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走走(1/2)
七月十二日晚上七点,在穿过酒店大堂去博亚尔斯基餐厅的路上,伯爵发现尼娜正在一棵盆栽棕榈树的后头冲他招手。这么晚了还叫他过去,这还是头一回。“快,”他一到树后面,她便解释说,“那位先生外出吃饭去了。”
那位先生?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俩若无其事地爬上楼梯。刚刚拐上三楼,他们便碰上一位客人正拍着口袋找钥匙。正对电梯的楼梯口有一扇镶着染色玻璃的窗户,玻璃上隐约刻着一些立在浅水之中的长腿鸟儿。伯爵从这儿经过少说也有一千次了。尼娜却盯着它仔细打量起来。
“对,你说得没错,”她说,“这应该是鹤。”
等找钥匙的客人一进屋,尼娜便立刻向前冲。他们在地毯上移动步伐,飞快地从313、314和315号房门前经过。紧接着,他们来到了316号房门前。门外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案上有一尊赫耳墨斯 (28) 的雕像。伯爵这才醒悟,他们这是在朝他从前住过的房间走!他不由得一阵晕眩。
可是等等。
我们太着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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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晚在二楼楼梯上出过一次洋相后,伯爵就戒了从前每晚必饮的开胃酒。他怀疑酒精对他的情绪已经产生了不健康的影响。可事实是,他的情绪也并未因为圣徒般的自我节制而有所振奋。终日无所事事的他拥有大把时间。那种无聊而又倦怠的感觉,陷在泥泞之中无法自拔的可怕之感不断袭上伯爵心头,让他片刻不得安宁。
伯爵心想,才三周就觉得漫长到无法忍受,那三年下来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对那些品行高尚却迷失了方向的人,命运总会为他们指点迷津。在克里特岛上,忒修斯就是靠着阿里阿德涅和她神奇的线球,才从牛头人身的怪物米诺陶诺斯的巢穴里脱险的。同样是从栖息着幽灵般暗影的洞穴中逃脱,奥德修斯靠的是泰瑞西斯,但丁则有他的维吉尔。而眼下在大都会酒店,亚历山大·伊里奇·罗斯托夫伯爵靠的则是一位叫尼娜·库利科娃的九岁女孩。
七月的第一个周三,伯爵正坐在大堂里为自己该干些什么而发愁。这时,尼娜刚好从旁边飞快地走过,她脸上带着颇不寻常的坚定。
“喂,我的朋友,你好。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尼娜摆出一副行动被人干扰,被迫中断的样子。她转过身,冷静下来,挥了挥手,答道:
“四处走走……”
伯爵的眉毛微微一耸。
“上哪儿走走?”
…………
“先去娱乐室。”
“啊,原来你喜欢玩牌。”
“其实也不是……”
“那为什么要去那儿呢?”
…………
“行啦,”伯爵埋怨道,“我们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
尼娜闻言,忖度了一番,又左右瞅了瞅,这才放心。她解释说,那间娱乐室平时很少有人用,但每周三下午三点都有四个女人约好在那里玩惠斯特牌,从没间断过。如果在两点半之前赶到那儿,藏进柜子里,那她们玩牌过程中说的每一个字(包括大量骂人的脏话)你都能偷听到。而且,女人们离开后,你还可以享用她们剩下的饼干。
伯爵坐得笔直。
“你的时间还用来干些什么别的事吗?”
她掂量着伯爵的问题,又左右看了看。
“在这里等我,”她说,“明天下午两点。”
伯爵的培训课程就这么开始了。
伯爵在大都会酒店已经住了四年。他觉得,论对这里的了解,自己应该算是个专家。他知道酒店员工的名字,享受过他们的服务,甚至对酒店房间里的装饰风格也了然于胸。可是,尼娜一番点拨后,他才知道自己仅仅是略窥门径。
尼娜在大都会才住了十个月。而这十个月中,她也一直受到另一种形式的限制。因为她父亲只是“暂时”被安排在莫斯科工作,所以他还未在正式的学校给她办理入学。而尼娜的家庭教师又不愿走动,更愿意将责任局限在酒店范围之内,因为在酒店之内,尼娜撞上灯柱或者被电车撞的可能性毕竟是最小的。所以,尽管大都会酒店那张驰名世界的旋转门无时无刻不在转动,它却不曾为尼娜而转。生性活泼好动的尼娜便充分利用了这一条件,亲自对酒店开展侦察活动。酒店每个房间的位置和用途,以及怎样才能最好地利用这些房间,她都了如指掌。
是,伯爵的确是到酒店大堂后面的小窗口取过信,可他到分拣信件的小屋里去过吗?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所有送来的信(包括封皮上盖有鲜红邮戳,附有特别指示需要“立即送达”的专函)都会被堆在那间小屋里的桌上。
是,在法蒂玛的花店倒闭之前,伯爵也曾光顾过那里,可他进入修剪鲜花的屋里了吗?花店背后有一道窄门,里面有张淡绿色的案台,所有的鲜花都得先在那里修剪好,玫瑰也都要在那里去掉刺。里面的地板上至今还散落着十年生草本植物干枯了的花瓣,它们可是配制花束不可或缺的材料。
当然去过了,伯爵替自己辩解说。在大都会酒店里,房间套着房间,门里面还有门。衣橱、洗衣房、食物贮藏间,还有总配电间!
这过程就像坐轮船出海。一位旅客在船头打了一下午的飞靶之后,换罢衣服,准备和船长共进晚餐,然后再玩几把百家乐,顺带给那位自以为是的法国人一点颜色瞧瞧。接着,他再挽着刚刚结识的女伴在璀璨的星空下悠闲地散步。他还以为,航海的乐趣不过如此。可其实,他们接触到的不过是真正的船上生活中极为有限的部分,因为他完全忽略了下层船舱的存在,而那里的生活更加多姿多彩;也正是它们的存在,才使得这趟远航成为可能。
尼娜却从不满足于上层甲板的所见所闻。下面,里面,四周,她都去转过。住在酒店里的尼娜,并没觉得四周的墙壁在朝里面挤,而是在往外扩张。不仅是范围,连复杂的程度也都在扩展。住进来不过几周,她便把酒店附近的两个街区看了个遍。不出几个月,大半个莫斯科也将被纳入她熟悉的范围。如果她在酒店住的时间再长一点,整个俄国也不在话下。
为了给伯爵上课,尼娜很明智地选择了从酒店的最底层——地下室——开始。那里有四通八达的走廊,也有哪儿都不通的过道。她首先打开一张沉重的铁门,领着他进到锅炉房里。蒸汽如一股股巨浪从蜿蜒曲折的通气管阀门中逃逸而出。她接过伯爵递给她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把锅炉上的一扇铁门打开,露出了里面夜以继日熊熊燃烧着的一炉火。在酒店里,如果有秘信或者见不得人的情书需要销毁,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您也收到过别人的情书吧,伯爵?”
“那当然。”
接下来是配电间。尼娜再三叮嘱伯爵,不要乱摸乱碰。其实,此举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屋里到处都是金属发出的嗡嗡声和硫黄的恶臭,就是最漫不经心的冒险家来了,也不得不赔上一万个小心。在墙上一丛杂乱的电线后面,顺着尼娜指点的方向,他看见一根操纵杆:把它往上一推,整个宴会厅便会变得一团漆黑。有了它做掩护,趁机偷些珠宝绝对易如反掌。
接下来他们先往左拐了一次,又往右拐了两次,便到了一个拥挤不堪的小屋。这屋子就像一个摆放珍奇物品的陈列柜,柜子里全是酒店的客人遗弃的物品,比如雨伞、旅游指南,还有小说,而且还是些很重的小说,客人们即使没读完,也不想把它们随行李一道再运回去了。屋子的角落里扔着两张小号的东方地毯、一盏落地灯,还有一个缎木制作的小书柜。这些物品虽然已有些年头,看上去却还跟新的一样。尤其是那个书柜,它是伯爵住在三楼套间的时候亲手扔掉的。
这时,伯爵和尼娜已经来到地下室的最里头。在往窄小的后楼梯走去的途中,他们发现了一扇浅蓝色的门。
“这里面是什么?”伯爵问道。
尼娜反常地露出了尴尬之色。
“我也没进去过。”
伯爵试着去转动门上的把手。
“嗯,怕是锁上了。”
尼娜闻言,往左右看了看。
伯爵也跟着往两边瞅了瞅。
只见她抬起双手,伸到头发底下,将戴在脖子上的那条精巧的项链解了下来。金色抛物线的最下端挂着一件饰物。伯爵第一次注意到尼娜戴的这件东西是他们在广场餐厅时。它既不是幸运符,也不是盛放装饰品的小金盒。它是一把酒店的万能钥匙!
尼娜从项链上取下钥匙,递给伯爵,把开锁的荣耀让给了他。锁眼上有个头骨形状的孔,伯爵将钥匙从孔里伸进去,然后一边轻轻转动钥匙一边仔细听着。锁的制动栓一落位,立刻传来令人欣喜的咔嗒声。门开了。往门里一看,尼娜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里面竟是个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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