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开往奥斯坦德(1/2)
蒸汽车头喷着白烟,停靠在夜色中。他匆忙掐灭烟,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手指微微颤抖,杯盘发出小小的碰撞声。他提起手提箱,把那个牛皮纸包裹的框子挟在腋下。挂钟指向晚间十点半。“最后一班夜车。”他默念道。冷冷清清的站台上,身穿制服的只有列车员而已。
他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票,和眼前的列车比对着。借着候车室的亮光,只能勉强看清车身的标牌:“奥斯坦德1 ”。
他上了车,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走,假装无意识地打量每个包厢。快别再这么做,他的理性呐喊道,犹犹豫豫,拖拖拉拉,你会惹人注意的。就在这时,他下定了决心,拉开了某个包厢拉门。
一个偶然降临的社交场合,一对临时结成的旅伴之间,只需眼神交流便够了——
“您好。”
“您好,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坐吗?”
“没有,您请便。”
“谢谢。”
他把手提箱塞到行李架上,然后双手持着牛皮纸包裹的框子,无所适从,看上去在为如何安置这件行李而发愁。手提箱已经足够厚实,几乎占据了座位上方的整个空间。不能让车厢天花板和皮箱盖子合力蹂躏手里的东西,像对待一件旧大衣那样,尽管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显然也舍不得干脆把它立在地板上,靠着门边。他的样子也许已经足够狼狈,以至于对面座位的乘客开口了:“您不介意的话,可以放在我这边。我没有行李。”
可不是吗,对面的行李架空空如也。这位行李轻简的乘客仅在身侧放了个公文包。
“谢谢,您真是太好了。”他感激地说,放东西时尽量轻手轻脚、谨小慎微,在胳膊越过旅伴头顶时,他向陌生人一直在读的杂志瞥了一眼,看到了类似“古代历史与文献学档案”的字眼。横梁稳稳地卡住了边角,于是无论是颠簸还是紧急刹车,都不能让刚刚离开他双手的东西跌落在地。这时,汽笛拉响了。列车缓缓开动,站台上的灯光摇曳起来向后退去,映出打在窗玻璃上的水滴。啊,下雨了,耳边响起火车那特有的节奏,“铿锵铿锵,铿锵铿锵”,在夜色中,在车窗凝结的白雾间,白底黑字的站名一闪而逝:“韦尔特里吉克”“韦尔基克”“凡尔代克”——一个他读不出来的佛拉芒语站名(vertrijk)。不过,现在这都不重要了。
对面座位的乘客看样子跟他年纪差不多。现在,此人放下了他的名字很长的期刊,似乎也注视起窗外的雨幕。现在是个微妙的时刻。是陌生人有了一丝交集,甚至彼此生出微不可察的好奇,而又斟酌着第一句问话的时刻。没人知道,某句话将引致对方哪一句话,哪些话将引致兴趣与亲切,哪些话又将陷彼此于尴尬的沉默,这些被选择说出的话,又是否真的能反映说话人的意图与形象。对面的乘客先开了口,既然刚才也是他颇富热心地提供帮助:
“您出远门?”(当然,他头顶就横着一个大行李箱,这么想是很自然的。)
“是呀,到奥斯坦德。”
“我也在奥斯坦德下车。”
“真巧。”
“是呀,真巧。”
“那么,我就能安心地霸占您的行李架一直到终点了。”
“您别这么说。您从哪儿上的车?”
“列日2 。”
“那您的旅程更远呀。”
“习惯了,我住在奥斯坦德,时不时去一趟列日。”
“您是一位历史学家吗?”
“为什么您认为我是一个历史学家呢?”
“因为您手里这本书,看起来十分深奥。”
“不算专业历史学家,我定期去列日一带的档案馆查阅资料,写写报告,不过,今后大概要中断一阵子了。”对面的乘客说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好像陷入某种心照不宣的不安,并且分享起这种忧郁。有时候,沉默反而会拉近人们的距离,假如相信自己的沉默与对方的沉默意味相同的话。我也是,我希望能在奥斯坦德呼吸到咸咸的、湿冷的海风,希望它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假装这个港口还没有被封锁,还没有把大海和我们这个饱受蹂躏的大陆隔绝起来。这句话,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说出口,或者有没有让对面的乘客听到。我们只听见他说:“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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