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一颗心抵另一颗心(2/2)
我们毫不犹豫地赐予来者这个名字。对于一名西班牙僧侣这是最适合的名字。这个舞台的角色终于到齐了。胡安修士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派遣佛兰德的代表之一。所有佛兰德人都畏惧某些西班牙人,所有西班牙人都畏惧宗教裁判所。基督教世界到处都有宗教裁判所,这之中只有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挥动苦鞭,把大写的“神圣”二字刻在自己的脊背上,把土壤和血在眼皮底下一捧一捧筛过。在她面前往来的所有宗教裁判所都战栗了,在她的想象力与意志力之下臣服下来。
胡安打小和堂·迪亚戈沿托莱多的大街小巷追逐嬉闹,后者会趁胡安不备,抓起一把沙子扔进他的眼睛,嘲笑他的瘦弱,直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两人才不情不愿地循着细细的沙粒和弯曲的羊肠小道,一起寻觅回家的路。堂·迪亚戈出发前往新大陆时,胡安特地来到加的斯港口,为他送行。港口上千年前就有了,目的地却是新的。大船上既有冒险家,又有传教士。在码头工和水手的喧哗中,两个少年人或许争相倾诉自己的梦想,又或者都默默不语,不指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抱负。堂·迪亚戈关心的是未曾有人踏足的土地,胡安关心的是灵魂未曾探察的角落。当堂·迪亚戈沿马格达莱纳河深入腹地,被虫子叮得满身是包,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胡安则窝在萨拉曼卡大学图书馆,从刚归档的卷宗一直浏览到罗马时代的圣徒传和编年史,最终震惊于人类思想的奇形怪状。“未知的世界如此广大。”——某年某月某日,两人的日记中或许会出现同样的句子(就如相向而行的两只蜗牛终会相遇),“好像你举着火把在地底探路,却只能看清眼前的一小块儿。你的脚步不能缩减黑暗的体积,你的火把却着实在消耗、燃尽……”
1547年,堂·迪亚戈在德意志战场接到了胡安的信。当时他有些吃惊,两人已多年不曾联系,就连他从新大陆返回托莱多休养时,胡安也未曾来看过他。人家说他已在宗教裁判所担任见习审查官,“年轻而赤诚”,人们这样形容他。胡安的信却不是在西班牙,而是在特兰托写就的。信中说,就是此刻,他正和主教们一同关在城中,不得不延续那场旷日持久的大公会议,确定教会信条,痛斥横行北方的叛教者。特兰托时疫横行,暴躁的皇帝却禁止他们离城另择会场。“我感到了历史的重演,”胡安的笔迹有些颤抖,“就像回到在大学研读古卷的日子。仿佛昨天读过什么,今天就在经历什么。我们回到了罗马时代,朋友!世人的信仰再次混乱不堪,一个皇帝和一个教皇再次携手,召集了世界各地的主教,聚集在一个帝国城市,再次制订和宣读信条。瘟疫来了,但我宁愿留下,呼吸空气中几近奇异的味道,揣测自己在这场重演中的角色。亲爱的朋友,你的角色会是什么?你在战斗间歇,不妨抬头望望天空,看战场上空是否也会再次出现神秘的徽号,宣布你在其下必将得胜……朋友,你愿意回信给我吗?在与世隔绝的城中,书信是多么大的安慰啊!(就像当年的叙达修斯等待他的回信……)”
堂·迪亚戈扔下了信,感觉百味杂陈。他心里明白,疫病、围城与孤独会激发人的妄想,助长狂热和依赖。几天后,西班牙当真在米尔贝格挫败了路德派的军队。就算阿尔瓦公爵对他大为嘉奖,堂·迪亚戈也找不回热血沸腾的滋味——戏剧高潮再精彩,要是重演好几遍,也令人厌腻了。他不愿再看一眼信纸,觉得那是一面镜子,映出他自己既迷恋又害怕的东西。他最终没有提笔给胡安写信。打那以后,堂·迪亚戈对胡安总抱有某种歉疚,或许是因为没有回复他的信,或许是因为儿时曾朝他眼里扔沙子……现在,无人胆敢朝胡安的黑眼睛里扔沙子了。这双眼睛是为洞察心底的恐惧而生的,是为宣读起诉书而生的,当所有人从柴堆的火上移开目光时,它们也绝不会眨一下。当人们举着火把,自以为来到不为人知的最远边界,却发现胡安早已站在那里等待了。
现在胡安从特兰托回来了,或许带来了不会痊愈的热病,也带来了披盔戴甲的士兵,就像涨潮时分的海水那样,势不可挡地占据了圣·扬的每个角落。我们不知道哪一种处境对扬更为不幸,是被圣像破坏者包围,还是被宗教裁判所包围?当前者和后者相遇,无疑也会拼个你死我活,而他们你追我赶时,恰巧后者对扬更感兴趣,这也许是因为圣像破坏者是群起出击的黄蜂,而宗教裁判所是张网等待的蜘蛛,同时也会扑食躲避蜂群而撞上罗网的猎物,毕竟它对捕猎更加在行。
这么一来,胡安和扬就碰到了一起。这么说似乎有些重复,因为两个名字是同一圣名在不同民族耳中的回响。两人都献身教会,都在圣约翰的庇护之下。从圣约翰那时起经过了多少代呀,足以让无数分享他名字的人形同陌路。西班牙的约翰伫立在昏暗的斗室中,与髑髅形影相吊;佛兰德的约翰陷在广袤无垠的梦境中,那里的居民众多,沸反盈天。当两个约翰面对面,脸贴脸,两人的心神是否能渗透这薄薄的躯壳,彼此联合——鼠群和鱼群是否会颤动它们透明的翅膀,飞进无人栖居的黑夜;当神圣的黑夜被不速之客侵扰时,这些粗野的生灵是否也会在静寂的崇高面前噤若寒蝉。可惜,这些不可思议的交汇只会出现在梦境与想象中,由其他西班牙人和佛兰德人来实现,但不会在他们中间发生。也许梦让人彼此联结,害怕梦侵蚀自己,就会相互隔绝。对胡安来说,扬作为佛兰德人来自一个险恶的地方,作为教会中人就更加用心叵测。
他指着扬说:“放下你的所谓圣物,士兵们,看住这个人,让他待在这屋子里,不要让他跑了,等到天亮,就把他押解回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堂·迪亚戈叫道,“你到底在干什么,胡安?”
“堂·迪亚戈队长,你不要说话,我在挽救一个灵魂,或者是两个灵魂,这要看后者的意愿。你看,他闭嘴了,这些佛兰德人都狡猾得很,知道一对一的倾谈容易俘获人心,观众一多,迷局也就戳穿了。”
胡安修士的理由非常充足。正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才常常对别人说:“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我能私下和你说说话吗;下面我要说的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讲……”接着邀请对方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这类场面总是让人既期待又忐忑,仿佛这样吐露的字句就有了非比寻常的力量。胡安修士现在要做同样的事情了。他让士兵守着屋子,把堂·迪亚戈拽到走廊的暗处。我们很难说清这是怎样的对话,是西班牙人与西班牙人的对话,是一名宗教裁判官和一名征服者的对话,还是久别重逢的童年伙伴之间心怀芥蒂的对话。胡安只字未提佛兰德人。他一开口便问:
“堂·迪亚戈,还记得我写给你的信吗?”
“啊……”堂·迪亚戈哑口无言了,他怎么能忘记那封信呢?“记得,我当然记得。”
“你从没提过对那封信的看法。”
堂·迪亚戈有些尴尬,就像怠惰的学生应付突如其来的考问。他硬着头皮说:“我只有一个地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呢?”
“你在信中提到的,等待回信的叙达修斯是谁。”
胡安听了这个问题,微笑起来,正如一个宗教裁判官的微笑。
“堂·迪亚戈,你背诵一下《信经》。”胡安修士说。
“你说什么,胡安?”
“我说,请你背诵《信经》,就是每次弥撒上必会诵念的段落,也就是基督教信仰的信条。”
堂·迪亚戈十分困惑,还有一丝紧张,不知胡安用意何在。他想了想,勉强从嘴里挤出了第一句,的确,第一句颇富韵律感:“credo unu deu ”(我信唯一的天主)
大部分人都记得许多开头,比如“起初神创造天地。”比如“女神呀,请让我歌颂某人的愤怒。”比如“我在人生的中途迷失在一片森林……”而要记住故事如何发展就困难了,最后只能含含糊糊勉强收尾:“就这样,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千古,阿门!”
听众会不满地叫起来,怎么,这就完了吗,中间发生了什么呀?看来皆大欢喜的结局并不能唬弄所有人。
“算了,”胡安说,“我不是教义课的老师,你也不是伸出手心挨打的孩子。我只是想借此给你讲一个故事,也就是这部《信经》形成时期发生的故事,也许有助于你理解某些东西。”
“理解什么东西?”
“理解眼前,理解过去,理解一切,这取决于你。你知道,我在萨拉曼卡大学研习神学,一度着迷于早期教会史,也就是罗马帝国晚期的历史。我曾就《信经》的形成写过一篇论文,还曾试图为我们的先人神学家编写传记。那时我还太年轻,一头扎进书斋,不知疲倦和险恶。前辈说,我过于耽溺幻想。我反驳他说,我们的祖先如何坚持正统信仰,驳斥异端,对宗教裁判所依然大有裨益。我看到的是一个最为变幻莫测的时代,斗争的舞台比使徒们的时代更为广袤。只是有赖今天发现新大陆,我们的舞台才能勉强与之比肩……”
怎么,宗教裁判所的人也讲起了故事,又或者这只是胡安给堂·迪亚戈讲的故事。他终于写起了自己期待已久的那封信,将自己的舌头当作笔,将对方的耳朵当作信纸,句子就是时而流畅时而模糊的墨水。这一回,堂·迪亚戈不得不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