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Ⅷ 一万一千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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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神学一窍不通,”雨果回答,“不过我认识写下这句子的人,他在‘绿谷’游荡,说话有如天使那样难解,他让我看到的景象,我终生难忘。”

“你看到了什么,雨果?”

“我看到了苏瓦涅森林的全貌,森林上空是倒悬的深渊;看到夜的正中央是一棵发光的椴树,每片叶子比一千把火炬还要刺眼,树下的人胸中有千面形象,每张脸上有无数眼睛;他对我说话,把我领出了森林。”

“可他已经是死去一百年的人了,雨果。”

“是的,我看得出来。”

“这么说你梦见了他。”

“可以这么说。我还梦见了许许多多东西,我梦到一颗心的挣扎和碎裂,梦到荒漠几乎把它淹没;梦到了两颗心的主人互相依偎;梦到了星空中的一万一千零一个圣女,其中一个扶起了我,把我带回了‘红’……如果这些全都是梦,谁知道我们现在是不是也在做梦呢?”

“啊……”托马斯院长并不期待这样的回答,不期待雨果把线团抛到脑后,义无反顾走进迷宫跟他做伴。造迷宫的人太多,拿线团的人却太少了。他最后忧伤地说:“你把这本书拿去读吧,愿这位与镜子为伍的扬继续指引你。愿你把你看到的一切画下来。只要你在‘红’,‘红’就会庇护你。就像千梦圣母庇护所有人的梦。”

雨果伸出双手,握住托马斯院长的手吻了很久。院长叹了口气,谁知道哪一个人的手更值得被反复亲吻呢。

对于雨果生命中的最后岁月,人们所知甚少。在“红”的编年纪事中,只能找到这样的记载:“从科隆回来后,在托马斯院长的委托下,雨果弟兄开始为‘红’绘制一组大型祭坛画。院长免除了雨果弟兄的一切杂务与祈祷职责,好让他专心绘画。雨果弟兄因尘俗的名誉与院长的偏爱,招致了一部分弟兄的微词。在绘画的间歇,雨果弟兄便一心扑在一本不知名的佛拉芒语书上,活像要将它整个吞进腹中,如同使徒约翰吞下启示录的书卷……”

我们的雨果或许有某种预感,知道命数像失控的马,载着惊惶失措的骑手,无可挽回地奔向深渊。他不清楚马背上的骑手是谁,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只好画呀,画呀,有如蚂蚁赶在寒冬之前贮存谷粒,直到那匹马绊倒在地,把骑手甩落,又嘶叫着踏过了她的身体。这是什么声音呀?是骨头折断的声音,还是树枝碎裂的声音,又或者是梦碎裂的声音?啊,雨果很熟悉这梦的主人。猎手们慌慌张张跑过来,还有仆从,还有侍卫,还有随臣,还有马克西米连,大伙围拢了不省人事的玛丽。太蹊跷了,勃艮第女公爵出猎无数次,向来骑术高超,那匹马准是中邪了,上帝保佑我们的女主人。人们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女公爵抬回了布鲁日的宫殿,把她安放在大床上。

她昏迷了好几次,嘴边一直断断续续地往外冒血。这回,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树的力量,它的根紧紧缠住她的胸骨,让她喘不过气了。

“我要死了。”她艰难地说。

“不幸的公主,”树上的公主说,“人们期待你活,你却要死了。有人天天盼着我死,我却活了那么久。”

“啊,我梦见你的次数如此之多,却从未听你讲过你的不幸。”

“不,”树上的公主说,“我猜想,也许不是你梦见我,而是我梦见你,你是我梦中的幻影。毕竟,你死时我还太年幼,你不知道你的儿子娶了我,你的孙子幽禁了我,等我们都死了,我的孙子你的重孙会仇恨你的人民,他的士兵正蹂躏你的故乡,我们的故事就是在这风暴里讲出来的,也许还有更多,但我看不清了。”

“你说的话疯疯癫癫,我听不明白。”

“我也不全明白。他们叫我疯女,也许我真的疯了,我想要的太多,容身之处却太狭窄,只好整天做梦。”

“于是在你的梦中,我梦到了你……也许我们应该知道彼此的名字。”

“我已经知道你的了,玛丽,在我来佛兰德时,布鲁日还能看到你的画像,人们是喜欢你的,我也喜欢你。”

“你真好,希望我死了以后永远做梦,那样我们可以像树一样永远相连。”

“谁知道呢,我们活着时做的梦,和死后的梦并不一样,不过没有关系,地上有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的公主,或迟或早,我们所有人都会血脉相连。”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胡安娜。”

“谢谢你,胡安娜。”

“是我谢谢你,玛丽。”

这是两个女人最后的对话,间隔广阔的土地与蜿蜒的时间。梦的往来是自由的。勃艮第女公爵又醒来了一次,并且当着廷臣、使女和她丈夫的面,口授了一些遗嘱。文书郑重而悲痛地记录着,但人人清楚女公爵的愿望无足轻重。这之后她又陷入了昏迷,并且再也没有醒来。在她死亡的时刻,根特和布鲁日的好几个作坊仍在埋头赶工,把她的瘦削身形描到染成紫色的羊皮纸上。举行宫廷葬礼时,布鲁日的市民借机饱餐了好几顿,其中只有少数几人互相碰了碰杯,敬早逝的公主——“可惜呀,命运弄人。”玛丽和大胆查理在大教堂并肩而躺。父女俩的躯体都破破烂烂了,不过封上墓石,放上黄澄澄的卧像就气派非凡,但愿人们都只记得这个模样。据说马克西米连常常在那些日子中喃喃自语:“不,这不是真的。”他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们已说不清楚。我们知道在他面前还将有上升的命运。

可没人知道,勃艮第的玛丽死去的那年,“红”修院里也死了一名修士,他曾是来自根特的画家雨果大师——据说生前饱受忧郁与疯狂之苦,死前最后一刻还在画画。他没有石棺也没有卧像,而是按规矩直接埋进土里。我们不知道谁的逝去对佛兰德伤害更大,也许这一年曾有无数持剑天使掠过她阴沉的天空,也许两人的命数同样隐秘地连在了一起。没有几个人看到他最后画下的祭坛画,据说,他把看到的一切与梦到的一切都画进了里面,人站在画前便感觉寒冷。根据托马斯院长的授意,这组祭坛画就放在“无处安放的心”的圣龛背后,陪伴它许多年,直到百年以后佛兰德开始焚烧圣像。

“啊,一个疯疯癫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画家,他的画真有这么神奇吗?”

“别忘了,我们在佛兰德,而雨果正是佛兰德的画家。这个地方或许不长于行动与创造历史,像西班牙那样,却是此刻世界上最有能力描摹现实和叙说梦境的土地,就仿佛一枚凸面镜,世间万物都包罗其中,纤毫毕现;而梦境,这神秘的世界,就仿佛镜子对面又放了一枚镜子,镜镜相映,便有了无以计数的镜像、无限纵深的世界。谁若是看见这景象,愿他能将它描绘出来。若是不能,愿他至少与沉默相配。”

1 五朔节:五朔节是欧洲传统民间节日。用以祭祀树神、谷物神、庆祝农业收获及春天的来临。每年5月1日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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