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假设的难处,是指邓文英照顾小马有难处?还是指小马在邓文英这里生活有难处?宋一坤不便明说。而宋一坤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无法再联系了。所谓“随时联系”,显然是指他周围最可靠的人,更多的成份是指夏英杰和叶红军。但是这一点,宋一坤更不能明说。
邓文英没有在意这句不能不说,又不能明说的话,她只将宋一坤送出办公室就止步了,临别时说:“下次来看小马请你家常一点,别让你的洋车、洋鬼子把小马吓住了。不了解你的人,还以为你是存心摆谱呢,多没文化。”
“知道了。”宋一坤应了一句,转身下楼,心想:不会有下次了。
他没能见到小马一面,这似乎是天意,连上苍都在暗示,他是一个众叛亲离的人。
离开东方人时装公司,宋一坤一行直接去机场了,在候机大厅里等候了两个多小时。他和希尔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与大家谈笑风生,谈公司里的轶闻趣事,谈格拉普尔饭店的前景。
十一点三十五分,宋一坤随着旅客登上飞机,他的身后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孤独和凄凉。陪伴他的,只有他手臂上搭着的那件风衣,那件风衣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在上海夏英杰用自己的钱给他买的。那天,夏英杰来接他出狱。
似乎一切该了结的事都了结了,惟有夏英杰让他一直放不下。他断然拒绝她打来的每一个电话,甚至不给她一个最后见面的机会,只幻想他的冷漠与隔绝能给她一线生机。
冷漠,是他呵护心爱的女人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
维也纳下着细雨,风很凉。这座闻名世界的城市无论对别人意味着什么,但对宋一坤却只能意味着两个字:清算。
能在异国他乡见到宋一坤,孙刚感到特别的亲切和激动,竟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只是紧紧地握住手舍不得松开。而前来机场迎接宋一坤的三位洛尼卡公司的代表则是彬彬有礼,纯粹是商人的客套。
由于宋一坤的住宅还只是一幢空房子,无法居住,所以被安排到十四区的一家饭店里。等宋一坤的房间打开之后,洛尼卡公司的人没有进去,站在门口与翻译交谈了几句,然后翻译对宋一坤说:“宋先生,我已送你平安到达维也纳,完成了我的工作。以后的日程公司已经做出了安排,孙刚先生会告诉你的。公司为你准备了晚宴,晚饭后将举行工作会谈,你先休息一下,晚上有车来接你。”
“谢谢。”宋一坤说。
随后,翻译与洛尼卡公司的人一起告辞了。
宋一坤关上门,脱下风衣,然后是他的固定程序:取出自带的茶叶泡上,点燃一支烟坐到沙发上去。
孙刚有很多久别重逢的话要说,有很多事情要汇报。但他了解宋一坤的性格,不讲多余的话,更不听海阔天空的情感抒发,而他自己又不善言辞,所以就等着宋一坤发问,问什么答什么。
然而,宋一坤却只是喝茶、抽烟,什么也没问。这种沉闷的气氛与人们习惯的场面很不相符。
孙刚耐不住了,说:“坤哥,要不要我先把考察活动的目程安排汇报一下?另外……”
“不忙,其它的事明天再说。”宋一坤做了一个手势,说:
“我可能对时差有些不适应,而且晚上还要举行工作会谈。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清清脑子。”
宋一坤似乎很不尽人情,但是多年的交往,孙刚已经习惯了。于是说:“好吧,我明天早上来看你。”
孙刚告辞了。
就宋一坤而言,已经不需要孙刚再汇报什么了,所有实质性的问题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而孙刚所能知道的事情,太无足轻重了。
他对意大利人安排“述职”时间如此之紧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他所需要的,确实是静一静,保持一种稳定的心态,保持一种清醒的头脑。
晚七点,电话铃响了,宋一坤拿起电话一听到对方用汉语说:“宋先生,接你的车已经到了,停在旅馆门口、是一辆卡迪拉克轿车。”
宋一坤放下电话走出旅馆,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卡迪拉克轿车,后车门开着。他对守在车门旁的人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上了车。
十几分钟后,汽车开进了一座大院,在楼前停下,一个男人将宋一坤带到一间客厅里,关上门走开了。
这间客厅有一百多平方米,内部装饰高贵、庄重,流淌着占罗马的文化气息。客厅的中央是一张很大的乳白色圆形石桌,四周足淡黄色的沙发,与顶灯的柔和光线浑然成为一体。
客厅里只有三个人,在环形沙发之外不太显著的地方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而站着的两位宋一坤认识,一位是雷诺,一位是翻译。
双方没有握手,雷诺以手势请宋一坤入座,二人在环形沙发里坐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雷诺冷若冰霜地对宋一坤说了一段话,随后翻译道:“我很遗憾,我们是以极不愉快的心情第二次见面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为没有准备晚餐表示道歉。经授权,我作为代表与你讨论我们共同关注的几个问题。”
于是,两个人的谈话在翻译的中介下开始了。
雷诺说:“在足球场上,被出示红牌的人是要被罚出场的。按照传统,背叛的人将被处死。”
宋一坤沉默不语。
雷诺说:“看看你的账本,我们给你的与你回报给我们的,那是一笔多大的赤字。你怎么收场呢?”
“那要看适用什么规则。”宋一坤沉静地说:“如果是绅士的规则,我做的事情由我负责。如果是野蛮的规则,我周围的人其安全和财产受到威胁,那么,同样的规则也适用于另一方。”
雷诺说:“我不认为你对我们之间的力量对比缺乏常识。”
雷诺的语言很有特点,他用“对比”一词显然是出于礼貌,他的本意是要求对方开诚布公地讲出应变对策,其中又兼容了承认客观的成份和提示、威胁的成份,其精确程度,多一分就嫌露骨了,有失风度,少一分就嫌偏题了,喻意不明。
宋一坤说:“根据我们对报刊消息作出的统计,贵方向中国出口了将近九亿人民币的设备。以交易双方权力人物在各自国家的地位、影响,加之云阳公司案件在中国的影响和你们跨国公司在国际上的影响,这个内幕有可能从经济事件演化为政治事件,我们都会因此受到国际舆论的关注而有幸成为名人。”
意大利人对这种局面显然有所预测。雷诺沉默了片刻,冷言道:“真是一张好牌,你应该用它把自己也包进去。当然,你也不必介意这个世界上还活着几个鄙视你的人。”
“我介意。”宋一坤说,“我的原则是,不欠别人的。”
“很好,我欣赏这种负责任的精神。”雷诺说,“你不在了,你们在格拉普尔公司的股份如何处置?”
宋一坤说:“虚的一笔划掉,实的全部退出。”
雷诺说:“计算你们在地产上的实际收入,扣除六百万元人民币的启动资金和四十二万美元的转移资金,你们持有15%的实股,而其中的12%是属于王海、孙刚二人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别人?”
宋一坤说:“如果王海和孙刚的资金继续留在公司里,将来他们有可能连双袜子都得不到。你们不需要他们,但有可能以最文明的方式迁怒他们。”
“那么,”雷诺问,“谁来接收股份?”
宋一坤答道:“这项工作将由叶红军负责。如果你们放弃等值收购的机会,这些股份就要以10%的升值做为转让条件公开面向社会转让。深圳天达公司董事长周立光表示,如果有机会,他愿意掺股江州格拉普尔公司。我确信,一旦发布消息会有更多的公司愿意加盟大牌公司,从而使股份的增值幅度上扬。当然,这就打乱了江州公司的结构,如果你们可以忍受这一条的话。”
雷诺再次沉默,他静静地注视着宋一坤,心里在感慨着什么。过了许久,他以自语的声调说:“我们不付出代价,要处罚你;我们不惜代价,也要处罚你。如果你活着,会使一些爱面子的先生感到不舒服。而我个人无法理解的是,你既然要拯救自己的灵魂,为什么不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公布于众?你的忏悔和正义感究竟对你能起多少支配作用?”
宋一坤说:“我这种人,走到这一步就到头了,前后都没有空间了,扛什么旗都自卑,只能就地沉下去。”
“是的,”雷诺说,“你的前后各有属于自己的哲学领地,你不可能在两种势力、两种利益之间生存,没有这种空间。”
宋一坤问:“我能否认为,我们之间达成协议了?”
“我想是的,”雷诺说,“我们接受无震荡的解决方式,承诺夏小姐及其他人的安全,你们的股份全额、平稳退出。至于你的事情,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通知你,你可以按计划继续你的欧洲考察。”
雷诺站起身,朝老人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位一直默不做声像局外人一样的老人此时抬起左手轻轻挥了一下,雷诺会意,离开客厅,关上门。
翻译说:“宋先生,请到那边坐。”
宋一坤换了一下座位,按翻译的手式坐在老人的对面,翻译则坐在老人身边。
老人仰靠在沙发上,好像刚睡过一觉,还没有完全睡醒,眼睛无力地只睁开一道缝,而这道目光却是清醒的、锋利的,似乎能穿透一切。他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平淡,节奏也很慢。
翻译吃了一惊,那表情分明是在问:为什么?但他是不敢问的,只能如实翻译道:“我宣布,你和雷诺之间的协议作废了。我们不处罚你,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承诺你是安全的,你的朋友也是安全的,今后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
宋一坤突然像头上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糟了,他呆呆地望着老人,不知所措,他感到失重了。
经过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老人的目光从宋一坤的脸上移开,淡淡地说:“除非上帝真的降临,没人能把你破碎的灵魂再拼凑起来。你是来求死的,因为自杀不体面。在我这里,平衡与解脱之间,你只能拿走一样东西。如果你选择解脱,就不要再对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欠我的。年轻人,不要太贪心了。”
一向沉稳、冷静的宋一坤此刻却感到脸上发热了,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尴尬、窘迫。而同时,一种淋漓的痛快也陡然而升,犹如与高手下了一盘棋。
原来还有些微妙的账目,现在明晰了。宋一坤悲哀地在心里感叹:上帝,太苛刻了。
宋一坤乞求般地说:“先生,我恳求您赐给我一个解脱的机会。”
老人点了点头,说:“这个世界不缺有才干的人,而缺有精神的人。就这一点而言,你还可以。念你还像条汉子,我答应你的请求。”
“谢谢。”宋一坤感激而又礼貌地与老人握手。
宋一坤赖以生存的心理结构已经四分五裂了,他无路可走,最终借助他人之手,以一种还算体面的方式解脱了自己。
据德国汉堡一家电视台报道:中国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董事长宋一坤一行六人抵汉堡进行商务考察,十月七日晚,宋独自在街上散步时遭到歹徒持刀抢劫,搏斗中来被刺身亡,身上钱物被歹徒抢劫一空。
三个月后,从罗马传来消息:侨居意大利的青年作家夏英杰女士在写完最后一本书《诗人方子云》的当日,因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