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制胜一击(1/2)
就算唐纳德·斯图尔特曾严肃构思过该如何把潘普洛纳的惨剧写成文学作品,他也很快就忘记了。据他讲,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只是待在里维埃拉的海滩上“使劲晒黑自己的皮肤”,同时思考着他最近发表的讽刺小说的续篇。
“《哈道克夫妇在国外》(the haddocks abroad )的成功,召唤着一本续作,叫作‘哈道克夫妇在法国巴黎’。”斯图尔特回忆。这显然意味着他那本“潘普洛纳小说”的未来到此为止了。 [1]
但是对海明威来说,上周的事情确是千金难买,这就是他期盼已久的天赐良机。
“就让压力一点点积聚,”他曾对自己说,“这部长篇,当我必须要写的时候,它就成了当务之急,没有别的选择。”
现在,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周围挤压着他的力量积累到了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所有那些穷困引起的哀愁,被遗忘、被超越的恐惧,令人窒息的作家圈——正在这时,救星杜芙·特怀斯登来了。她到达金塔纳旅馆的那一刻,海明威需要的一切都齐了。之前在巴黎,人们就猜想她有一天会成为搭起一部长篇小说的好砖。直到海明威见证了她加入节庆——她化身一位阿卡迪亚 [2] 的耶洗别,像玩牵线木偶一样操纵着她的所有追求者——他意识到自己终于找到了谜底。在海明威心中,一个故事开始成形,这是一则紧凑、尖酸的故事。突然之间,节日庆典上的每一次对抗、冒犯、宿醉,两性之间的紧张与疲惫,点点滴滴,都染上了文学价值。小说几乎要自己涌出笔尖了。 [3]
奔牛节之后,海明威和哈德莉坐火车去了马德里,在那里又观看了卡耶塔诺·奥多涅兹的斗牛表演。去马德里的路上,他们和几位牧师、国民警卫 [4] 喝酒聊天;但是也有可能,海明威在向南疾驰的火车上忙着记录奔牛节的事。 [5] 他一开始编排潘普洛纳的故事就停不下来。夫妻俩住进了马德里的阿圭勒膳食公寓(pension aguir),海明威每天上午都在旅馆里疯狂地写作。到了下午,他就和哈德莉一起去看斗牛。第二天早上再重复这样的作息。写出一段话不再需要半天的时间。即使他在这段日子里发了一场烧,疑似得了一次痢疾,也挡不住他的冲劲。
奔牛节“观光团”解散后一周,海明威在给比尔·史密斯的信中提到自己“一直在走火入魔一样地干活” [6] 。在紧接着的一封信中,他告诉史密斯,从离开潘普洛纳时算起,他每天大概能写1200个词。
“有些好得很!”他还说。 [7]
此时海明威仍然把他的新作称为“故事” [8] ,并且没有向史密斯透露它的内容,不过他也曾暗示,故事是建立在真实事件上的,会有一些从真实生活中借鉴来的人物。他对史密斯说,他“从这次旅行中收获了一些非常棒的东西”。
不过到了8月初,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自己要加入“长篇小说俱乐部”了。西尔维娅·毕奇第一个得知了这一消息。
“我已经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前六个章节,目前进行得很顺利。”海明威在给她的信中说。 [9]
此时,海明威和哈德莉已经身在巴伦西亚,他们看了17场斗牛,而海明威写出了15000词的草稿。他写了33张活页纸,流畅、稳健、不假思索的笔迹,显露出故事宣泄而出时的那种紧迫感。 [10]
目前,海明威的故事基本上只是刚刚发生在潘普洛纳的对话和事件的摘录——其中有他和金塔纳、奥多涅兹的对话,有他对美国大使的反感,有特怀斯登和勒布的私通:“勒布爱上了特怀斯登,帕特远在苏格兰时,她和勒布上了床,并将此事告诉了帕特。好像并没有什么要紧,不过帕特每次喝醉总是重提此事。她以前也和别的男人睡过,但他们和哈罗德不是一类人,事后也不再有什么交往。” [11]
稿子里也写到了勒布和格思里之间的摊牌:
帕特站不稳当。“……你不受欢迎,勒布,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走远点儿……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滚吧。别摆出那副犹太臭脸。你没意识到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吗?”
勒布只是坐着……透过眼镜片的目光十分凝重。他,和一个有贵族头衔的女人私通了。
“我不会走的,帕特。”勒布说。 [12]
至于自己和勒布打架的事,海明威草稿中的情节和现实中发生的一样:这场较量在双方出手前的最后一刻被制止了。
这一稿中,所有潘普洛纳“观光团”的成员都本色出演。帕特被描绘成一个好斗的酒鬼,不断对卡耶塔诺·奥多涅兹念叨着“公牛都是没种的” [13] 。 [14] 唐纳德活像随队的小丑,不断叫当地的鞋童来给帕特擦鞋。杜芙只用她的目光,就把帅气的奥多涅兹挑逗得欲火难忍,主动宽衣解带;她可能给年轻的斗牛士带去了堕落,还有她引人堕落的一般潜质,这几乎给了小说的情节无限的潜力。
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海明威写道:“我不会评判潘普洛纳的这些人。” [15] 但是作为作者的海明威却把每个人都赫然陈列于纸上,让后世的一代代读者去评判。
没过多久他便将这份活页稿丢在一边,不过其中的大部分素材最后都移植到了正式成稿中。海明威的思路从最开始就惊人地清晰。在稿子中,他操纵那套“雅俗共赏的句式”时也已经轻车熟路——同年春天他向利夫莱特描述过的一切,如今已完全实现。正如之前那本《在我们的时代》,这则潘普洛纳记事新作也准备了一些所有读者都能欣赏的东西:其紧凑、新颖的行文,会挑起文人雅客的兴致,而其简洁的语言风格,则可以被主流读者接受。如果这种欺骗性的简洁不起作用,这个故事也能够被简单视为一部“用假名写真事”的纪实小说,透视那个充斥着财富和野心的世界,描绘其代表人物的放荡丑闻。
“这里面有关于上流社会的很多内情,这些总是很有意思。”海明威讽刺地写道,但这句话后来被从稿子里删掉了。 [16]
在巴伦西亚,海明威放弃了活页纸,余下的故事写在了一本法国学生用的笔记本 [17] 上,本子不大,是沙黄色的,最后一共写了7本。封皮上海明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巴黎的住址,可能是受到了“火车大盗案”的影响。他可不想再牺牲一部初生的长篇小说。
在第一本笔记本上,他把新小说的背景移到了巴黎。小说最终会引出奔牛节上刚刚发生的一切,但他写道:“要理解潘普洛纳发生的事,你必须先了解巴黎那群人。” [18] 接下来,他毫无保留地描绘了一幅巴黎市景,不禁让人想起早先在《多伦多星报》当记者的海明威,以及他那些鄙夷地描绘蒙帕纳斯的报道。
“这个阶层中没有丝毫浪漫,也没有多少美丽。” [19] 他写道。每个人都憎恨着余下的人,作家、批评家、画家,无不如此。这是个冷酷的地方,消磨人的地方,随处可见“相公”和把堕胎当儿戏的女人 [20] 。这个世界中唯一快乐的居民就是酒鬼,但即使是他们也无不被阴郁的气氛压抑着。堕落的旅居者挤满了左岸,海明威给出了具体的典型——只要是在多摩或者丁戈招惹过海明威的人,都逃不了被写进小说的命运。草稿处处都是对一方万象毫不客气的揭露:一个从前的夜店舞女,成了圈子里一家咖啡馆的守护神(这说的当然是弗洛西·马丁);一位异常活跃的希腊小个子画家齐齐(zizi,现实生活中他叫“密齐”,据酒吧伙计吉米·查特斯说,他是“蒙帕纳斯全盛时期最有名的人” [21] ),自封为公爵;一位不修边幅、嗜酒如命的过气学者,迈着醉步徘徊在街区几家著名酒吧之间,路边塞过来的小广告他都拿在手里(任何住在蒙帕纳斯的人都会一眼认出,这是旅居作家哈罗德·斯特恩斯)。海明威似乎决意要把长篇小说处女作写成一本左岸名人录。
在这个布景中,海明威放置了已经在活页纸序篇里被试写过的主要人物:杜芙、帕特和勒布。唐纳德·斯图尔特和比尔·史密斯将被合并成一个人物——比尔·戈顿。在活页纸版的潘普洛纳记事里,海明威把叙述者称作“海姆”;而在笔记本中的这一版里,他就成了“杰克·巴恩斯”。 [22]
初看上去,杰克和海明威有很多相似之处。杰克是一位年轻的美国驻巴黎记者,交际面广,爱好斗牛。这位小说人物苦笑着说,他和很多新闻记者一样,早就希望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而如今他正在写,“这本书会有那种类似‘实地报道’的糟糕品质,媒体人开始写书时,都会受此影响” [23] 。
不过,为了创造这个人物,海明威也需要跳出个人经历。他从《在我们的时代》( our ti )的出版商比尔·伯德的履历上借来了一段,让杰克成了一家电报公司的创始人之一。 [24] 杰克不像海明威那样受妻儿之累。哈德莉在活页稿上简短地出现过,但没再被带进棕色笔记本中。(真实的哈德莉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被从作品中抹去,她后来说,她觉得完成后的作品“棒极了”,她感到“开心” [25] 。)杰克将是自由身,唯一的束缚是他对一位有贵族头衔的女性的向往。
当其他主要人物登场时,我们可以发现海明威偷偷积累了这些人物原型多少的信息。据说他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表示,自己“讨厌报纸的工作”,因为他“太害羞,不愿意打探人们的私人生活” [26] ;不过,海明威虽然反感自己的职业,关于小说的几位“受害人”,他却掌握着详尽深入的情报。“想好好修理他们一下,你必须先有他们的料。”他私下对庞德说。 [27] 所有积攒起来的“料”,尤其是关于勒布和特怀斯登的,现在都有了用武之地。真实生活的细节,他没有因为太过赤裸,就不往笔记本上写。
“当你写作关于真人的故事时,”海明威对一位编辑朋友说,“你应该编排好这些人除了电话、地址之外的所有细节。” [28]
小说以一段关于女主角的长篇介绍开场。海明威最终把这个人物称为“波莱特·阿施利夫人” [29] ,但在小说的第一稿中,杜芙通篇都是以真名出现的。对她的塑造不是很顺利,尤其是在最开始的几段里。
海明威在开篇写道,“杜芙曾经也是个人物”,然后又画掉了这句话,再次尝试开篇:“杜芙从前有两下子。”但在如今的版本里,她是“蒙帕纳斯典型的酒鬼,除了给祈求为她画像的人摆摆姿势,让他们巴结巴结外,什么事都不做”。为了不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她仍然很抢手,海明威把这些画家都归为无名之辈:到了34岁这个年纪,已不再有一流的艺术家去敲她的门。 [30]
说到这个人物的过去,海明威几乎照搬了现实生活中杜芙夫人风流不羁的履历。海明威笔下的杜芙已经离过一次婚,第一任丈夫发现“他自己的那点儿东西供养不起她” [31] ,如今她离开了英格兰,在巴黎游荡,正等着和第二任丈夫离婚。这第二任丈夫是一位第九代准男爵,给了她贵族头衔——和现实世界中的第十代准男爵罗杰·特怀斯登相差无几。和现实中一样,夫妇俩育有一子,小说中的杜芙弃儿子不管,和一个叫帕特的人优哉游哉地来到了欧洲大陆。
不过这个人物也有一些优点,挽回了一点儿形象:小说早期版本中的杜芙,“血统纯正,慷慨,说话总是精彩犀利” [32] ——这大概很符合人物原型语言机敏、体型优美灵活的特点。之后海明威会进一步修改这些描写:“波莱特可真他妈好看。她穿着一件紧身运动套衫和一条苏格兰粗呢裙子,头发像男孩子那样朝后梳。是她发明了这种装扮。她的身材曲线如同赛艇的船身那样优美流畅,那件羊毛衫让她的曲线暴露无遗。” [33]
不管怎么说,现实中的杜芙在海明威这里得到了一点儿提升:虽然海明威笔下的杜芙(波莱特夫人)和她的原型衣着风格类似,但现实中杜芙·特怀斯登的套衫和短发只是那时的潮流,这种装扮不是她起的头,而且她也并不十分放荡。不过在区区49个单词中,海明威把杜芙塑造成了一个先锋的,亚马孙女战士一般强势的人物,一个女人看了希望模仿、男人看了会燃起欲望的人。 [34]
接下来是帕特·格思里。在海明威的“笔记本版”小说中,他是一个懦弱的破产者,一个总惹人尴尬的酒鬼。除却这些冒犯,海明威还把他写成了一个同性恋:“他有一些习惯让杜芙很感难堪,她觉得一个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想时时盯着他,用她彼时还很坚定的意志把他掰回来。” [35]
海明威笔下的帕特和现实中的帕特·格思里一样,依赖一笔从海峡对岸断断续续汇来的钱维持生活。小说中,他和杜芙白天几乎都窝在床上,夜里则在酒馆和聚会上通宵喝酒。小说中的杜芙喝得太醉时,会依次失去视觉、表达和听觉能力。而帕特呢,海明威写到,在这种场合他会做出一些让人讨厌的行为。即便如此,他仍是“一位魅力非凡的同伴……是那些最最迷人者中的一位”。最终海明威把这个角色命名为“迈克·坎贝尔”。 [36]
勒布和别人不同,他在早期手稿中就得到了一个假名——“杰拉德·科恩” [37] ,最后被改成了“罗伯特·科恩”。
勒布遭受了和特怀斯登相同的待遇,海明威深挖了勒布的家世背景,将之完完整整地摆在纸面上。“杰拉德·科恩,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东部犹太家族中最富有的一支,从母亲那里加入了最古老的一个。”他写道。科恩碰巧和勒布一样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在那里,反犹的同学们让他吃尽了苦头,于是他开始练习拳击,想给诋毁他的人多少还以颜色。
在海明威的小说第一稿中,科恩的拳击教练斯拜得·凯利(spider kelly)说:“这个犹太兔崽子多么讨厌打架呀,真是位仁慈的拳击手。” [38] 这句话后来被删掉了。
现实世界中,勒布在普林斯顿大学练的是摔跤,而非拳击,但海明威的故事和真实情况相差无几:科恩和勒布一样从父亲那里得到了5万美元,抛弃了妻子和家庭,创立了一份文学杂志。不过海明威小说中的《扫帚》并没有反映出该杂志实际上的复杂特质,也没有提及那些给《扫帚》投稿的高端作者。科恩被描写成一个在文学界无足轻重的闯入者,缺乏经营文学杂志的资质。科恩的杂志和《扫帚》一样,创刊不久就垮了。
勒布和凯蒂·坎奈尔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爱情要是不写进小说就太浪费了。坎奈尔作为“弗朗西斯·克莱恩” [39] ,被化上了一层有点儿泼妇气质的文学妆,成了一个“不说闲话就不能活” [40] 的女人,死死缠着她那个三心二意的情人科恩。“围绕着她的,是流产、猜忌……肮脏的流言,更肮脏的记者,和无比肮脏的怀疑。”弗朗西斯·克莱恩和杜芙一样是大龄女士——这显然意味着她正徘徊在绝望边缘。克莱恩和她的原型凯蒂都是巴黎的游荡者,等待着离婚,同时千方百计想套住科恩/勒布作丈夫。但是,克莱恩又每每用醋意满满的絮叨和诘问羞辱科恩,强压他的男人气概——有一次就当着杰克的面。(“为什么他还能安坐在这儿?”杰克纳闷,“为什么他一直那样忍着?” [41] )这样的人物描写绝对能在蒙帕纳斯的八卦界产生热烈回应。
勒布和坎奈尔之间的事情被原原本本地搬进了小说里:科恩甩了克莱恩,爱上了小说里的杜芙·特怀斯登。在海明威的手稿中,科恩也和杜芙/波莱特私奔了,不过他们去的地方不是圣让德吕,而是圣塞瓦斯蒂安(san sebastián)。这件事使科恩和杰克之间起了隔阂,因为杰克也爱着杜芙。不过,对杰克和杜芙来说,在海滨小村来一段狂热的性爱假期,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这不是因为杜芙对他没有欲望——在海明威重新构想的整个事件进程中,她不仅有欲望,而且是难以遏制的欲望——而是因为杰克在世界大战中受了伤,没有了能力。
小说很巧妙地设置了一位男性叙事者,对海明威来说这样的设定尤其巧妙——怂恿朋友和同仁跳进斗牛场、拳击场互相残杀,和在小说世界里旁观他们勾心斗角,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海明威并没有真正使用“性无能”(ipotent)一词,直到情节发展得相当深入时,这个词才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两次,仅此两次,也都不是直接指向杰克的。杰克的状况大部分要靠读者推测,海明威在对话和人物的内心独白中给出了一些暗示。
“唉,这是种让人腐烂的伤。”杰克一度默想道。他从黑色幽默中寻找安慰,机智而又落寞地回想起他在医院的时候,一位满心同情的上校联络官去探望他,对他讲了一番话:“你,一个外国人……做出了比牺牲生命更大的贡献。” [42]
这一构思完美示范了海明威的“冰山式”省略法。多年后他谈到了杰克的伤具体是什么。“我负伤后在意大利的医院里产生了这一想法,”20世纪50年代中期,他在一次访谈中说,“我也是小腹受了伤,肚子肿得像足球那么大……但显然我没有像杰克·巴恩斯那样失去性能力。我被抬进了所谓的泌尿生殖病房,里面有很多人都是腹股沟附近受了伤,伤情很严重。” [43] 海明威还曾告诉过一个朋友,他是被弹片划伤了阴囊,但病房里其他一些“可怜的小崽子”,一整套东西都被炸没了。 [44]
在另一次采访中海明威说,他必须让读者意识到杰克的睾丸是完好无伤的,并且他“可以感觉到男人所有的正常感受,但是无法释放它们” [45] 。海明威用简洁、反复的意识流心理描写,刻画了杰克对杜芙夫人/波莱特夫人的欲望煎熬。这样的手法会让格特鲁德·斯泰因深感欣慰:
嗯,说得可真好——不要去想它。哦,好一番大道理。今后就试试看吧。试试看吧。
我睡不着,只顾躺着琢磨,心意四处跳跃。我控制不住,开始想起波莱特来,于是其他所有的念头都消逝了。我想着波莱特,思绪不再跳跃,好像开始顺着柔波浮游。突然我哭了起来。 [46]
一些学者和海明威的友人猜想,也许真实世界中的杜芙·特怀斯登拒绝和海明威上床,海明威把他的挫败转化为纸上的另一种挫败。无论动机究竟如何,杰克的战争创伤既贬损了他,同时也升华了他,使他成了一个完美的观察者。他是一行主要角色中唯一一个不会行为不轨的人——至少从肉体层面上来说是这样的。
海明威后来决定不把这一主题看得那么庄严。“相比战争、爱或者传统的人生挣扎(cha por vida),性无能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主题。”一年后他在给麦克斯韦·柏金斯的信中写道。 [47]
但是杰克的性无能明显意味着海明威已做好了承担一切风险的准备——甚至是牺牲他个人尊严的风险,因为他本人在战时负伤的往事已经尽人皆知,所以当然会有人怀疑他和杰克有着同样的伤情。虽然他一贯享有近乎带有侵略性的男性形象(事实很快证明这是有理可依的),但如果于艺术有益,他仍会不假思索地挑战这一形象。
在结束巴黎的序幕、揭开西班牙的新章节之前,海明威也给“这伙人”里的其他名人分配了几个小角色。福特·马多克斯·福特以“布雷多克斯”(braddocks)的名字进入了小说(修改自最初的假名“bradox”,这可能是海明威使用的最暴露的假名了 [48] ),他沉重的鼻息、难看的坏牙、红彤彤的脸、海象胡子,活像一个小丑却常常炫耀自己的成功,全在故事里表露无遗。在第一稿里,布雷多克斯对咖啡馆里的一位伙计呼来喝去,并当着杰克和一个“名叫多斯·帕索斯的朋友”的面,说起了另一个人的坏话。 [49] 布雷多克斯后来再次出现在手稿中,这次是与他和善又倔脾气的夫人在一起。他夫人说法语时特别有激情,“有可能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50] 。和现实世界中的福特夫妇一样,布雷多克斯夫妇晚上也会在舞厅办聚会,旅居者们趋之若鹜。最终出版的小说对福特的刻画相对中规中矩一些,很多贬低其长相的描写都被删掉了,但海明威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把这些删掉的材料用在了好多本书里。
在第一稿中,埃兹拉·庞德和西尔维娅·毕奇暂时逃过了一劫,格特鲁德·斯泰因也只被简单提及,罗伯特·麦克阿尔蒙被完全忽视,但海明威可能认为缺席是比成为一个不被恭维的小角色更严厉的惩罚。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名字被杰克·巴恩斯提及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但前者并没有成为书中一个角色。 [51] 不过,海明威似乎想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拿出一个人物——爱打马球、爱沾花惹草的汤姆·布坎南 [52] ——作为杜芙夫人/波莱特夫人曾经的一个情人。手稿里杜芙夫人/波莱特夫人和帕特/迈克闲聊时,说到杜芙曾经征服的男人,其中有个人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杜芙见识过多少男人,但他们没有一个是犹太人,后来也没有再回来紧追不放。”(迈克说。)
“都是好得很的小伙子,”杜芙说,“你还记得汤姆吗?”
“一个美国人,”迈克说,“你知道吧?打马球的伙计。” [53]
这段话后来被删掉了。不过即使没有了这处引用,菲茨杰拉德很快也会以更显著的方式在小说中留下印记。
离开潘普洛纳后,海明威夫妇从马德里前往巴伦西亚,又回到马德里,然后去了圣塞瓦斯蒂安。最后他们来到昂代伊,这是巴斯克地区的一个法国港口小镇,位于圣让德吕西南方向的不远处。到达那里时,海明威的新书已经写了十多章。
“一本长篇小说该有多长?”他写信问一个朋友。他手边的唯一一本书《战争与和平》,有令人望而却步的1563页。相比之下,过去两周海明威只堆叠出了200多页——但它的分量一定不亏,他说。 [54]
几天之后,他把写小说的事告诉了埃兹拉·庞德,但又请求后者:“看在基督的面子上,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55] 这话的真实意思可能是:“请你给能见到的人都宣传一下。”海明威自己正是这么做的。如今两块大陆上的文人屏息凝神,准备迎接欧内斯特·海明威即将到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不过8月,书中所有人物的原型就可能都知道海明威要有所行动了:从潘普洛纳归来后一封较早寄出的信中,海明威托比尔·史密斯向哈罗德·勒布和唐纳德·斯图尔特问好,随问候送去的总会有些新消息——自从他们分别后,海明威就在发疯一般地创作一本神秘新书。不久,他又告诉史密斯,“故事像野火一般蔓延”,他不停地写作,即使有段时间肠胃有些不舒服。 [56]
8月中旬,他把写作长篇小说的事告诉了《多伦多星报》的前同事莫里·卡拉汉,保证它“应该是好极了” [57] 。那时候小说已经完成了一半多,那些小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4万多字,但海明威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他兴奋地对一位编辑欧内斯特·沃尔什(ernest walsh)讲,这本书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可能“发布当天就会被抵制” [58] 。很快格特鲁德·斯泰因和爱丽丝·托克拉斯也被拉了进来。海明威告诉两位女士,他并没有特别拼,也就是有时会熬到天亮而已。即使筋疲力尽,他常常还是睡不着,总会爬起来继续写。
最自以为是的信大概是寄给《小评论》副主编简·西普(jane heap)的那封。“小说优秀得难以置信”,海明威强调,并说它笔风历练,饱含动感 [59] 。“我想它会是决胜的一招,那些杂种评论我时不是常说‘是啊,他能写点儿优美的小段子’吗?让他们看看自己是多么有眼无珠。”
他毫无顾忌地宣称,自己躲过了很多小说新手常常会落入的陷阱:把小说写成自传。此外,以后不会再有批评家拿他类比他人了。还有,这本书也是幽默的。美国作家写出过多少逗笑的东西?拿舍伍德·安德森来说,他是一个幽默的人,但是一到纸面上,他的幽默感就干涸了。
“准备好迎接这本书吧。”海明威写道。 [60]
海明威知道这本书会成为抢手货,所以绝不贱卖。海明威对西普说,自己一直是“为了纯粹的热爱”工作的,还没有做好谈生意的准备。如果不预付1000美金 [61] ,哪家出版社也别想碰这本书:“我知道自己手中这件东西的价值,我不会将它拱手相让。”海明威的理论是,出版社买一本书时掏的钱越多,就越有动力推广它。
几周后,海明威写信告诉母亲,小说有了一个新名字——《节庆》(fiesta)——但他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他还提到,有人愿意预支1000美元买下这本新作——不是利夫莱特,而是另外一家出版社。“当然,我还是会遵守合同条款的。”他说。 [62]
海明威这段时期的其他信件,都未能证实他真的收到了这样的报价。但是在他心里,手稿虽然没有完成,未经编辑,却已经把他带到了一个拍卖场上,里面如饥似渴的竞拍者在疯狂叫价。
海明威原本打算一直待在昂代伊把书写完,不过他最后在1925年8月18日回到了巴黎。即使在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从小说上分心。他仅仅写了一个月,就已经接近收尾阶段了。
“我只想现在就了结它,然后抛开不管,之后再回过头重新读一遍。”他在信中对格特鲁德·斯泰因和爱丽丝·托克拉斯说。 [63]
海明威身在巴黎,心却还在西班牙,和杜芙·特怀斯登以及其他的潘普洛纳友人在一起。小说已经有了主干,从此时直到出版,没有再经受实质性的改动。现在的这本书,记录了几位旅居者的生活,他们在巴黎相遇,然后为了参加潘普洛纳的圣佛明奔牛节,踏上了一场暗流涌动的观光之旅。无尽的纵酒、斗牛以及围绕杜芙夫人/波莱特夫人的争风吃醋,在这样的背景中,“观光团”成员之间很快一改开始时的恭敬客气,互相辱骂、嫉妒、大打出手,一发不可收拾。
去潘普洛纳的路上,书中有些人物还在博古特和伊拉蒂河稍作停留——那年夏天,这个地方曾让海明威大失所望。也许真正的伊拉蒂河因为伐木公司的“入侵”而风光不再,但是海明威在小说中把它变回了1924年那个田园牧歌般的想象王国,那片他和唐纳德·斯图尔特、比尔·伯德、罗伯特·麦克阿尔蒙前往朝圣过的净土。这是海明威写给博古特的一封情书,一首未遭污染的田园诗,与书中左岸居民之间的复杂纠葛形成了鲜明对比。 [64] 这也是给塞尚的一封情书,在斯泰因家的客厅和巴黎的卢森堡博物馆,海明威都曾瞻仰过他的画作。“我们走在这些粗大的老山毛榉之间,阳光穿过枝叶星星点点洒在草地上。树枝粗壮,树荫浓密,但林子里并不幽暗。这里没有灌木丛,只有青翠欲滴的平坦草地;灰色的大树排列整齐,像公园里那样。” [65]
正如塞尚用宽大、厚实的笔法描绘树木茂盛的景色,海明威也用文字做了同样的事。小说展示了三年来他师承和自学的所有技巧。
对博古特的描写也给了比尔·史密斯抛头露面的机会。在书中稍早的巴黎情节中,海明威引入了一个人物“比尔·戈顿”,他是比尔·史密斯和唐纳德·斯图尔特的混合体。开始的时候戈顿更像斯图尔特,应该是一位著有一系列畅销书的小说家。但随着情节的发展,他有了更多史密斯的特点,尤其是后者那种特有的机智。比如在博古特的一幕场景中,戈顿和杰克一边钓鱼一边分享冰啤酒和冷烧鸡野餐,戈顿的一小段古怪独白就像牧师布道:“比尔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酒瓶,比画着。‘为上帝的赐福而欣喜吧。让我们享用天空中的飞禽。让我们享用葡萄园的佳酿。你要享用一点儿吗,兄弟?’” [66] 接着,他和杰克“享用”了好多他们专程带到河边的葡萄酒。“享用”这一说法是海明威直接从史密斯口中借来的,和海明威去博古特时,他一路上都在玩味这个词。
“我那时就是觉得它朗朗上口,不知怎么,”史密斯后来回忆道,“我想我们都有过这种经历。人在自得其乐的时候会显得很傻。” [67]
虽然比尔·戈顿的傻气能活跃气氛,但是他的话并不总是讨人喜欢。戈顿针对科恩说了一些反犹的话——称科恩为“那个犹太佬(kike)” [68] ,还指责他“像犹太人那样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69] 。
后来唐纳德·斯图尔特惭愧地承认,比尔·戈顿的反犹言论和谩骂,责任应该在自己。“毫无疑问,那些年我基本上是厌恶犹太人的,海明威很可能也是如此。”斯图尔特说。他还澄清,自己的反犹情绪不是那种会造就纳粹的根深蒂固的仇恨,而是“一种势利,一种当时的人们都认为理所当然的情绪”。据斯图尔特回忆,自己没有当着勒布的面为难他,但是“在他背后却刻薄尤甚” [70] 。
核心人物在博古特钓完鱼后,海明威把他们都派往了潘普洛纳,入住金塔纳旅馆——小说中化名为“蒙托亚旅馆”(hotel ontoya)。当海明威开始动笔写节庆时,那传承了几个世纪的节日盛景,此刻似乎全是为了展示他新近练就的富有韵律的文风而存在的:“节庆活动正式开始了。它将昼夜不停,持续七天。舞乐不停,畅饮不休,喧闹不止。发生的这些事,也只能在奔牛节期间发生。所有一切,最后都变得不真实了,似乎做任何事都不必承担后果……这是一场嘉年华,绵延七天的节日。” [71]
在现实中,潘普洛纳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参加盛大游行的舞者,脖子上挂了一圈大蒜的农民,还有扮成摩尔人、国王和王后的高大人偶。在海明威的小说中,一些跳舞的人在杜芙夫人周围围成一圈,杜芙想和他们一起跳,他们却要求她站着不要动:“他们希望她扮演一樽圣像,可以绕着她起舞。” [72]
但是,海明威的隐忧也渗入了文字之中:潘普洛纳距离被旅居者们玷污可能只有一步之遥,很快它将步巴黎的后尘。这在海明威的活页纸初稿中就早有显现:美国大使及“比亚里茨和圣塞瓦斯蒂安的上层社会人工士 [73] 涌上虚构世界里的潘普洛纳广场,虽然这和实际发生的情况一样,但是在纸上他们几乎成了罪愆的象征。年轻纯洁的斗牛士卡耶塔诺·奥多涅兹尤其无法抵挡他们的腐化。“那些情色女魔头为了过一个香艳的假期,会把他毁掉。”海明威写道。他还说,像他那样纯洁、优秀的斗牛士,应该远离“这种大酒店的事情 [74] ……直到功成名就” [75] 。但即使是到了潘普洛纳,海明威也警告人们要提防这种毒害人心的旅居者群体。他举了斗牛士胡安·贝尔蒙特的例子(在最初的草稿和最终出版的书里,贝尔蒙特都以真名出现)来说明一个斗牛士如果任由自己追逐时尚,最终会遭遇什么后果。贝尔蒙特被塑造成了一个面色灰黄、长着痔疮的骗子,他的表演只是为了讨好对斗牛一窍不通的社会大众,他愿意斗的牛,都是斗牛学校用来训练小孩的。 [76]
在海明威小说的最后,最凶猛的毒药并非来自被人嫌恶的大使或比亚里茨人,而是一点点从虚构的杜芙夫人身上散开的。和现实中一样,小说中的她使“观光团”成员们人同室操戈。勒布对应的人物科恩对杜芙夫人/波莱特夫人说,她是一个现代的喀耳刻 [77] 。她被这话逗乐了,将它转述给了帕特/迈克。
“他说她能把男人变成猪。”后者又把科恩的话讲给了整家咖啡馆里的人听。 [78]
不管是在海明威的书里还是在现实中,杜芙夫人/波莱特夫人的在场确实能唤起“观光团”里每个男人心中的蠢猪。科恩是在愚蠢境地中陷得最深的那一个。海滨度假之后,书中的杜芙甩掉了科恩,正如现实中的特怀斯登甩掉了勒布。那之后,节庆期间的大多数时候,科恩都在纠缠杜芙,甚至在杜芙和杰克散步时,他也在黑暗中尾随。唯一能把他从她的塞壬之歌中解救出来的方法,就是让他到镇上的理发店走一遭——海明威笔下的科恩和勒布一样,压力越大,越顾忌个人形象。
文思如泉涌,海明威的小本子也越堆越高。写到节庆接近尾声的地方,他终于把故事和现实显著地分开了。至少在纸面上,他和勒布必须打一架:杰克和科恩没有在最后一刻一笑泯恩仇,而是毫不含糊地打了一架。(或者说,科恩把杰克打昏在咖啡馆里,帕特/迈克也被击倒在地。)小说中的杜芙并没有像现实中那样试图修补大家的情谊,而是完全扑进了卡耶塔诺·奥多涅兹对应的虚构人物 [79] 的怀里。(现实中,这两人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据说是在金塔纳旅馆的楼梯上握了一次手。)在海明威的书中,妒火中烧的科恩在一场重要的斗牛表演开场前夜把奥多涅兹痛打了一顿 [80] ,后者挺了过来,在第二天的表演中展现出不凡的高雅,当场把割下来的牛耳当作战利品送给了杜芙夫人/波莱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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