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博尔赫斯在一起04(1/1)
有时候他会亲自去书架上取书。他自然知道每本书的位置,因此能够准确无误地走到那里。但有时候,他对一些书架并不熟悉,比方新的书架,这时就会发生很奇妙的事:博尔赫斯会用手指滑过书脊,用触觉感受着每一本书的凹凸起伏,就像感受地形图一样,尽管他对这样的起伏并不熟悉,但肌肤和书脊的触碰仿佛能够破译这种特殊而微妙的变化。他的手指划过之前从未打开过的书,凭着手工艺人般的直觉就能知道抚过的书是哪一本。失明的他甚至能够准确地知晓书的作者和标题(我曾经见过一位老巴斯克神父用这种方式区分蜜蜂,让它们去不同的蜂巢;我也记得加拿大落基山脉有名护林员,只需用手指划过树干的地衣,就能确切地知道他位于森林的哪一个区域)。我深信,在博尔赫斯这位老图书管理员和他的书本之间存在某种微妙的关联,无法用科学来解释。对于博尔赫斯而言,现实存在于书中,存在于读书中,存在于写书中,存在于谈论书中。他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延续自几千年前就早已开始的对话。而在博尔赫斯看来,这对话无穷无尽,永远不会结束。书籍修复了过去。“随着时间,”他对我说,“所有的诗歌都会变成挽歌。”他对时下流行的文学理论没有多少兴趣,特别批评法国文学太过强调学院派别,而非关注作品本身。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44)曾告诉我说,就文学而言,博尔赫斯是唯一一个“从不受世俗约定束缚,也不会被经验或惰怠影响的人”。他是一位无序的阅读者,有时他只喜欢阅读故事梗概和百科全书的词条。而尽管他称自己没有读完《芬尼根的守灵夜》,却仍然可以滔滔不绝地讲述乔伊斯筑立的语言丰碑。他从不觉得读书就要读到最后一页。博尔赫斯的藏书(和其他读者一样,藏书也是个人的自传)体现了他对偶然和无序的深信不疑,“我是享乐型读者:不会在像买书这样如此私密的个人喜好中带入某种责任感”。
这样包容的文学态度(他与蒙田、托马斯·布朗爵士(45)和劳伦斯·斯特恩(46)有着相同的理念)反过来也解释了博尔赫斯为何会幻化地出现在丰富多样的作品中。很多书中都或直接或隐晦地提及博尔赫斯:米歇尔·福柯在其作品《词与物》的前言中提到 “一部著名的中国百科全书”(博尔赫斯构想),这部百科全书对动物进行了几种颇令人讶异的分类,比如“属于皇帝的动物”和“远看像苍蝇的动物”;翁贝托·埃柯《玫瑰的名字》中的人物,同时也是杀人凶手的修道院图书馆盲人管理员豪尔赫·德·布尔戈斯;乔治·斯坦纳(e steer)关于翻译的经典之作《巴别塔之后》(after babel)中对博尔赫斯在1932年撰写的文章《〈一千零一夜〉的译者们》的高度赞赏;让-吕克·戈达尔的电影《阿尔法城》中垂死机器发出的“新时间反驳”中的最后一句话;尼古拉斯·罗伊格和唐纳德·卡梅尔颇具争议、曾遭禁的电影《迷幻演出》(perforance)中拥趸博尔赫斯的一派和米克·贾格尔两伙人在电影高潮的场景;尼古拉斯·兰金《聚魂棺》(dead an&039;s chest)中与这位智者老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相逢以及布鲁斯·查特文(bruce cha)的小说《巴塔哥尼亚高原上》( patagonia)中的相遇;等等。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博尔赫斯尝试写一篇名为《莎士比亚的记忆》的短篇小说(尽管最终出版,但博尔赫斯称这部作品并没有达到自己原本的期望),讲述了一个人接受了莎士比亚记忆的故事。从福柯和斯坦纳到戈达尔和埃柯,或是众多无名的读者,我们都继承了博尔赫斯庞大浩瀚的文学回忆。
博尔赫斯记得所有,手里不需要拿着书就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写下的一切:尽管他总说这些作品属于被遗忘的过去,却能背诵出创作的每一篇文章,常常让听者既讶异又惊喜。对于博尔赫斯来说,遗忘是经常会出现的一种愿望,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记忆的缺口只不过是遗忘的一种假象。博尔赫斯常对一位记者说自己已不记得早期的作品了;记者为了讨他欢心就引用几行诗句,但有时也会记错。这时,博尔赫斯就会耐心纠正,然后一直背诵到诗的结尾。他曾创作过一篇短篇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并表示这是对“失眠的漫长隐喻”,也是对自己不可遏制的记忆的隐喻。“先生,我的记忆,”富内斯对叙述者说,“就像一个垃圾场。”这个“垃圾场”让富内斯能够将已经不再使用的诗句和最耳熟能详的文章联系在一起,也能让他因为一个单词的韵律或一篇文章的音乐性就能享受几页的阅读。由于他的记忆太过庞大,所有的阅读对他而言都变成了重读。他的嘴唇动了动,念叨着阅读的词语,重复着很久前便看过的句子。他记得最早的探戈的词,记得很久前已离世的诗人写下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诗句,记得小说和故事中的对话片段和描写,以及谜语、文字游戏和双关语,用英语、德语和西班牙语分别写成的最长的诗,也有葡萄牙语和意大利语写成的诗,妙语连珠的描写和笑话以及幽默的诗句,有关北欧传说的诗歌,关于熟人的流言蜚语或是维吉尔的选段。他说他很羡慕像德·昆西那样具有创造力的记忆,他可以将一首关于西伯利亚鞑靼人的俄文诗歌的德文译本变成七十页“令人难忘”的精彩文字,或者像安德鲁·莱恩(andrew ne)一样,在重新讲述《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的故事时,清楚地记得阿拉丁的坏叔叔为了听清地球另一头的敌人的脚步而将耳朵紧贴地面——一个连原作作者都未曾想到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