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红”里发生的事(1/2)
每个传奇故事的主人公都要走进一座森林。而我们的主人公却要走出一座森林。这是苏瓦涅森林,位于布鲁塞尔南面。浓密的山毛榉遮蔽了天空,只有非常稀少的阳光能够穿透枝丫,照在铺满腐叶、苔藓丛生的林地上。人们把北边的林谷叫作红谷,南边的林谷叫作绿谷。森林在布拉班特1 公爵的领地中只是小小一块,里面却藏着至少十座大大小小的修院,其中最重要的是“红”“绿谷”和“七股泉水”。僧侣们为何选中了这片森林,前赴后继地隐没其中,没人说得清。这遮天蔽日的林子要么有天使栖居,要么就是当人们掘开香气四溢的潮湿土壤,会发现整片森林之下都沉睡着千年以前的圣徒,挤挤挨挨,好像冬眠的刺猬与红松鼠……否则无法解释它的神秘气息为何如此饱涨,和雾气一起翻滚着压下来,让前来狩猎的王子们晕头转向。这股神秘的引力如此不可抗拒,以致于一位画家也离开了他的生身城市根特,离开了给他声名的佛兰德,隐退到“红”里,等待着被深深埋入泥土,睡到冬眠着的圣徒们的脚边。
如果人有鸟兽的听觉,想必能体会到“寂静”的深意,他会听到整个森林在日夜耳语,听到不可见之物的秘密晤谈。可惜人只能听见自己制造的回响,而不能理解森林的声音。现在是马蹄的“嘚嘚”声,还有马车的“隆隆”声,夹着猎鹰的啸声,兔子和狐狸纷纷躲进树洞,有的惊讶地偷看飘过的旗帜:这是什么花纹呀?上面的狮子不会撕咬,鹰不会起飞,百合花也没有香味,这是些什么怪物呀?快让开!猎狗们说,无知的生灵,给奥地利大公、勃艮第公爵马克西米连让路,给未来的日耳曼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让路!尽管这位大人物并不熟悉脚下这片土地,却对你们握有生杀大权,他是通过娶了你们的女主人而成为你们的男主人的,尽管你们既不认识这位女主人也不认识这位男主人。他们的战争和平谋略联姻都如此复杂,不仅我们不懂,人类也未必个个都懂;他们对你们的主宰却非常简单,就是用箭射穿你们的身体,用我们撕裂你们的喉咙。跑吧,快跑吧!
猎手们的马队沿着溪流,一直骑进了红谷。溪流在红谷汇集成一片池塘,水面湛蓝、平静,像镜子似的映着水边的一片红墙,让人想起深秋时浮在水上的落叶。这就是“红”。公爵们在苏瓦涅森林里打猎时,往往都会在“红”里稍作休整。他们自然不是与僧侣们同住,而是住在贵客专属的地方。当然,公爵们都为修道院捐了大把的钱,以换取教士们许诺的永生。这买卖非常值得,也值得“红”的托马斯院长亲自出来迎接他的顾客。两人短暂地寒暄了一阵。
“阁下今天打猎尽兴吗?”
“不怎么痛快,野兽都精明得很,我派人把它们送到伙房去。”
“您太费心了。”
“彼此彼此,请问你们的祈祷如何了?”
“您为何要关心我们的祈祷?”
“显而易见。说真的,你们的香炉整天甩动,蜡烛日夜燃烧,画笔一刻不停,这可都是真金白银,里面也有我的一份,你们要尽职尽责,保证我上天堂。”
“您尽管放心,我们除了祈祷别的也干不来,但说句实话,您要是肯花上一点工夫为灵魂着想,它也就不至于千疮百孔,不得不让我们过问了!”
“院长大人,您错了,虽然我对你们复杂的灵魂医学一窍不通,可如果我们不供养你们,你们哪里来的祈祷的屋顶?再说谁的灵魂病得更重,这还难说呢!”
当然,这是在两人内心进行的对话。两人都过了童言无忌的阶段,都富有教养并擅长辞令,但他们无意真正关怀对方的内心世界。一来一去的问候平淡乏味,无需赘述,直到马克西米连说:“我想见一见雨果大师。”
根据“红”的编年纪事,马克西米连曾多次在“红”驻留,也曾多次与雨果晤谈。我们难以想象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他们在彼此眼中又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雨果的相貌,但据说每个画家笔下的脸不论美丑,都是他自己面容的反照。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猜测,马克西米连眼中的雨果步伐沉重,就像苦路画中替耶稣背十字架的老实人:脸庞狭长,面色槁灰,嘴唇苍白,岁月和充溢的情感在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至于那位曾在根特风光一时的雨果大师,马克西米连并不认识。他与勃艮第的玛丽成婚时,雨果已经在“红”穿上了僧衣。为活跃气氛,马克西米连也许向画家转达了妻子的问候,说她父亲当年举行过婚宴的大厅里,至今依旧看得见雨果大师的手笔。他或许提到了布鲁日2 的美第奇3 代理人,说佛罗伦萨至今仍在谈论雨果那幅《朝拜圣婴》。我们难以确定,这些对尘俗功名的渲染是否还能取悦一位退隐的画家;又或者,马克西米连的到来就像有益健康的风,让雨果感到自己受到关心,感到放松和欣喜,并且答应为对方画画。未来皇帝此刻年轻气盛的模样,或许真的被他画进了某些不复存在的组画,或至少是素描簿中。簿子里或许还藏着更庞大的计划,比如马克西米连与玛丽的速写,有可能是为双联夫妻像或三联祭坛画打下的草稿。但比起其他画家的手笔,年轻夫妇的面部线条或许更加憔悴、更加忧愁。这与其说是忠于两人的外表,是画家眼中所见,不如说是他日益沉郁的内心写照。
私下里,托马斯院长和马克西米连谈起过雨果的病。忧郁,我们对它都不陌生,当黑胆汁分泌过剩,压倒其他三种体液,即血液、黏液、胆汁,人就会怠惰、阴沉、孤僻。医书医典里都这样说,和亚里士多德的评论并列在一起。忧郁既是身体的病又是灵魂的病,而我们还没有一种解药可以根治忧郁,只能让雨果继续画画,排解忧郁。
“可我听说正是画画让他患了忧郁症。”马克西米连说,“也许画既是病根又是解药,有这样的事吗?”
“我不知道,对于这类人的心灵,我们是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是呀,对于看得见的事,我们尚且不能了解,何况看不见的心灵呢?这结论非常爽快干脆,上帝保佑年轻的马克西米连不曾被忧郁所苦。结束了与忧郁画家的会面,他会惬意地走进庭院,从仆人手里接过切好的甜瓜,边吃边把心灵的论题抛到脑后。在马克西米连的体内,或许从来都是代表风的血液与代表火的胆汁交替主宰,它们都是热、流动与上升的力量。
对雨果来说,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或许都不那么简单。马克西米连的到来不仅伴着时而热络、时而局促的晤谈,有时也更加意味深长。这一天午后,雨果路过伙房时,里面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一眼就看到一头鹿被钩子钩住一只后蹄,倒挂着摊在桌上。那无疑是马克西米连送来的战利品。厨子正给它开膛破肚,掏出的内脏就随手扔进脚下血淋淋的木桶。旁边已经挂了四五只清理好的兔子,长耳朵耷拉到盛着山鸫的篮筐里。雨果望向鹿的眼睛,它也望向雨果,湿漉漉的黑眼睛圆睁着,毛皮依旧润泽,身躯随着厨子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动,仿佛仍能感到自己正遭受折磨。相比之下,被同样屠戮的人类躯体明显不那么体面,肉体对世界的感受消逝得更快,也没有人需要这些血肉。雨果闭上眼睛,想到那些被砍下的脑袋。1477年,当查理公爵战死在南锡的消息传到根特,大小酒馆一度淹没在形形色色的谣言里。据说公爵的遗体是在结冰的水塘发现的,他横在冰面上,身上有三个洞,已被狼吃掉了一半。有人说公爵的几个重臣已借机投靠了法国。至于刚满20岁的玛丽,娇嫩的独生女,谁知道要把她嫁给什么人呢?没多少人提到她,仅有的几次,也带着半猥亵半暧昧的笑话。几个好事者开始煞有介事地描绘法国人踏进根特的场景。没人想到,不到两个月后,大家就被叫到星期五广场上看斩首了。公爵的四名重臣上个月还在与法国谈判,转眼间就被议会以叛国与贪污罪论处。行刑郑重其事,场面撼人。其中的列日总督,雨果本来接受了他的委托,要为他全家画肖像画。作为补偿,雨果花了很长的时间,用来观察枪尖上几个头颅的伤口、纹路与衰败的进程,眼看着熟悉的面孔渐渐难以辨认。他发现最先变质的是人的眼珠,也发现贵族并不比下等人腐坏得更缓慢。他还感到,与真正的死亡相比,一切残酷的绘画,就算是剥皮、砍头、肢解、被钉,都显得太天真了。到了8月,根特人绘声绘色想象过的入城式上,神气风光的主角不是法国的路易,而是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他比许多王子抢先一步,前来与玛丽完婚。大伙看此人年轻有为,倒也配得上让大胆查理的女儿改姓哈布斯堡。别忘了,她可是全欧洲最阔气的女继承人,他可是皇帝的独生子。“万岁,玛丽,万岁,马克西米连!”看热闹的根特人这样喊道。在啤酒馆,有人乐呵呵地把赌赢的几个钱收进怀里。大人物的戏码还在继续,平民也能沾沾光大吃大喝,何乐不为呢。举行仪式时,在装饰一新的婚宴大厅里,人们没有看到雨果·凡·德·古斯的作品。人们也没有再看到他出现在根特。
夜幕降临时,“红”的贵宾大厅里烛火通明,就和在宫殿里举行晚宴没什么两样。鹿已经做成香喷喷的菜肴端上桌来——它在清晨悠闲地吃草时,哪会想到晚上的命运呢?院长陪着马克西米连坐在大壁炉前,正听他讲各地的趣闻。突然,从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拖长的惨叫。在夜晚的森林间,听到这样的声音,那可是太吓人了。院长向身边的修士递了个眼色。
“这是什么声音?”马克西米连问道。
“这是雨果弟兄。”修士们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们的表现或许出于冷漠,或许出于嫉妒,又或许此地的修士已习惯与疯颠忧郁之辈为伍,谁知道同寝同食之间,游荡在森林的神秘之手会放在谁身上,让他丧失理智,却获得与天使交谈的特权?谁知道雨果弟兄是不是这样呢,毕竟,我们还尚未建立一套通灵与异象图鉴,将各种惨叫、昏厥、自言自语、口吐白沫、以头撞墙分门别类,也许这是宗教裁判所的特权,但最好请他们不要光临;只能请关心灵魂的院长向贵客们表示歉意,并且离席前去查看。
托马斯院长奔到雨果的寝室,赶开在门口偷看的几个好奇的见习僧,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画板画笔和瓶瓶罐罐都被掀翻在地。
“雨果,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是什么在折磨你?”院长问道。是什么在折磨你——在传奇故事中,这句话有着驱除诅咒和解放他人的力量。英雄帕西法问一遍就足够了,托马斯院长却已经问过无数遍。不是他太健忘每每忘记答案,就是人真实的心灵变幻莫测,深不见底。我们不知道好院长一生中愿意真正了解的心灵有几个,但之中大概有雨果的心灵,对他们两人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的朋友,是什么在折磨你?”雨果看见是托马斯院长,就像个小孩一样扑过去,把头埋到他胸前哭泣。院长摩挲着雨果的脑袋,看到房间中央唯一立着的画板,被灰褐的底色涂满,说不清画家想画什么,上面幽灵般的影子也许是人的轮廓,不知是要突出它还是要覆盖它;模糊不清的脸上,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只鹿的眼睛,浑圆、深黑,看上去就像穿透画幅的洞眼。
院长递了个眼色,门外待命的乐手们拿着提琴、琉特琴、笛子进来了,围着忧郁的画家站定。当忧郁症发作时,最权威的药方是音乐,医生们都这样说,我们要讨好这位叫忧郁的女神,请她怜悯她主宰的可怜人。请听吧,比起天国的音乐,这不过是萦绕的虫鸣,可总比没有好。
“这也许是我最后的画,院长。”在音乐中,雨果喃喃着说。
“不,雨果,”院长果断地说,“你会继续画下去,为‘红’画,为马克西米连画,为远近的委托人画,也为你自己画。科隆4 不是还邀请你去给他们画画吗?”
“我不是不能画,而是不敢画。”
“你在害怕什么,我的朋友?”
“我害怕‘梦’再次找上我。”
“‘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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