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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成立一个武术社团。”珍妮说。
爱德莉窃笑不已。
“我知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人尽皆知。不过考虑到最近刚发生的事情……我不觉得这座小镇现在应该忽略体育活动。我认为这里需要更多元的体育活动。我对其他体育项目所知不多,可是我懂武术。我可以教孩子们武术。”
“武术?不过就是又踢又打,值得吗?”爱德莉嘲弄她。
“那不只是又踢又打,它就是一项真实的运动……”就算珍妮内心深处知道爱德莉非常了解她过去常练习的这项体育活动,以及它的先决条件,她还是愤怒地说明起来。每场比赛之后,爱德莉总是第一个打电话给她,想知道比赛结果的人。
“你这么怀念武术啊?”爱德莉问。
“我每天都很怀念武术。”珍妮微笑着。
爱德莉摇摇头,费劲地咳嗽着:“这里是一座冰球小镇啊。”
“我能不能借用你的储藏室啊?”
“借?一分钟之前你还说要租呢!”
两位女士瞪着彼此,露出大笑。你在十五岁时有过的朋友,有时能够找得回来。
班杰和凯文还小的时候,他们会偷溜进教练的房间,翻找着戴维的提包。当时他们都还是孩子,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他们只是想多了解自己崇拜的教练。戴维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如痴如醉地坐在房间里,把玩着他的手表,直到凯文让它落在石质地板上,表面的玻璃裂开。戴维冲了进来,绝少动怒的他这次大发雷霆,对他们大吼大叫,连冰球馆的墙壁都随之震动:“你们这些该死的小屁孩,那是我老爸的表!”
当他正视小男孩们的双眼时,这句话哽在他的喉咙里。他对这件事情的罪恶感从未真正放过他。事后他们从未再谈到这件事,但是戴维在他和小男孩之间发起了一项仪式。有时候(甚至一季可能只会发生一次),当他们其中一人在比赛中表现非常优异,表现出非凡的勇气与忠诚时,他就会把这只表交给表现好的那个人。直到下一场比赛前,他就可以戴着这只表。知道这项小竞赛的只有凯文和班杰。在一整年中,只要他们其中一人在某个星期达成了这个目标,他在另一个人的心中就是所向无敌的。在那七天里,包括时间在内的所有事物仿佛都变得更加珍贵。
戴维已经忘记这项传统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小男生们不再行使这项传统,而戴维已经忘记,他每天仍然戴着这只手表,但他怀疑他们现在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他们的成长相当迅速,一切变化是如此快速。现在,青少年代表队最优秀的球员都已经打过电话给戴维了,他们都愿意转会到赫德镇,为他卖命。他将在那里打造出一支优秀的甲级联赛代表队,也就是那支他念兹在兹、梦寐以求的甲级联赛代表队。他们的阵列中将拥有凯文、菲利普、利特,他们周围将围绕着一群忠诚的球员、财力雄厚的赞助商,以及来自议会的大力支持,他们将会宏图大展。这当中,只有一块失落的拼图。现在,那个男生就站在冰面上,正在亲吻着另一个男生。戴维感到无比厌恶。
当他转身消失时,他们并没有发现他。他父亲的手表在唯一的路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无法直视班杰的双眼。他不知道,往后他是否还能再次直视他的双眼。
选手和教练在更衣室里度过的无数个小时、客场比赛与锦标赛征途中的夜晚,到底有什么价值?戴维总觉得,球队是靠着所有欢笑与征途中变得越来越淫荡、污秽不堪的黄色笑话凝聚起来的。有时候,这些笑话的笑点是金发美女;有时候,他们也取笑赫德镇的镇民或男同性恋者。他们全笑得乐不可支。他们看着彼此,开怀大笑。他们是一支团队,他们信任彼此,他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即便如此,他们当中被认为最忠诚、最不可能叛逃的人还是背叛了他们。
夜幕降临,珍妮在储藏室的天花板上吊起一只沙袋,将一只体操垫摊开在地板上。爱德莉一边不情愿地帮着她,一边咕哝着。她们准备完毕以后,珍妮留了下来,独自练习;而爱德莉则穿越森林、进入市区、走进那处老宅。时间已经不早了,因此当苏恩开门看见她时,他忍不住喊道:“班杰发生什么事了吗?”
爱德莉不耐烦地摇摇头,问道:“该怎么做才能建立一支冰球队啊?”
苏恩困惑不已,抓抓自己的肚皮、清了清喉咙:“嗯……没那么难,你要做的,就是把它建立起来。总是会有小伙子想打冰球的。”
“如果我想成立女子冰球队呢?”
苏恩皱了几次眉头,他笨重的身躯随着呼吸声起伏着。
“赫德镇有女子冰球队了。”
“我们又不是赫德镇人。”爱德莉回答。
他忍俊不禁,但还是回应道:“现在恐怕不是成立熊镇女子冰球队的好时机。我们现在已经有够多问题了。”
爱德莉双手抱胸,说:“我朋友珍妮是学校的老师。她想在我其中一间储藏室里成立一个武术社团。”
苏恩的嘴唇挪动着,仿佛在试着发出这两个字奇怪的声音:“武术?”
“没错,就是武术。她对武术很在行。她以前可是职业选手。孩子们对她会如痴如狂的。”
这会儿,苏恩双手抓着肚皮,努力想弄懂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武术?这座小镇根本没有什么武术。这是一座……”
爱德莉已经转身离开。那条小狗跟随着她,苏恩则跟在她们背后,骂着脏话、低声咕哝着。
戴维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可是个超级英雄,通常父亲都会扮演这种角色。他心想,自己是否也能成为孩子心中的大英雄。他父亲耐心、温和地教他溜冰,他从来不打架。戴维知道有些人的父亲会做这种事,但他爸爸从不打架;他爸爸说故事、唱摇篮曲。当儿子在超级市场尿湿裤子或扔球打破玻璃时,他从不大吼大叫。在日常生活中,他的父亲是个大男人;在冰球场上,他则是个巨人,残酷无情、无坚不摧。教练们总会崇拜不已地称他是“真男人”。戴维总是会站在看台边缘,亲身感受每句赞美,好像他才是大家赞美的对象。无论是在运动赛场上,还是在言论方面,他爸爸毫不犹豫地采取的一切行动都建立在一个原因之上。“你想怎样都行,就是别当个娘娘腔。”他边笑边说。但是,他有时会在餐桌前变得严肃起来:“戴维,你要记住:同性恋是一种大规模毁灭性武器。那是不自然的。假如每个人都变成同性恋,只要经过一个世代,人类就会灭种。”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父亲也成了一名看着新闻大声吼叫的老人:“那不是性向,那是一种时髦!他们怎么会是受压迫的少数族群?他们在办自己的游行啊!他们受的压迫有那么严重吗?”几杯酒下肚以后,他常常会用其中一手的拇指与其他手指比出一个圆圈,把另一手的食指插进圆圈,说:“这样才对,戴维!”然后,他还会将双手食指指尖碰在一起,说:“这样是不对的!”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出了什么问题,只要是非常糟糕的问题,那“都是同性恋的错”。每当某个东西出了问题,一切“都是同性恋的错”。这已经不只是一个观念,这是一个副词、一个形容词、一个语法上的武器。
戴维将车开回熊镇。他坐在车里,愤怒地哭着。他觉得自己真是可耻、丢脸。他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指导一个小男孩冰球,视他如己出,爱他如亲生儿子,对方也将他当成父亲一样敬爱。没有比班杰更忠诚的球员了,没有人比他更忠心耿耿。在许多比赛结束后,戴维都会拥抱着这名16号球员,说:“你是我认识的最勇猛的小浑蛋,班杰,我认识的最勇猛的小浑蛋。”
然而,在更衣室里共处的所有时光、那些在球队巴士上一同度过的夜晚、所有的对话、所有的笑话、一切血泪与汗水都枉费了。这孩子竟然不敢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告诉教练。
戴维知道,这是背叛行为,是非同小可的背叛行为。这样一个战士般的男孩居然会相信:如果他被发现是同性恋,教练就不会为他感到骄傲。这一切只说明:作为一个成年人,他的为人算是彻底失败了。没有其他解释。
戴维为自己没有青出于蓝痛恨自己。儿子的职责,就是要青出于蓝。
爱德莉与苏恩挨家挨户地询问,每个前来应门的人都会看着天,像是说明:这种时候还来打扰安分守己的居民也未免太晚了。苏恩问他们:“你们家里有没有小女孩啊?”往后爱德莉在提到这个故事时会说:这幕情景就像法老王在埃及挨家挨户寻找摩西。我们必须指出,爱德莉对《圣经》典故的掌握相当生疏,不过她有别的专长。
每户应门的人都告诉她:“可是赫德镇不是已经有女子球队了吗?”她每次都给出相同的回答,直到她按下某一家的门铃。在门板的另外一边,一只几乎还碰不到门铃的手将门把拉了下来。
一名四岁的女孩站在没有照明的玄关,那是一间伤痕累累的屋子。她的双手反映出恐惧,她踮着脚站着,仿佛随时准备逃走,她留神倾听着阶梯上的脚步声。但是,她睁大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爱德莉。
爱德莉蹲下时,一颗心已经彻底破碎。她屈膝蹲下,看着那个小女孩。爱德莉见过战争、见过苦难,但她永远不会习惯这样的情景。面对一个已经在生命中遭受太多苦难与伤痛、觉得这很正常的四岁小孩,你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知道什么是冰球吧?”爱德莉问。
小女孩点点头。
“你会打吗?”爱德莉问。
小女孩摇摇头。爱德莉的心放松下来,她的声音变了:“那是全世界最好玩的游戏、世界上最棒的游戏。你想学吗?”
小女孩点点头。
戴维衷心希望他能够把车开回赫德镇,抱住那男孩,告诉他: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可是,他拉不下脸拆穿某个显然不想提到这件事的人。重要的秘密让我们都变得渺小。当我们是别人保密的对象时,情况就更是如此。
所以戴维开车回家,把手放在女朋友的肚子上,假装为了宝宝而哭。他的人生将会一帆风顺,他将会获得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辉煌的职业生涯、成就与奖杯;他会在好几个国家的传奇球会里执教所向无敌的队伍,但他不会让每支球队的任何球员穿上16号球衣。他将永远保持希望:总有一天班杰会再度出现,要求穿上这件球衣。
一枚橡皮圆盘躺在一座位于熊镇的墓碑上。圆盘上写着一行字,为了写上每个字,这些字体非常小。“你还是我所认识的最勇猛的小浑蛋。”
在那个橡皮圆盘旁边,放着一只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