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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博尔赫斯在一起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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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搭出租车到比奥伊和西尔维娜(67)的住所,他们住在一个很宽敞的公寓,在家中可以观赏到公园的景色。几十年来,每周博尔赫斯会在这里度过几个下午的时光。这里的伙食很糟糕(水煮蔬菜,甜品就是几汤匙的甜牛奶),但博尔赫斯也并未察觉。今天晚上,比奥伊、西尔维娜·奥坎波和博尔赫斯分别讲述了他们做的梦。西尔维娜用严肃冷酷的声音说,她梦见自己溺水,但这并不是一场噩梦:她既没有痛苦,也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自己正在溶解,变成了水。之后,比奥伊说,在梦中他面对着几扇门。人们在梦中会拥有某种直觉,而正是这种对直觉的确定让比奥伊觉得穿过右边的门,他会进入一场噩梦;于是他决定穿过左边的门,没有发生任何状况。博尔赫斯说,比奥伊和西尔维娜的梦境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因为两人都成功地避免了一场噩梦,只不过一人选择向它投降,另一人则选择拒绝进入。然后,博尔赫斯讲述了波爱修斯(68)在五世纪时描述的一个梦境。梦中的波爱修斯去参加赛马,他看到马、起跑线以及赛马过程不同的或连续的阶段,直到一匹马越过终点线。之后波爱修斯看到了另一个做梦的人,这个人观察他、观察马匹、观察赛道,一系列动作同时在一瞬间进行。对于那个做梦的人,也就是上帝,赛马的结果取决于骑手,但这个结果上帝早已知晓。博尔赫斯说,对于上帝而言,西尔维娜的梦既是愉快的欢梦,同时又是噩梦;而在比奥伊的梦中,梦境的主体本会同时跨越两扇门。“对于上帝这个巨人般的梦想家而言,所有梦境都等同于永恒,每个梦境和每个做梦的人都被包含其中。”

博尔赫斯是在1930年认识比奥伊的,当时博尔赫斯三十一岁,维多利亚·奥坎波(69)向腼腆的他介绍了这位前途无量的十七岁少年。博尔赫斯说,他们两人的友情后来发展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关系,比奥伊不仅是他的精神伴侣,也对心理学和文学中的社会琐事感兴趣,与博尔赫斯对纯粹想象的喜爱十分契合。博尔赫斯的文字充满讽刺和不言而喻;比奥伊则擅长利用具有欺骗性的单纯引导读者相信人物的意图就是某种情况的真实反映,而事实上这些却是对现实的背叛或忽视。博尔赫斯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的开篇便掌握了比奥伊的这种写作方法,而比奥伊也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之一:“那晚,我和比奥伊·卡萨雷斯一起吃晚餐,席间我们探讨了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会忽略或误读各种矛盾,让少数读者——确切说是极少数读者——来猜测发生的是一件可怕还是平淡的事。”“我想写一个有梦境特点的故事,”博尔赫斯说道,“我尝试过很多次,但也不确定是否写成过。”

博尔赫斯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梦想家,他很喜欢讲述自己的梦境。在梦境中,在梦的“无限疆界”里,他觉得自己可以超越思想和恐惧的极限,并且能够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故事情节。他特别喜欢睡着之前的那几分钟,介乎清醒和进入睡眠状态之间,正如他所说,能够“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意识”。“我会自言自语些无意义的话,看到新的地方,让自己顺着梦境的斜坡下滑。”有时一个梦境就会为他的创作带来启发或者留下线索,比如《莎士比亚的记忆》,这篇故事的开头就来自博尔赫斯在一个梦境中听到的话:“我向您出售莎士比亚的记忆。”《环形废墟》(故事讲述了一个男子梦到另一个人,到后来发现自己也存在于别人的梦中)则以另一个梦境开始,这让他足足兴奋了一个星期:在某个时刻——博尔赫斯说道——他觉得终于找到“灵感”了,而不是有意识地思考写作。(故事的情节或梦境可能受到《埃涅阿斯纪》的启发,因为来到“满是死人”世界的埃涅阿斯,毫无疑问和来到环形废墟泥沼的梦想家并无二致)。

在博尔赫斯的一生中,有两个噩梦始终萦绕他的生活,那就是镜子和迷宫。儿时的他在一个雕刻着“世界七大奇迹”的铜版画中发现了迷宫,这激发了他对这种“没有门的房子”的恐惧,而在房子的中间则是一个怪物在等待着他;镜子也让博尔赫斯非常恐慌,因为他害怕有天镜子里出现的面孔不是他自己的样子,而更糟的是,谁的样子都不是。埃克托·比安西奥蒂回忆起博尔赫斯在去世前不久就已患病,那时的他住在日内瓦,拜托前来看望他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70)前去他们一家以前在瑞士的寓所,回来向自己描述那里的现状。玛格丽特去了那里,回来向博尔赫斯讲述时故意隐瞒了一个细节,那就是现在跨过门槛时,会有一面镶着金色框架的大镜子对着每一位来访者,能够把人从头到脚全部照出来。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没有告诉博尔赫斯,怕他陷入恐惧之中。

毫无疑问,博尔赫斯知道比奥伊是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的众多人中的一个。两人一起分享精神上的愉悦,但与博尔赫斯不同,比奥伊仪表堂堂,年轻,充满活力又酷爱运动。博尔赫斯写道:“我曾当过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只是从未有过让马蒂尔德·乌尔巴赫死在自己怀中的幸运。”也许在写下这诗句之时,博尔赫斯想到的是充满魅力的比奥伊。比奥伊从不避讳,总是直言女性是他最大的激情所在(如果说在他的日记里有些特定的主题,那么一定是关于女性的,而不是书籍)。而对博尔赫斯来说,对爱情的感知来自文学:来自莎士比亚笔下安东尼奥的台词,来自吉卜林《没有神职人员的特典》中士兵的诉说,来自史文朋(71)和恩里克·班奇斯的诗歌。而对于比奥伊来说,对爱情的理解则像是昆虫学家们的每日观察和练习。他常常引用维克多·雨果的话,“爱就是行动”,但又会立马补充说这是该对女人隐瞒的真相。比奥伊热爱法国和法兰西文学,就像博尔赫斯钟爱英国和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一样。两人虽然喜好不同,却不会因此产生分歧或不合,反倒促成了两人思想的交流,催生了无数的交谈探讨。看着他们俩在比奥伊寓所后面的某个房间中一起工作,让我联想到准备炼人偶的炼金术士:两人合作完成的作品结合了他们各自的特点,但又不像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于是一种新的风格诞生了,既不似比奥伊的辛辣讽刺,也不似博尔赫斯的思辨和逻辑,他们一起构想出了h布斯托斯·多美克的诙谐故事和散文。布斯托斯·多美克是一个用天真率性来观察社会荒谬的阿根廷文人,特别喜欢阿根廷语言中随性、独特又不讨喜的表达。比如,有一篇故事的题记中只有引文的出处:“《以赛亚书》6:5”。好奇(或博学)的读者一定会去查询来源,而引文的开篇是这样写的:“祸哉,我灭亡了。因为我是嘴唇不洁的人,又住在嘴唇不洁的民中。”比奥伊和博尔赫斯一起分享从“嘴唇不洁”的人那里听来的所有故事,然后两个人捧腹大笑。

博尔赫斯与西尔维娜的关系则不太一样。晚饭时间,博尔赫斯和比奥伊一起回想、改编或是创作各类琳琅满目的文学轶事,背诵写得最好和最差的文学作品段落,常常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大笑起来。而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西尔维娜才会加入他们的对话。尽管她曾与博尔赫斯和比奥伊合编过一本有关幻想文学的重要文集,也与比奥伊共同创作了侦探小说《相爱之人彼此憎恨》,西尔维娜的文学笔触却和两人截然不同,更加接近超现实主义的黑色幽默,而博尔赫斯对超现实主义则没有一点好感。博尔赫斯喜欢塑造寻衅惹事的恶棍形象,但有意思的是,他却认为西尔维娜的故事太过残忍。西尔维娜是诗人、剧作家,也是画家,但她充满讥讽又看似简单的短篇小说更为人称道。这些作品大多属于幻想小说,但西尔维娜在创作时非常注意真实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伊塔洛·卡尔维诺为她作品的意大利语版本作序,称没见过“有其他哪位作家能够如此精准地抓住日常生活的魔力所在,就像是被镜子隐藏起的我们的阴暗面”。

一天下午,比奥伊和博尔赫斯在紧里面的一个房间中工作,不时能听到从房内传出两个人的笑声。西尔维娜取出一本《阿利西亚》,用充满节奏感又带着阴郁的声音读了几段她喜欢的段落。突然,在读到《海马与木匠》的时候,她提议我们二人共同创作一部幻想侦探小说。她已经为小说想好了一个完美标题,就叫《一件令人沮丧的事》,以英文版同名作品中不善言辞之人的争论为基础进行创作。事实上,除构思了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杀人案外,创作的想法再无更多进展,但引发了一系列的思考和争论:比如艾米莉·狄金森(72)的幽默,侦探小说对卡夫卡作品产生的影响,以及翻译是否可以让文学更加现代化,还有关于安德鲁·马维尔(73)只创作了一首好诗的探讨。西尔维娜的绘画老师乔治·德·基里科(74)曾给她的建议:画家永远不该展示自己的画笔;以及聂鲁达那首很糟糕的爱情诗的开篇,“你戴着灰色的贝雷帽……”“贝雷帽,贝雷帽”,西尔维娜一直在重复。然后她用很严肃又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喜欢这个词吗?”在谈话中,她的声音始终充满节奏感,即使听她讲几个小时,依然会被这种节奏感深深吸引。因为觉得自己长相丑陋,西尔维娜常常将自己的脸隐藏在暗中,用茶色眼镜来遮盖双眼;但她喜欢展示自己美丽的双腿,会不时抬起腿,翘起再放下来。

博尔赫斯从未见过像西尔维娜这般聪慧的人:她的兴趣和写作却与博尔赫斯的相去甚远。西尔维娜的诗有些像艾米莉·狄金森,也有些像比埃尔·德·龙沙(75),但诗歌的主题完全是属于她自己的风格:她所热爱的不完美的国家、城市的花园以及那些或困惑或不幸的微小时刻。她的画作主要是肖像画,有着德·基里科的颜色和平面结构,但她的创作和原画有着很奇特甚至怪异的差别,揭示了一些或为禁忌或充满不详的事物。她的故事常常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奇闻逸事:一个垂死的女人突然仔细回顾起生活中的所有物品,意识到这些东西构成了她的私人地狱;一个女孩在自己的生日聚会上邀请了化身为七个小女孩的致命七宗罪;一个被遗弃在酒店数小时的婴儿为了报复一个女人而变成了一个无意识的工具;两个学生彼此交换了命运,却终究无法摆脱宿命。在她的大多数小说中,主人公都是儿童或动物,因为在西尔维娜看来,他们的情感超越了理性。她很喜欢狗,在她的宠物狗死后,博尔赫斯发现她在哭泣便试着去安慰她,跟她说狗依然还在,只是像柏拉图式的狗那般存在,超越了所有的狗,而每一条狗也都会成为她的那条狗。西尔维娜听罢却很生气,对博尔赫斯愤愤地说柏拉图式的狗她怎么带着到处走。

在生命的最后(她于1993年去世,享年八十八岁),西尔维娜患上了阿尔茨海默氏症,常常在她的大公寓中漫步,却谁也不认得,也不知自己在哪里。有一天,她的一位朋友看到她在读一本故事书。她很兴奋地看着她的朋友(她当然认不出是谁,但那时她已经习惯陌生人的出现),告诉他自己想为他阅读刚刚发现的美妙故事。那本是她早年创作的作品,也是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伊莱娜的自传》。这位朋友告诉她,是的,这是一部杰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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