,还给他很多零花钱用。
列夫抓住乔治的手臂,悄悄地对他说:“我对你的法律事业有点小小的建议:千万不要为罪犯进行代理。”
“为何不能为他们代理?”
“因为他们都是些失败者。”祖父莞尔一笑。
列夫·别斯科夫在禁酒年代私下里进行酒类的经营活动,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个罪犯。于是乔治问他:“所有罪犯都是失败者吗?”
“被抓住的是,”列夫大笑着说,“剩下的自然也不需要律师。”
乔治的祖母玛伽热情地亲吻着孙儿。“别听你爷爷的。”她说。
“我必须听他的,”乔治说,“他付了我的学费。”
列夫朝乔治竖起一根手指:“我很高兴你没忘了这一点。”
玛伽没去理丈夫。“看看你。你是那么的英俊,”她充满柔情地对孙子说,“现在又是个律师了。”
乔治是玛伽唯一的孙辈,她非常溺爱这个孙子,也许临走前还会偷偷塞给他五十美元呢!
玛伽原先是一家夜总会的驻唱歌手,尽管现在已经六十五了,但穿着紧身衣的她还和舞台上时一样动作矫健。她的黑发大概是最近染的,戴的珠宝超出了合适平时出门的数量。乔治知道奶奶的立场,作为列夫的情妇而不是妻子,奶奶觉得自己需要这些身份的象征。
玛伽跟了列夫快五十年了,格雷格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列夫的妻子奥尔加住在布法罗,他们的女儿黛西嫁给了一个英国人,定居在伦敦。这么说来,英国应该有乔治从未谋面的表亲——白人,他猜想。玛伽亲了亲杰姬,乔治注意到周围的人露出惊奇和厌恶的神情。即便在提倡自由的哈佛校园,白人拥抱黑人也是不多见的。乔治家为数不多的全员聚集,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他们总是受到人们的侧目。甚至在所有种族都能出现的场合,一个混血家庭都会受到人们的歧视。他知道在今天结束前准会有人小声说出“杂种”这个词。但他会无视这些侮辱。他的黑人外祖父母早已经去世了,这些人就是他的全部家人。让四个长辈在毕业典礼上为他骄傲,值得他付出任何代价。
格雷格说:“我昨天和老伦肖吃了顿饭,我劝他再给乔治一个进入福塞特-伦肖律师事务所的机会。”
玛伽说:“那真是太好了!乔治,你就要成为一个华盛顿的律师了!”
杰姬少有地对格雷格露出了笑容。“格雷格,谢谢你。”她说。
格雷格警告地竖起了手指。“但是是有条件的。”他说。
玛伽说:“没问题,乔治会同意任何合理的条件。对他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祖母的意思是对一个“黑孩子”而言,但乔治没说什么。无论如何,祖母说的是对的。“什么条件?”他警觉地问。
“世界上任何一个律师都能满足的条件。”格雷格回答,“你只要不惹麻烦就行,律师总不能站在当局的对立面吧。”
乔治很疑惑:“什么叫不惹麻烦?”
“别在聚众抗议,示威游行之类的活动中深入下去了。作为刚入门的菜鸟律师,你也没有时间参与那些活动。”
这个条件激怒了乔治。“这是要我发誓不再为自由而抗争,才能开启自己的事业咯?”
“别这样看问题。”格雷格说。
乔治克制住自己,没有再反驳。他心里很清楚,家人们都是为了他好。他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说:“那我应该以什么方式去看问题呢?”
“别在民权运动中做冲锋陷阵的战士,做个支持者就好了,每年寄张支票给全国有色人种促进协会。”全国有色人种促进协会是成立最早的有色人种民权组织,但是也非常保守,他们认为自由之行运动太过激进了一点。“低调一些。让别人坐长途车参加运动。”
“也许还有另一个方案。”乔治说。
“什么方案?”
“我可以为马丁·路德·金工作。”
“他要给你提供一个职位吗?”
“我收到了一个口头上的邀约。”
“他给你多少工资?”
“我想不会很多。”
列夫说:“既然你拒绝了一个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以后就别想问我要零花钱了。”
“好吧,”乔治说,尽管他的确有这个想法,“爷爷,无论如何我都想得到那份工作。”
他的母亲加入了争论。“乔治,别这样。”她说。杰姬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但这时有人在招呼毕业生列队拿学位证书。“去吧,”她说,“我们之后再谈。”
乔治离开家人,在队伍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仪式开始了,乔治跟随着队伍缓缓向前。他想起了去年夏天在福塞特-伦肖法律事务所当实习生时的情形。伦肖先生觉得自己雇了个黑人雇员是英雄般的壮举,但乔治得到的却是对实习生来说也嫌简单的工作。他很有耐心,一直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后来还真被他等到了。他做的一项法律调研为事务所打赢了一个案子,事务所这才同意毕业后让他加入。
这种事情在乔治身上经常发生。人人假定哈佛毕业生聪明又具有才干——他是个黑人,那假设就不复存在了。从生下来开始,乔治就在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个白痴。这让他心怀埋怨。如果以后有孩子,乔治希望他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轮到他上台领取证书了。登上短短的几节台阶时,他惊讶地听到了嘘声。
嘘人是哈佛的传统,但只有在教授上课上得不好或粗野对待学生时才会听到。乔治惊恐极了,他停在台阶上,回头往后看,他看见约瑟夫·乌戈正在嘘他。不过乌戈不可能一个人发出这么大的嘘声——但这件事的主使一定是他。
乔治觉得自己被讨厌了。这他觉得非常羞耻,无法沿着台阶继续往上走,只能呆立在台阶上,感觉到血液不断往脸上涌。
这时有人开始鼓起了掌。乔治把目光投过几排座位,看见有个教授站了起来。鼓掌的是学院的年轻教授默芙·韦斯特。其他人加入了鼓掌,鼓掌声很快压过了嘘声。又有一些人站了起来。乔治猜测甚至那些不认识他的人都已经从肩膀上的石膏想到他是谁了。
他重新找回勇气,健步走上台阶。接过毕业证书时,台下响起一阵欢呼声。他慢慢转过身,面向观礼的人群,伴着鼓掌声谦卑地鞠了一躬。接着他走下台。
和其他毕业生站在一起时,他的心怦怦直跳。几个毕业生默默地和他握了握手。他被嘘声吓了一大跳,同时又对掌声感到非常得意。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在出汗,便用手绢擦了擦脸。真是太折磨人了!
他在恍惚中看完了剩下的仪式,很高兴有时间能恢复体力。对嘘声的惊恐过了以后,他看清嘘声只是乌戈和一小撮右翼疯子玩出的把戏,剩下的哈佛人都对他致以了尊敬。乔治告诉自己,他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
毕业生和家人一起吃午餐。乔治的母亲忘情地拥抱着自己的儿子。“这么多人都在为你欢呼。”她说。
“是的,”格雷格说,“虽然一开始看上去,好像要发生别的事情。”
乔治伸开双手,做出请求的手势。“我怎能不挣扎呢?”他说。“我确实想去福塞特-伦肖律师事务所,也想让多年来一直支持我受教育的家人们开心——但这不是全部。有了孩子的话,我该怎么办?”
玛伽插话说:“那会很好啊!”
“可是奶奶,我的孩子也将是有色人种。他们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里呢?他们在美国会不会仍然是二等公民?”
谈话被前来和乔治握手,祝贺他获得学位的默芙·韦斯特打断了。韦斯特身穿一件翻扣领的便装,显得有点随意。
乔治说:“教授,谢谢你带头鼓掌。”
“不用谢,这是你应得的。”
乔治向教授介绍了自己的家人。“我们正在商量就业的事情。”
“希望你还没作最后的决定。”
乔治感到非常好奇。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还没定下来,”他告诉教授,“你为何这样说?”
“我和司法部长鲍比·肯尼迪谈过一次——你应该知道,他也是哈佛的毕业生。”
“希望你能告诉他,他对阿拉巴马事件的处理方式是这个国家的耻辱。”
韦斯特遗憾地笑了笑。“没用你说的这句。但我和他都达成共识,觉得政府对这件事的回应是不足够的。”
“是远远不够。没想到他……”乔治的话被他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打断了,“这和我对未来的决定有什么关系?”
“鲍比决定在司法部雇个黑人律师,以利于从黑人的角度考察民权问题。他问我是否有人可以推荐。”
乔治愣住了:“你是在说……”
韦斯特举手提醒他。“我无法向你提供这份工作——只有鲍比本人才行。但我可以给你提供面试的机会……如果你想为他工作的话。”
杰姬惊呼道:“太棒了!和鲍比·肯尼迪一起工作!真是不可思议!”
“妈妈,肯尼迪兄弟最近太让我们失望了。”
“那就为他工作,改变这一切。”
乔治思忖着。他看见了周围一张张渴望的脸:父亲,母亲,爷爷,奶奶,最后他把视线定格在母亲身上。
“也许我会的。”乔治终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