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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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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深秋时节。

天渐渐冷了,秋风吹动满地飘落的黄叶,卷起一阵阵尘土,给大地蒙上了一层苍凉的色调。夏英杰怀着一种比秋色更为苍凉的心情,以个人的名义第五次来到上海。

这一天,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明天就是宋一坤出狱的日子。

过去四个月里,夏英杰曾四次秘密去上海,她成功地瞒住了家人和单位,没有人知道她的意图和行踪。为此,她也付出了很多辛苦,她必须马不停蹄地在旅途中奔波,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返回,也争取使用最少的活动经费。她不能让后院过早地起火,也必须合理地支配她那点有限的积蓄。

然而,四次探望宋一坤,事态的发展并不令人乐观。每次见面都显得机械、生硬,客气之中三言两语了事。更有甚者,宋一坤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询问过,他不想知道她的任何情况。这不是个好兆头,或者说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宋一坤的缄默是出于自卑?出于傲慢?还是出于戒备?似乎都不成立,难道他不是人,夏英杰找不到答案。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非常愚蠢、荒唐,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可怜的小丑。然而,她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女人,虽然她一直无法明确道出究竟爱他什么,但这个男人身上肯定有一种东西是她所渴望得到的,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来上海之前,她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都做了充分估计,她自信有办法,有能力控制局面。尽管她心绪不佳,但是她告诫自己:冷静、沉着,最后一刻见分晓。得一人者得一生,这是聪明女人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战。

夏英杰在旅社中度过了失眠的一夜,她把该考虑的问题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把思路落在邓文英身上。她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来,那将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场面,甚至包含着火药味。

躲是不行的,应该沉着、从容,把被动转化为机会、资本。

天刚亮她便起床了,八点钟,她退掉房间步行来到看守所。

大门口,三辆轿车沿路边依次停放,一辆白色豪华“皇冠”,一辆黑色“奥迪”,一辆红色“桑塔纳”,有七八个男人站在路边。夏英杰还是第一次看到看守所门口的这种景观。

她一个人在马路的另一侧站着。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过马路朝她走来,这人西装革履,戴着眼镜。他打量着夏英杰客气地问:“请问,是夏英杰小姐吗?”

夏英杰警惕地看着对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递过一张名片:“我是坤哥的朋友。听说你每个月都来看坤哥,可是不凑巧,我们一次也没碰上过。”

名片上印着:上海梅克林酒家经理赵洪。

夏英杰问:“那些人都是来接宋一坤的?”

“宋一坤?”赵洪一愣,随后看着夏英杰笑着说,“你口气不小哇,坤哥身边直呼他名字的人,还真是不多呢。”

夏英杰心里微微一震,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宋一坤的威严。同时她也意识到,宋一坤的朋友不仅只是方子云一种类型。她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没什么,也许你本来就该例外。”赵洪说,“夏小姐,你在这里不太方便,请到车里等吧。”

夏英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担心邓文英来了以后发生冲突。于是说:“谢谢你。我站这儿挺好。”

赵洪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宋一坤终于出现在看守所的门前。在经历整整一年的铁窗生涯之后,他平静地走出来,走过大铁门,步入自由的天地。他的神态不像是在迎接自由,更像是刚刚完成了一项使命。深秋的早晨有些凉,他穿着的蓝色中山装外面还套了一件棉背心,那样子不伦不类,很滑稽。

众人一下子围了上去,问长问短,格外亲热。而宋一坤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两声,使人觉得不近人情。看样子那些人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

宋一坤转过身,重重地望了一眼看守所的高墙铁门,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光。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皇冠”轿车开过来,在宋一坤身边停下。这辆“皇冠”,夏英杰见过,也领教过主人的高傲。尽管她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了。

衣饰华贵的邓文英从车上下来,她迅速环视了人群一遍,把目光停在夏英杰脸上。她感到吃惊,眼睛里充满了敌视和恼怒。

她意识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还不能最后肯定。她走到宋一坤面前,柔声说:“一坤,我来接你。咱们回家吧。”

“离题了。”宋一坤提醒道。

邓文英彻底绝望了,她苦笑着点点头:“对于这个结局我有思想准备,我要是男人,大概也是这个态度,所以我不怨你。我伤害过你,可你不给我补救的机会,也不必恨我了。剩下的法律手续你随时都可以找我,只要公道,我不会难为你。”

“谢谢。”宋一坤客气地说。

邓文英绷着脸走到夏英杰面前,用讥讽的口吻问:“夏小姐,这次来上海不会又是顺路吧?”

事到临头,夏英杰反而平静了,说:“顺路来是事实,专程来也是事实。”

邓文英冷冷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是你的责任我不会强加给你。我承认你很有眼力,可我和一坤毕竟还有一纸婚约,你该不该有点内疚呢?”

“有。”夏英杰承认。

“那好,我给你一个平衡心理的机会。”邓文英说着,挥起手朝夏英杰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我告诉你,一坤的情况我心里有数。属于我的东西,不离婚是我的,离了婚也是我的,这是法律给我的权力。”

说完,邓文英钻进轿车,车子打了一个弯开走了。

刚才那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更英杰身上。无论更英杰心理准备多么充分,但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当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泪水大滴大滴地屈辱地往下淌,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眼,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无地自容。

这场冲突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却发生了,这个事件犹如一部宣言,使原本模糊不清的事态变成了既定事实呈现于众人。宋一坤在心里暗暗叫苦,他越是不堪重负,夏英杰就越给他加码。

“上车吧。”他对众人说了一句。

夏英杰坐在白色“皇冠”车内,宋一坤和赵洪坐在后排。司机小马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赵洪给宋一坤点上烟说:“坤哥,客房预定在上海大厦了,那里比较安静,风景也好。你要带走的电脑、音响和款子我在你走的那天再送来,安全一些。你房间的电话已经报给阿海和孙刚了,约定下午三点与你通话。晚上周董事长要在和平饭店单独请你吃饭。中午我那里安排了两桌,算是给坤哥接风吧。按你的意思,现在咱们去看刘金龙。”

“钱带了吗?”宋一坤问。

“五千元,一分不少。”赵洪拍了拍文件包,停了一会儿又说,“坤哥,是不是先去选衣服,然后再去看刘金龙?”

“不必。我是看朋友,不是耍威风。”

赵洪说:“金龙在公司里就吃里扒外,后来又出卖你,一年牢狱之苦不说,还扔进去四十万,公司也垮了。这种小人还去看他,我做不出来。”

“都是吃五谷杂粮,谁能没点毛病?”宋一坤道,“为这废了金龙两条腿,过分了。”

“那也是报应。”赵洪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同情的成份。

宋一坤不再与他争辩,转而问:“是谁通知周立光来的?”

“谁也没通知,是周董事长自己要来的。他现在的身份不便到看守所,所以让秘书代劳了。他还怕你不高兴呢。”

“形式主义。”宋一坤说,“他根本不该来上海。”

“农民企业家嘛,重义气。”赵洪说,“当年如果不是你给他那个机会,也许他现在爬不了那么高。”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说的,而且说过不止一次。”赵洪解释。

车子拐进一条不太喧闹的街道,道路的一侧是一个菜市场,一看便知是居民区。

司机指了指右前方说:“大哥,到了。”

车子往前滑了十几米停住,众人纷纷下车。一时间只听“嘭嘭嘭”关车门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响。

赵洪带着宋一坤走到前面,夏英杰跟在身边,其他人紧随其后。走了几步,赵洪往前一指说:“看,就在那儿。”

顺着赵洪手指的方向望去,路边的台阶上面有一个挂着“精修打火机”的木牌子的小摊位,一张长方形的旧桌子上竖着一根铁棍儿,上面用铁丝串着许多打火机的废壳,桌子前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充气筒,桌子的一端靠着一双又脏又黑的木制拐杖。摊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乱糟糟的头发,精瘦,脸上皱巴巴地刻着苦难的条纹,穿着一件与他的脸同样皱巴的廉价西装,不成样子。

由于没有生意,他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书,全然没有理会有人朝他走过来。

赵洪远远地就开始招呼:“金龙!”

刘金龙抬起头朝这些人看去,愣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看书,至于能不能看进去只有他自己知道。

“金龙。”宋一坤快步走过去,老远就伸出手来,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便尴尬地收回来。

尽管宋一坤衣衫破旧,却仍不能平衡他居高临下的地位。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一个个面色冷淡,目光里充满了敌视、鄙夷。在众人目光的逼视下,刘金龙更显得孤零、潦倒。

刘金龙放下书,拿出一包廉价香烟自己点上一支,拿烟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狠狠地往未一坤脸上吐了一口烟雾,冷笑着说:“我算着你今天该出来了,本想躲几天,可你我朋友一场,不给你一个出气的机会显得我金龙不够意思。现在你看到我这副德性,该满足了?”

“屁话!”宋一坤说。

赵洪插上一句:“金龙,坤哥放出来连衣服都没换就来看你,你说话要讲……”

宋一坤用手势制止他说下去,示意他把钱拿出来。宋一坤把厚厚的一叠人民币放到桌子上,诚恳地说:“钱不多,暂时贴补一下生活。我刚出来,等以后情况好转了,我会关照你的。”

刘金龙试图抬起手把钱推开以保持一份尊严,可那只干瘦的手似有千钧之重,好容易抬起来了却没有去推,而是压在了钱上。与生存相比,尊严太可怜了。不知是由于屈辱还是由于感激,他流眼泪了:“坤哥,拿回扣的事我确实干了,我认账。可举报的事真不是我干的,到死我也不认这笔账,打断我两条腿,冤哪!现在老婆离婚带着儿子走了,就剩下我和老娘,这个家完啦。”

宋一坤心情非常沉重,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无可奈何地拍了拍金龙的肩,转身离开了。

众人拥着宋一坤上了车,又是一阵“嘭嘭嘭”关车门的声音,那情形,使人联想到影视片里黑社会的某种场面。

夏英杰坐在车里,心中被一股寒气笼罩了,她觉得宋一坤城府太深、太复杂了。她想,如果方子云知道他的那封举报信竟是今天这种结果,不知该作何感想?

车子快到目的地了,宋一坤对赵洪说:“我讲四件事,你记一下。”

赵洪忙把本子和笔拿出来。

宋一坤说:“一、中午的饭局取消,后面两辆车的人各自回去。我一个山村穷小子,无须洗尘。二、你马上把电脑和磁盘送到客房,我要用。从现在起到十七号晚八点以前,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八点半你把款子和音响送来。三、你安排一个司机陪小马一起把车开到江州,十七号晚九点出发。小马一个人走夜路不行,驾驶技术也欠火候。你的司机到江州后自己乘火车返回上海。四、你马上着手安排两张十八号晚开往江州的软卧,十七号晚上必须把票拿到手里。”

“我记下了。”赵洪合上本子,又遭,“午饭已经定好了,出席的人都是过去公司的同事和熟人,你不出席,怕是不合适吧?”

“你去解释。”宋一坤的口气不容置疑。他的确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时间。而这一切与夏英杰有直接关系,他不能让夏英杰在外面久留。

车子开到上海大厦门前,赵洪下车对后面的人讲了些什么,这些人又重新钻进车里。宋一坤下车朝他们歉意地摆摆手,目送着赵洪他们离去了。

上海大厦一眼望去给人高贵气派的感觉。四周洁净,风景很美,外白渡桥举目可望,桥上车流如水,桥下碧波粼粼。

夏英杰的房间与宋一坤相距十几米,而且规格也不一样,她住的是豪华套间,而宋一坤住的则是标准间。宋一坤把夏英杰的房间环视一遍,然后目光落在夏英杰脸上,说:“小姐,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直呼夏英杰显然不合适,叫小姐又大客气了。”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夏英杰嘲讽地说。

“是警察告诉我的。”宋一坤坦白道。

夏英杰想了想,说:“你就叫我阿杰吧,这样省事。”

“那好。”宋一坤取出钱交给她说,“阿杰,一会儿电脑送来我要打一些文件,你和小马去给我买衣服。我身高一米七五,胖瘦就是这样子。”

夏英杰点点头,问:“要哪种档次的?”

“过得去就行。破小子讲究什么?”

宋一坤交待完后去了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脱下棉背心,从中山装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再一次审阅。

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四万多字,是他近两个月里写成的。他要把这些文字重新整理,输人电脑。

“夏姐,还满意吗?”宋一坤离开房间后,小马问夏英杰。

夏英杰摇摇头说:“太奢侈了,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既不踏实,也不自在。”住豪华饭店,坐高级轿车,这种不劳而获的待遇给夏英杰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仅仅凭性别就能轻易得到的东西,肯定会包含某种发霉的味道,这使她无法平衡自己的人格。

“这与轻薄女子有什么两样?”她自卑地问自己。她希望早点离开上海,尽快翻过这令人尴尬的一页。就目前而言,她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承受别人轻蔑的眼光。

小马说:“大哥等着换衣服,咱们走吧。”

“去哪儿买?”她问。

“当然是批发市场。同样的东西,大商场里要贵一倍。”

“我也是这个意思。”夏英杰对小马说,“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小马离开了。

夏英杰走到宋一坤房间摁响了门铃,进去后她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他问:“有事吗?”

“现在你已经自由了,我想知道你怎么处置我?”她问。

宋一坤平缓而又武断地说:“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

夏英杰无奈,把钱从包里取出,从中分出了一些,然后还给他,说:“用不了这么多钱。”

说完,她转身走了。

小马驾车朝上海的一个服装批发市场驶去,见身旁的夏英杰一言不发,便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

“夏姐,听说你是记者?”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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