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五、缓解了政府的压力。
谈判双方利益一致,心态相同,这就为谈判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王海坐着长期包租的奥迪轿车前往皮革厂出席谈判,由漂亮的女秘书开车。同车的另外三个人都是从维也纳带来的工作人员,有工程师、会计师和翻译。其中工程师是奥国人,这标志着未来的皮革厂将完全以奥地利的生产技术为建设标准。
工厂的大门临着马路,门面很美观,这大概是迫于市容管理的要求。进入厂区就完全不同了,四周冷冷清清,到处是破败的景象,几座车间像出土文物一样古老,似乎经不起一阵大风的吹袭。
谈判场所布置得很干净,大型会议桌上铺着一块绿色绒布,房间的四角放着四个电暖器,墙边摆着几盆常青花卉,每个席的前面都有一杯茶水。外商代表来了五个人,中方代表来了十一个人,双方各坐一边。
谈判开始。
王海首先发言,他习惯性地站起来说:“各位代表,我们的谈判持续一年了,毫无实质进展,你们皮革厂以逸待劳,觉得无所谓,而我方每天都在承受着大笔的开支,这样拖下去我们受不了,你们也得不到好处。最近我们提出独资的设想,其目的有三个,一是进一步表示我们投资的诚意;二是不允许你们的国营作风继续影响我们的工作节奏;三是希望尽快结束谈判,我们与其在这里搞拉锯战,还不如重新考察其它投资项目。”
王海是在背台词,这段话既给过去的谈判下了结论,又给以后的谈判定了调子,在推脱责任和否定对方的同时,使自己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似乎随时都可能拍桌子走人。
马厂长身材高大,会议室的简易木质沙发显得小了一点,看样子坐着有些不舒服。他抽着烟静静地听,显得胸有成竹。皮革厂主管部门的基本原则是:如果外商是假投资,那就必须得有个说法,休想以转嫁责任的方式一走了之。必要时,可以答应外商的全部条件,看他们能不能真的拿出钱来。
马厂长发言道:“过去的事不谈了,现在只谈皮革厂转让产权的事。自从你们提出独资的要求后,我们双方在正式谈判之前也进行了一些接触,交换过意见。现在的中心议题有两个,一是产权转让的附加值,转让产权如果仍按合资时核算的股份值,显然是不现实的。二是产权转让后的职工安置问题,这关系到社会安定和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人总是要吃饭的。”
外方的会计师说:“关于产权转让的附加值,我方的看法正相反,当时的股份值是以你们的价值尺度核算的,尽管这个数字写进了协议草案,但我方并没有表示接受,也并没有以正式的形式肯定下来。关于股份值的贬值,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我想请工程师来解释这个问题。”
当工程师正在听德语翻译的时候,王海说:“那个股份值我们吃亏了,但是你们也受影响,因为是合资。现在情况变了,我们是独资,是一次性买断。批发和零售怎么能是一个价呢?”
这番话既有失水准又不着边际,引起在场的人忍不住地嘻笑。王海顿时有些尴尬,女秘书赶忙打圆场,轻松地笑着说:
“王总真有气度,这种场面还忘不了幽默。”
“宽松宽松气氛嘛。”王海顺势笑道。
工程师取出大量图片和资料,一边指点着一边讲话,翻译在一旁几乎以同步的速度作中文讲解。工程师的意思是,按照奥地利皮革生产的技术要求,中方现有的厂房、设备全部都要报废,没有任何使用价值,奥方不能以买设备的价格买一堆废铁和砖头瓦块。工程师为证明自己的观点提出了各种有力的科学根据。
“当然啦,”王海不等对方开口便抢先站起来,这次他慎重了,不紧不慢地说:“我毕竟是中国人,毕竟在江州生活过,我不会那么黑心,我要是对江州没感情就不来这里投资了。如果采用土洋结合的方法进行技术改造,皮革厂的大部分设备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这一点我和工程师讨论过,洋人可以不讲,但我不能不讲,因为我是中国人。我希望江州方面也能体会海外华侨的难处,拿出点诚意来。如果我坚持现有的设备都要报废,我有根据,如果我不想费事进行设备改造,那是我的自由,可我没有那样做。”
马厂长说:“双方国情不一样,价值取向不一样,有争议也在情理之中。关于情与利,还是应该面对中国的国情。比如企业破产,在国外有完善的社会保障机制,不存在职工的安置问题。中国就不同,在社会保障机制还不完奋的情况下,社会稳定就要高于一切。所以我想,股份值和职工安置两个问题放到一起来谈,如果可以互补的话,解决争议的方式就多一些。关于职工安置,请王总谈谈你的意见。”
王海说:“本质上讲,我们对职工安置不应该负法律现任,因为你们是国营企业,职工是国营企业的主人,职工应该跟着产权转让费走,跟着党和国家走,但是我们还是打算协助政府做一些工作。”
“具体都有什么内容?”厂方的一名代表问。
王海看了女秘书一眼,秘书会意,打开文件夹取出一份名单,说道:“第一,我们从现有职工里挑选六十名留用,名单我们拟定了,我们计划在谈判协议没有正式签定之前,先行组织他们进行培训,学习质量管理和皮革生产的专业技术,培训的场地费和师资均由我方负担,所有学员均带工资学习,工资标准暂定每月三百元,由我方支付。我们这样做,一是表明诚意,二是提前为投产做好生产骨干的准备。第二,对于没有选上的职工,我方发给每人五千元人民币的安置费。至于退休职工,我方不能负责。”
五千元的安置费对于城市消费显然杯水车薪,以利息计算,每月不过四十元。但是,六十人留用并先行纳入外方管理,这个举措出乎厂方的预料。厂方谈判代表对留用名单反应敏感,都争相查看,会场里引起一阵骚动。
马厂长并没有看名单,而是凝视着王海默默地沉思。王海的眼神也并不回避,笑道:“马厂长,该你拿出点诚意了。”
马厂长问:“你这样做,万一谈判破裂了,那么多的钱不就白花了吗?”
“当然。”王海说,“不过,我也认识江州了。”
王海心里是有一本经的,按照宋一坤的要求,签约的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只能限定在一九九四年三月。他必须把握这个节奏,先稳住成功的大局,再从枝节问题调整时间,争取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把产权转让值压到最低限度,让坤哥看看,他王海也不是只会吃干饭。
这时,女秘书提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听了一下,递给王海,说:“王总,你的电话。孙总打来的。”
王海心里一怔,因为孙刚知道他在谈判,没有重要的事情是不会来电话的。现在电话来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取钱的人出现了。
“对不起,我出去打个电话。”王海说着站起身,拿着电话到外边去了,一股寒风迎面扑来使他打了个冷战,他又激动又紧张。
“孙刚,你可以讲了。”他轻声说。
孙刚说:“取钱的人来电话了,约定今晚八点半他在大众影院门口路北等着,在车上见面,今晚你安排活动要把这个时间留出来,另外提前把司机打发走。来人知道车牌号,你自己开车去,确定身份后带他来办公室。”
“明白了。”王海说。
孙刚又说:“来人凭一封信证明自己,他说,他没权利知道信的内容,所以你拆信,看信和说话时注意点。”
“懂了。”王海说,“这边谈判快结束了,我安排一下马上回去,咱们见面再商量。”
王海关掉手机回到谈判室。
一九九四年一月,新的一年开始了。元旦过后,北京的街头依然能使人感到节日的气氛。昨夜的一场小雪又给繁华的首都增添了一道白色的风景。
早晨六点半,夏英杰从江薇家里出来,由江薇陪同乘出租车前往越秀饭店。宋一坤刚起来,正在卫生间里洗脸,听见门铃声便去开门,手里还拿着毛巾。
进门后,江薇埋怨地说:“坤哥,昨天晚上我请客你没来,太不给我面子了。”
“这你就不懂了。”宋一坤说:“我这人大土,不适合又吃又唱的洋玩艺儿,去了也是给你出丑,更没面子。再说,阿杰一去也就代表我了。”
夏英杰说:“昨天晚上挺热闹的,没想到江薇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文化圈的朋友,连苏卫国也赶到北京给她送行,据说他们正在筹建一家音像公司,将来还要出品tv,这倒是个热门。”
“能量不小嘛。”宋一坤把毛巾放回原处,从茶几上拿起香烟点燃一支,说,“江蔽在有限的时间内能糊弄住一帮文化商人,本身就不简单。”
江薇说:“给你看一样东西,不准取笑。”
那是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意大利国罗马欧亚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江蔽。下面是地址和电话通讯号码。名片用中、意两种文字印制,还有一个中国联络处的地址,大概是苏卫国的文化公司所在地。
宋一坤笑了,说:“一个只有你和阿杰两个人的小公司,这个经理‘总’得起来吗?”
“总不起来也得总,”江薇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现在兴这一套,不然没人理睬你,既然我是总经理,那阿杰就是董事长了。”
夏英杰也忍不住笑了。
宋一坤说:“当心,别吹破了。”
江薇说:“以后我的工作就是吹。我们一方面在国内推出新人、新书、新歌,另一方面我在国外想尽一切办法在华人刊物上发表评论,反过来我们就可以操纵国内的新闻评论,说某人、某书、某歌在海外引起了很大反响,三吹两吹,行情就上涨了。当然,文化产品的质量总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那个不能叫吹,那叫营销策略。”宋一坤说。
“都一样。”江薇说,“我们是想利用自己的特长和优势,以最小的投人,获得广告所达不到的宣传效果,最终还是开发国内文化市场。”
夏英杰看看手表说:“一坤,时间不早了,快把你那口烟抽了,江薇来接你去吃早茶。”
江薇解释道:“今天是苏卫国做东,约好了七点半他在国际饭店等我们,说白了就是想见见你坤哥,他一直想知道阿杰身后的那个神秘人物。”
夏英杰笑着说:“昨晚我对苏经理说,我家一坤是无业游民,见了大经理就胆怯,见了陌生人就怕羞,所以不会来的。”
宋一坤憨憨地笑了。
江薇对夏英杰说:“那咱们就别等了;。”
夏英杰说:“我也不能去了,你替找向苏经理解释一下。现在是七点,高起飞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我们至少得提前一小时到达机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和一坤单独吃顿饭,多呆一会儿。”
江薇离开后,宋一坤说:“外面天气不错,咱们出去情调一下怎么样?”
“你也会情调?”夏英杰笑了,问,“怎么情调?”
“吃地摊嘛。”宋一坤说,“吃地摊可不简单,它需要很高的境界。你不必装腔作势,你不必注意别人的盘子会不会使你感到寒酸,而根据别人的盘子来决定你的饭菜规格。你不是吃给别人看而是吃给自己,你可以随心所欲体会自由的感觉。你说,这算不算返朴归真的文化情调?”
“言之有理。”夏英杰笑道,“不过你找姑娘的时候可别吃地摊,人家才不吃你那一套呢。”
宋一坤说:“我根本不去找姑娘。”
“还算机灵。”夏英杰亲呢地拧了拧他的耳朵。
离越秀饭店不远有一个早市,地摊小吃一个接着一个,各种风味食品琳琅满目,每个摊位都或多或少地坐着一些食客,在寒冷的天气里,热气腾腾的小吃摊非常吸引人。
夏英杰在一张小桌旁坐下,吃北京豆汁儿加麻花,宋一坤从别处端来一碗四川麻辣面坐过来。宋一坤说:“你真能沉住气,出国这么大的事居然没跟家里打个招呼,十个女人九个都做不到。”
夏英杰说:“回家还不容易?正因为是大事我才不想惊动家里,踏上意大利的国土再告诉他们也不迟。我不能和江薇比,她的家就在北京。现在天气这么冷,我不想让父母来回折腾,万一情况有变你我都尴尬。”
“叶红军办事,我放心。”宋一坤说,“你千万把磁盘带好了,一百多万字的资料整理出来对不容易,什么东西都丢了也别弄丢资料,你能否在文坛上站住脚,能否在社会上形成你的读者群,下一本书的质量至关重要,只能写好,不能降格。我在这边随时关注你的写作进展,你也可以请教叶红军,他是实力派人物。江薇的生意让她搞去,只要不捅大漏子就行,但是你不能介入,你不能干急功近利的事,你的任务就是把根基打牢。”
夏英杰说:“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我究竟为什么要到国外去,或者说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打发出去。我不是说出国不好,现在谁不想出去?但是我们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的出路注定是在国内。”
“里应外合不是更好吗?”
“我不管那些,重要的是我们得在一起。”夏英杰说,“如果我在罗马能站住脚,那你就必须得做决定,要么把你接过去,要么我回来,长期天各一方我决不答应。”
快吃完饭的时候,宋一坤问:“机场是公共场所,有件事要不要提醒你?”
“什么事?”夏英杰反问。
宋一坤说:“你知道女人临别时会做什么。所以,呆会儿回到房间你把机场要做的动作提前都做了,不然机场那么多人,太难为情。”
夏英杰说:“什么事一到你这儿都得程序化,人都快变成机器了,早晚我得把你改造过来。”
吃过早饭,他们回到房间,离开越秀饭店之前,夏英杰并没有预演分别的一幕,她显得格外平静,好像不是分别,而是挽着丈夫回家。
夏英杰和江薇在机场会合了。
前来为江薇送行的亲戚朋友有十几个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夏英杰和宋一坤站在大厅的一角,相比之下显得冷冷清清,甚至有些凄凉。但是夏英杰愿意就这样两个人呆着。
开始检票了,旅客在每个关口排起了长队,夏英杰夹在队伍中,宋一坤在不远处目送着她。
夏英杰低着头随着队伍向前移动,就在接近入口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了,从人群中冲出来,扑入宋一坤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失声哭了出来。
宋一坤抚摸的她的头故意轻松地说:“咱们不是讲好的吗?又不是生离死别,很快就能见面的。”
“你看,我又犯规了。”夏英杰含着眼泪凄然一笑,说,“有句话太酸了,我怕你听了酸掉牙,所以得托着你的下巴才能说。”
“我能顶住。”宋一坤笑道。
“我只想让你记住一句话。”夏英杰的手还是托住了宋一坤的下巴,要说的话还没出口,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句话是:“我在海口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