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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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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基:“你瞧,我就知道用不着给你解释。”

虞啸卿:“唐叔,唐叔,你来做什么?帮我分到虞家的那一瓢利益?”

唐基笑了笑。

虞啸卿:“和我高山仰止的上峰们一样?想法不错,你去做着试试?——拿来试的是我手下的命哪!——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唐基:“时大局未定,风向飘忽。幸甚至哉……”

一发日军的迫击炮弹炸中了一条刚泛水的小船,水花和船只的碎片一起在雾中飞舞,第三梯队出现的第一例伤亡便不是小小伤亡。

唐基看一眼,虞啸卿也在看着,但唐基仍坚持着幸甚至哉下去:“……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虞师还未动,只动了部分先头。”

“未晚?未动?”虞啸卿瞪着他的救护兵冲向刚炸起的水花和雾气,对那一船上的半数人来说,救护已纯属多余:“晚不晚就看对谁说了,动不动就看怎么动了。”

他后来就瞪着屏遮了多半条怒江和整个西岸的雾气,突击队和第一梯队制造的杀戮之声像是从天穹中传来,在那里厮杀的不当是人,是妖和鬼。

对觉得用壮丁就能补足炮灰团的上峰犹未晚矣,对正要过江的虞师是当头一棒,对正在地底和雾气里杀戮的我们是灭门一刀。虞啸卿曾经这么认为,上峰们现在还这么认为,炮灰团只是为满足一师三团编制的数目字而已。

唐基:“虞侄,你一师之力撼不动怒江。”

虞啸卿看着雾气,从他身边抬下去的死人也没能让他侧上一目,“你们撼动我的信仰。如果我冲到半山就死,那是气短而死。”

唐基:“你要搞将在外不受君命那套,你就没有后援。你能撞下南天门,也会在日军的轮番冲击下消耗殆尽,牛师马师,多少个你不堪的家伙等着渔你之利。虞家一向桀傲,桀傲之人失势便趁宵小,你的家族也就什么都不剩。”

虞啸卿能看穿雾气一样地瞪着江面与南天门,日军的盲射炮火打得有点谱了,人们簇集在江畔,伤亡在增多,一直在增多。后来他转身对着唐基咆哮。

虞啸卿:“他说一天内虞师必须攻上南天门,否则他们必死无疑。我说四小时,四小时我在竹内的尸体上摆好虞师的酒桌!他掉头跟他的渣子兵说,四天。做好四天的准备——我很生气!我说军人不要搞这种讨价还价,尔虞我诈!他说——那时候我真想揍他——他笑嘻嘻地说。你本来就姓虞。他早就知道这是个没数的事情,他还是上去啦!”

唐基:“龙团长也算是号人物,若得生还,终成正果。”

虞啸卿:“我明白他啦。死啦死啦,我终于明白你了。这回我叫你兄长,可不是因为你就要死啦。”

虞啸卿很想哭泣。他是那种人,若哭了便不打算再藏着,他毫不遮掩地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唐基拿出他洁白的手绢,对一个正哭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一总是好办一些。

唐基:“攻击立止。眼看不惑的人,哪能没个委屈呢?但是虞侄,攻击立止。”

虞啸卿:“我已经站起来了!我坐下去的时候想的是,要么死,要么胜,可以倒下,不再坐下!”

他狂怒而暴躁地在滩头走动。偶尔会要杀人一样地盯着唐基,唐基不说多余地话,有人抉择,唐基等待。

虞啸卿:“攻击……!”

他抬起一只手,他盯着唐基。

唐基看着他,慈和地点着鼓励的头。

虞啸卿:“攻击!攻击!攻击!”他挥着手,在滩头地水柱和溅射的金属中咆哮:“攻击!虞家军!你们都不姓虞,可是跟着我这个姓虞的!攻击!三小时!三小时我们吃下南天门!”

唐基慈和地看着他,唐基点着头,唐基悠游地走开。

我们还在那里做着我们疯狂的作业。用喷火器和冲锋枪扫射每一条坑道。把手榴弹扔进每一个拐角,用炸药块炸塌岔道。砸烂我们所见的任何通讯器材,切断我们看得见的任何电话线,连最原始地通话管都被我们砍断。

简直是群魔乱舞。

死啦死啦亢奋地喊着他根本称不上口号的战斗口号,发着根本不算命令的命令:“干光它!烧死它!炸塌它!”

迷龙现在是当之无愧的敢死队长,他冲在最前边,马克沁的枪身缚在背上,他使用着他的轻武器。这家伙现在怪怪的,用轻武器冲杀的时候就红了眼,用重机枪的时候又变得冷得碜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过重的份量给压地。

从一条宽阔的岔道里,日军的嘈杂汹涌而来。

死啦死啦:“烧死它!炸塌它!”

我们闪开身子,让我们一直用身体保护的汽油桶何书光出现,那家伙往里喷了一家伙,我们又把他护住了。一个兵狞笑着把炸药包扔进了那一甬道的火焰。

那个兵:“要炸啦!要炸啦!”

他提醒我们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脑袋上塌了下来。

死啦死啦:“倒霉鬼!”他抹了把脸,把一张鬼脸抹得更加满脸花,他向前方地坑道挥舞着他的两枝短枪:“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我们就疯子一样地往前涌。

我们在枪焰和爆炸中搏杀自己的命运。我的团长和我们的师长曾把现在的疯狂演示过无数次,演得快把对方真给劈了,这一切让我们迄今还在占着便宜。南天门现在耳目失聪了,南天门现在是个瘫痪的巨兽,如果它仍然如臂使指,我们早被碾死。

前方的机枪爆响,那是坑道里用沙袋匆忙垒的一个工事,冲在前排的三个人一头栽倒,迷龙站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可还站着,一发子弹甚至是打中了他缚在背上的马克沁,造就的一发跳弹直接命中他身边副射手的侧颅一可他他妈的就还是完好无损地站着。

那个只好卧姿使用的简易工事后,那个日军轻机枪组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死啦死啦扒开迷龙,用两筒霰弹轰击了那个枪位,然后用另一只手上的毛瑟二十响过去了局。他一脚把那挺冲锋时使不上的歪把子踢开了,拿枝空了的霰弹枪指着迷龙笑。

死啦死啦:“没天理啦!什么世道?”

他毛瑟枪一挥,我们跟着往前涌。迷龙还在那挠头,我从副射手的尸骸上解着携行架——一挺老水冷机枪很管用,虞啸卿真没说错。

我:“我要离你远远的!妖怪!”

迷龙终于给自己找到了解释:“我老婆准在家烧香呢,这娘们。”

死啦死啦又在前边鬼叫:“炸他娘!”

张立宪冲上去了,扑在地上,这回死啦死啦帮他装的弹,前方一群日军抓狂般地试图用沙袋和能找到的一切封上坑道,他们干得颇有眉目也颇见声色。投入得忘了我们的存在。

张立宪连轰了两发火箭弹。

然后死啦死啦指着那片硝烟,硝烟之后的坑道呈明显的上升趋势。

死啦死啦:“南天门。”

虞啸卿在滩涂的砾石中、浅水里和雾气中走动着,年青的精锐们簇拥在他身边——但只有他们簇拥在他身边。虞啸卿像在对着雾气叫喊。

虞啸卿:“进攻啊!进攻!今天不是吃斋念佛的日子!……都怎么啦?!”他怒气冲天地对着滩涂和雾气叫喊:“你们怎么回事?!”

虞师,呆呆地站在滩头和水里,溶入雾气的同时也像飘忽的雾气,不可谓不勇敢,零星的炮弹就在他们一无遮掩时给他们制造伤亡,不可谓不内疚。内疚得只好站在那里发呆。

于是虞啸卿拔出了枪,开始在他鞭策的人群头上挥舞:“进攻!进攻!二十分钟前我们就该进攻!”

沉默。一个就差被他拿枪顶了头的兵终于嗫嗫嚅嚅:“……团长……”

虞啸卿:“团长怎么啦?”他明白过来就开始咆哮:“海正冲这个王八蛋呢?!”

一个小排长搭腔儿:“刚才,唐副师座叫走了。”

虞啸卿:“唐……”

他回过头想寻唐基的晦气,可原本站着唐基的地方,现在只余雾气。看着空白,虞啸卿的眼神也变得空白——他从来也不是个傻子。

战争就像生产线,和所有琐事一样,靠着看库的、放给养的、写公文的、拉大车的、灌汽油的运转。虞啸卿现在想把自己当炮弹打出去,可他那只管琐碎的唐叔已经把炮拆成了零碎。

但他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总有寻死地办法。他转过头来便又挥着枪。

虞啸卿:“海正冲撤职查办。副团长指挥!各营营营长集合听令!”

他枪口下的人吞吞吐吐:“……都一拔儿叫走了……”

虞啸卿又愣了一回,瞪着他的攻击部队。他的部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看着他,其中不乏像他一样落空的悲愤。

虞啸卿:“你们的同袍正在雾那边给你们开出一条血路!你们可以不管。你们也从此死了!我有了一师行尸走肉的军队!”

而李冰在他旁边附耳,在他的吼叫下根本无法听见,虞啸卿愤怒地转回身来。

虞啸卿:“有话大声说!我还不用骗着弟兄们去打仗!”

李冰:“军部把所有辎重车都调扣了,说邻防区急用……”

虞啸卿冰冷彻骨地看了李冰一眼,没愤怒了,只有打心里凉了出来。凉得他只想热。哪怕自己点个火堆也要跳了进去。

虞啸卿:“我要叫你带个手枪队,见唐基杀无赦——做得来吗?”

李冰答得也算是不打折扣:“副师座的车好像走了好一会了。说是去军部。”

虞啸卿:“好样的。我算没看错你,小张小何总说跟你隔着一层。”他指了指雾气,“小张小何就在那山上。”

他点了点头,在李冰的肩上拍了两下,然后将他猛地推开了。他继续向他无能为力地军队下无能为力的命令,无能为力是无法掩饰的,挫败在每一个字里边。

虞啸卿:“……我指挥渡江攻击……各连连长,集合,听我命令。”

他戳在江水里的部下乱了起来,在打架。很多人追打一个,打得水花飞溅。虞啸卿走向那里,很多人把一个倒在水里的家伙拳脚交加,他踩着水,越来越冷,真是很冷。

虞啸卿:“我们还要怎么个乱法子?廉耻呢?”

打架的停了,那个为首的年青军官回了头,并不是失控,而是愤怒的——他指着那个被殴倒在水里的:“他破坏渡船。”

虞啸卿看了眼系浮在水面上的橡皮舟,一把刀插在舟上。咝咝地漏着气。

虞啸卿:“很好。你们连长呢?”

打人的家伙再一次指着水里的家伙:“他就是。”

于是虞啸卿对着水里的开了一枪,安静了。虞啸卿觉得自己心里好象也安静些了。他瞧着那个揍人的军官和他同样年青更加年青的手下,总还有想他所想的。

虞啸卿:“现在你是连长——准备渡江。”

年青军官:“不行。我们过去了根本没有后援。”

虞啸卿:“我马上就送过去一个营一个团!整个师!”

年青军官:“您不可能就这样把全军给送过江。”

虞啸卿把枪口狠狠戳上了那家伙的胸口,但那也是个不怕死的。

年青军官:“攻击立止,团长走时早把这道命令传得无人不知了。这样过去就是送死,死了还叫哗变,连名字都要除了。这辈子对别人对自个都像发梦一般。”他让虞啸卿看他袖口里的手,确切说是有肘无掌的手:“我已经很假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还有两米半的肠子留在江那边。”

虞啸卿:“……是你们他妈的正在哗变!”可他能对这么个人开枪吗?他只能溅着水咆哮:“那你就由得他毁船啊!鬼叫什么?!”

那军官就又一次让他看自己不存在的手:“我总得留条路,给它拿回来——可不是今天,不是搭上全连。”

虞啸卿木了一会,冲冲地走回岸上,一路上推开那些试图搀扶他的亲卫们,用力极猛,几个人被推得翻倒在水里。倒像是打架一样。

李冰:“师座,军部急电!”

虞啸卿:“钧座还是唐基?!”

李冰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真话抑或假话?但他还挡不住虞啸卿剐刀般地眼神,他离唐基还差得远。

李冰:“……您的父亲。”

虞啸卿倒笑了起来:“还不够吗?老子已经像个土匪一样!拿枪逼着部下去死了!——还要十二道金牌吗?”

他哗哗地登了岸,冲向那具马扎后的滩涂。那里的一个掩体里陈设着通讯设备,除了拉进去的电话线,还有无线电台。几个通信兵正在忙碌——那是为了虞师座需要而挪前了的通讯部。

通信向他敬了个礼,线早接好了在等着,通信把话筒递了给他。

虞啸卿根本没等那边发声,用他的家乡话对话筒里来了一句:“爷老子。你只当莫生我。啸卿……要翻天了。”

然后他把话筒砸了。拔出他亲随背的刀,砍断了电话线。他走出掩体。看着他用不上的军队,现在他倒平静了,选择题他已经做完了。

虞啸卿:“好吧,我现在就从名册中除名了——老子现在就哗变了!”

他瞧着他的亲随们,一个个年青,从无挫折的脸上写满沮丧愤怒和忍无可忍。

虞啸卿:“要么势如破竹,否则粉身碎骨,做人的根本要拿命来换的——至少我们撞上了这么个年头。”他振臂高呼:“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上南天门?”

那帮孩子没让他失望,至少在这方面从不让他失望,十几几十个发出上千人的音量,但说到头他们也只是十几几十人。

“愿意!”

“做鬼去吧!愿意!”

虞啸卿:“由头多得很,咱们现在是没理的!那就走,过了这奈何桥,去做我们没理的无名鬼!留他们在这里,做有理有名的人!”

在军队出现这种事便叫炸营,一师之长当先,领着他一众血气方刚的少年,他们从滩涂冲向水里的渡船,分开人群就如船头分开水流。少年们自觉火力不足,一路抢掠着他们眼中退缩者的武器弹药,气壮得可以,也乱得可以。

虞啸卿当先上了船,他的人抢了桨,解开缆索,船头在混乱中掉向,还不断有人一身水花地跳了上船。

虞啸卿在溅湿中看着雾气里旋转的天地,听着从山肚子里传出来的爆炸,这也许真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一事无成但终于自由,这让他有些晕眩。

李冰:“师座!师座!”

虞啸卿扫了眼被他们抛弃在水里的旧日亲信,李冰是踩着水追来的,手里高高举着一张薄纸。

虞啸卿:“不看。”

李冰:“是南天门上刚传回来的!联络官发的电文!”

那就不得不看了,船止了,还在船下的亲随拿自己身体当着锚桩,虞啸卿从船上伸了只手接过——然后便开始皱着眉头。

发完电文的麦师傅收拾好了机器,像每个经历今天的人一样,他使劲看了看雾气,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罔视了这片已经让他麻木的焦土,在士兵的护送下进入我们清扫过的坑道。

那确是麦师傅发的电文,只是被唐基遥控着做了拉回他家虞侄的道具。麦师傅以他惯常的据理力争和宽容说道,他理解这样大地强攻不可能步步到位,但为什么十五分钟前就该展开的炮火支援还未来临。

虞啸卿愤怒地盯着他的下属,尽管那不是他任何一个下属——甚至包括李冰——的错。

虞啸卿:“炮兵呢?”

他的亲随惶恐地往东岸——大雾的深远处指了指:“师炮兵和军里的重炮早在那里放列了。不知道怎么……”

还能怎么?虞啸卿重重地从船上又跳回水里,随手抄过了部下手上的长枪。

虞啸卿:“跟我去!老子至少亲眼看他们把炮弹打完!”

于是又一次乱哄哄的劈波斩浪。我们的师座又一次分开人群。

把自己填过去,只是个良心的交代,派的用场还不顶炮群一次齐射。偌大的炮群可不像唐基一样好藏,虞啸卿想,这是他至少还可以为他兄长争到的东西。他那么骄傲,在他心里,让他愧得以命相报的团长周围,没有我们这帮小弟。

那个兵冲了上去,把枪举到一个九十度的仰角准备射击,那是不可能和上边的人比射击速度的。砰砰地几枪从我们瞧不见的上边盖了下来,最致命的一发从他颈窝穿入。肋下穿出。我们抓着他没撒手的枪把他拖出射界,子弹还打在他的脚后跟上。几个和他做过同样尝试的人先已经躺在射界里,连救都不用救了。

这里的坑道几乎是垂直的,很陡的金属梯级东一折西一折地直折了上去,我们看不见的日军就在我们看不见地上头守着,火力并不强。但守这么个地方并不需要多强的火力。

上边扔下来的手榴弹在我们眼前爆炸,扰得我们一身土。我和不辣把那个伤兵靠洞壁坐着,也救不了他了,坐着吧。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捂着自己的颈窝。

死啦死啦,半疯狂状态,唾着嘴里的土笑骂:“龙王爷爷庙奶奶!上边就是南天门!”

不用他说,我们的伤兵就是靠在从土里突兀出来的一截大树根上的,我摸了摸那树根,拿枪轻砸了一下。

不辣:“石头做的?”

丧门星:“树生得太久了,就长成了玉。”

不辣:“那老子还屙金条呢。骗鬼。”

但他从此就开始做弄下一块来的企图。我懒得瞧他的洋相,正好死啦死啦在我前边出馊点子。

死啦死啦:“——干它?!”

他满是期待地看着何书光,何书光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用“扑”地一声模仿他喷出地火焰,然后让那火焰落在自己头上:“我们都会烧死的。”

那就瞧张立宪。张立宪只管摇头,屁都懒得放一个了。

我不想瞧这份一筹莫展了,我转过头来,那个伤兵已经歪在墙上死了,神情倒是恬静得很。麦师傅已经在护送下到了我们身边,他神情茫然得很。我们拍他的肩也没个反应。

死啦死啦:“狗!狗!杀了它!”

我们瞧着那家伙忽然开始抽羊角疯。他对着狗肉大叫,那架势好像狗肉已经把他咬死了一样。狗肉瞧着他如看一个习惯了的怪物。无动于衷。

然后那家伙在狗肉脑袋上轻拍了一巴掌,声音也很轻:“狗肉,上!”

于是狗肉忽的就冲上了楼梯,我们瞧着它在阶级上一闪而没,像枚会拐弯的炮弹。

死啦死啦还在鬼叫:“它咬人!小日本的狗!杀了它!”

叫归叫,手上一点没耽搁,一枝满弹的冲锋枪抓在手上,扶持护木的手上还抓着他的霰弹枪,毛瑟二十响插在腰里一抓得的位置,然后他开始随着狗肉往上冲,他刚起步时我们已经听见上边的咆哮与撕咬,以及日军的尖叫和枪声。

我们醒过神来,跟着他一涌而上。我眼前还是七拐八弯的阶级,已经听见上边冲锋枪的扫射,然后霰弹枪轰轰地响了两下。我奔跑着,眼前终于出现那一片狼藉——被狗肉咬过的也被死啦死啦打过的尸体,狗肉正和拿着刀的最后一个在撕咬着,死啦死啦连换弹匣的功夫也没有,拔出他的毛瑟二十响,砰砰的一梭子。

这里有扇小门通往外边的不知处,死啦死啦的枪口指向那里,何书光这回会意得快,听着日军奔来的嘈杂声就冲了出去。然后焰光和热流从外边卷了进来,更多的人冲出去填补他,爆炸和枪声。

门小得很,一窝蜂而上要卡住的。我们几个精疲力尽的窝在那里候着,死啦死啦沉默地摸着狗肉的后腿——它也挂花了,腿上着了一枪,但那家伙一声不吭忍受着的德行真是叫我们汗颜。

于是我们一边排着队等着冲出去厮杀,一边每个人都摸了摸狗肉的头。

我知道竹内连山养了条狗,和狗肉生得像孪生兄弟。但我们肯定,全世界只有一条狗肉,我们的狗肉。

张立宪也摸了摸狗肉。他一向对这条大脏狗敬而远之的。

张立宪:“该给它个一等宝鼎勋章。”

我:“那你拿什么?”

张立宪就有些气结,换个时间也许就要扑将上来。可瞧了连他在内我们一班烟熏火燎,连土埋带血糊的,他也有些黯然起来。

张立宪:“打这种仗,没人还想要勋章的。”

然后他紧了紧手上的枪,冲了出去。

我们终于得窥了这座妖怪一样的树堡内部全貌,从外观上它狰狞扭曲得已经超乎了现实。永远像日军向我们伸着的一只巨掌,从内里看,它、连同它其下的根基和土石都已经被日军挖空了,又用钢筋和水泥加固过,一看就结实不过的金属楼梯连接着环内周长筑造的二层环道,更高处的三层监视哨则用一个竖梯连往了树顶。从一层到二层都分布着层层叠叠参差不齐地枪眼炮眼,对外部想攻占它的人来说,那就是要命的三百六十度重叠射界。除去那些专用于杀人的构造,它的内观乍一看很象一个工业化的机械生产车间,甚至还安装了用于吊运轻型装备的小龙门架。架子上密布着钢筋的吊索、滑轮组、射灯,让我们这些来自农业世界的人第一眼就觉得到了异世界。

很多的门,金属的门,连往我们现在还不知用途的各个房间,也连往和主堡一体的各子堡。

那些错落层叠的子堡用于把主堡本已滴水不漏的火力再度加强。

但它所有的设计都不是用来对付像我们这样从它内部的地底下冒出来的人——我们摸上来的本只是一条用于把主堡和整个工事网络连线的应急甬道。我们从那道小门里蜂拥而出,在近距离上卖弄着自动武器所占的便宜,扫射那些正企图把重机枪和轻火炮掉头的日军,往每一个房间里扔进手榴弹,喷射火焰,惨叫从这个蜂巢结构地各个部分传来。迷龙几个已经悍不畏死地在向二层冲刺。

在这场杀戮中。一条巨大的狗站在主堡洞开地门边,向我们拼命吠叫着。那绝不是友好。我也很发愣。

我:“狗肉?!”

我知道狗肉伤了,应该是还在我们上来的地方歇息的,死啦死啦给了我一个耳刮子。

死啦死啦:“是竹内的狗!”

我认为我挨得活该,但那就没什么犹豫了,我抬枪就要打,但死啦死啦向着那条猛犬发出一阵比疯狗更像疯狗的咆哮,竹内的狗愣登了一下,一溜烟跑没了。

我回头瞪了眼死啦死啦,他拿着枪,却不射,向我笑了笑,耸了耸肩,然后把半夹子弹全打在二层一个正想向我们投弹的日军身上。

于是我也向二层突击,二层的家伙已经快被先冲出来的家伙清光了,迷龙正在猛撞一道金属门——这个白痴——我在他把自己撞傻之前对锁眼开了几枪。

迷龙检讨:“晕啦晕啦!”

他检讨却永无检讨的样儿,往下他一头冲进那个房间。

我也跟着冲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迷龙过于暴烈的动作总让我有一种他将人不久矣的感觉——尽管他动作一向这么暴烈。那家伙背上缚着他的重武器,端着他的轻武器在那发蒙,我像他一样扫视了这房间后也开始发蒙,这房间藏不下什么的,除非角落的衣柜里能藏人,它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幽静,用的是从中国人家里掠来的家具,却摆设出一股日本味。除了桌椅、衣柜和行军床之外,它几乎是徒空四壁的,说几乎是因为它的墙壁上钉满了图:很少的地图和很多的设计图。桌上放满地也是绘图和测绘工具,没军刀,没武器——一句话,它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设计师的家,一个忙碌而大有可为的设计师,一个日本知识分子的家。

我看着衣柜,迷龙这个莽子,就是一个短点射打了过去。我狠踹了他一脚,用枪筒挑开了柜门。

迷龙:“咋的?”

我:“你把竹内连山整死啦。”

我把大喜过望的迷龙扔在那,让他去对着柜子里一套被打出几个洞来的大佐军装空欢喜去吧——竹内连山显然不是个奢华的人。根本是个简洁的人,他的柜子里没什么衣服。这房里也几乎没有非生活必须的奢侈品——我开始端详这屋里他唯一的情感所倚:很多的照片。因为竹内显然不想为照片往屋里搬更多的家什,照片是贴在全屋唯一没贴地图的一块空墙上的,连相框子都没有,丫够节约的。

戴着安全盔在看施工图的、在收拾自己家小花圃的、年青穿着学生装的、带着老婆挽着孩子的、穿军装的不是没有,但是很少——最后一张和狗合摄于南天门某处的照片让我确认了身份。

我:“这是竹内连山他家没错。”

迷龙就没怀疑过这点,现在拿着个巨大的绘图规向我解惑:“这是啥兵刃?”

我:“画图使的。别瞧着个尖玩意就只想拿来捅人。”

我把图规拿了过来。就着那张男人与狗肉的合影,我把图规的锐尖扎在那个男人头上。

迷龙:“傻北平佬,你跟麦师傅学会了下咒吗?”

我没理他,这房里的一切让我有些茫然。

我小时拿着父亲的绘图规就派这种用场,竹内的家让我错乱,因为父亲的屋曾经像这里一样,纷乱,繁忙,大有作为——那时父亲还没把自己砌进书墙。爹,如果有张安静的书桌了。你又会怎样?

死啦死啦在外边尖利地吹着哨子,那哨子是他从美国佬那里刮的,能吹出与刮锅子同样的音效,但现在才用上。我掉头冲出去,迷龙在忙活。他把墙上的照片全塞进自己口袋。

我:“要那个干什么?!”

迷龙:“要赏钱啊!不赏我就拿黑市卖,一张十块大洋!”

我:“不要脸!”

可我肯定我会买一张的,在满足了温饱之后,我会拿来贴在马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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