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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0 没人想住在北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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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坐落在第七街跟凡恩街的路口,离旧城区不远。住户聚集在入口处聊天、抽烟、追着自家孩子跑,是此处的日常。二月最后那几天,克里斯特尔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这里。在法院发给克里斯特尔的驱逐通知里,谢伦娜勾选了“房东希望回收物业的理由如下:”这一栏,并以书面形式陈述她的意见:“与上下楼的房客冲突不断(均报警处理),擅自将房子转租给遭到驱逐的房客。”克里斯特尔看得一头雾水。阿琳的事情谢伦娜从一开始就知情,这样还能说她是“擅自”吗?总之她打包完两个透明的垃圾袋,没出庭就自顾自走了,她误以为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己的名声。

克里斯特尔厌恶“旅馆”里吃的食物,另外还会有些前来修缮的男性工友拿干净的床单、点心或洗发水跟住户搭讪,看有没有人要和他们上床。 1 但她喜欢自己的房间,温暖、干净并且自由。克里斯特尔说:“要是没有一丁点的好处,我才不会付那55元。”再来她需要新朋友,而“旅馆”在这方面的功能相当强大,它将数十名走投无路的家伙凑在同一个屋檐下。按照“旅馆”那些住客的说法是,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大风大浪”。 2

克里斯特尔俨然是万人迷。风趣的她善于跟人打成一片,而且动不动就会鼓掌叫好,甚至连自嘲也很在行。她会一边唱着福音歌曲,一边走出“旅馆”。她举起双手,像是在赞美主。克里斯特尔身边不乏追求者,而她交新朋友最大的目标和她想从阿琳身上得到的东西如出一辙:那就是母亲的角色。这一点她也在瓦内塔(vata)身上得偿所愿。

瓦内塔·埃文斯从一月开始就待在“旅馆”。二十岁的她不比克里斯特尔大多少,但她成熟得很早。瓦内塔十六岁时头一次当妈,生下了小肯德尔(kendal jr),翌年生了女儿藤碧(tebi),再隔一年又生了男孩波波(bo-bo)。瓦内塔是在芝加哥地区声名狼藉的罗伯特·泰勒之家(robert taylor hos)长大的。瓦内塔精神障碍的母亲——她和兄弟姐妹口中的“脆饼”,带着还是孩子的瓦内塔住遍了“伊利诺伊州跟威斯康星州大大小小的收容所”。克里斯特尔喜欢瓦内塔的模样跟气质,她不会有那种不知所措的时刻。瓦内塔会在后脑勺绑一个小巧的马尾,还会把手机穿在皮带上,就和某些房东一样。瓦内塔深棕色的皮肤跟克里斯特尔很搭,一副烟嗓就好像夜店的驻唱,但她对孩子几乎都轻声细语,很少嚷嚷。只要她使个眼色,三个小孩就会乖乖排好。小肯德尔如果顽皮,瓦内塔就会作势要打电话给老肯德尔,也就是孩子的爹。小肯德尔也知道妈妈只是做个样子,但他还是会安静下来。波波如果癫痫发作,她会立马把他送去医院。 3

这两个女人开始是在香烟上互通有无,她们会各自记住收进/送出的newport牌香烟。不久后她们就开始“加注”,渐进且迅速地朝着互惠互利的关系前进。她们开始交换点心,然后是小额的钞票,再来是速食店买的餐点。她们渐渐在闲谈中探得彼此的情况——克里斯特尔知道瓦内塔从社福体系月领673美元,外加380美元的食物券;也慢慢知道了彼此的个性与脾气。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开始以姐妹互称。 4 一周后,她们决定一起去找房子。这对收容所里的室友将在收容所以外的地方搭伴。

瓦内塔将要出席自己的刑期宣判,克里斯特尔对此表示满不在乎。“祷告有无与伦比的威力,”她说。瓦内塔觉得就算耶稣不插手,她也有机会躲掉牢狱之灾,毕竟她是初犯。

瓦内塔会惹上麻烦,起因是老城自助餐厅(old untry buffet)砍掉了她的班表。比起之前一周可以工作五天,她现在每周只剩一天的班。经理把责任推给不景气的生意。问题是这样一来,瓦内塔就付不出电费了。we energies能源公司威胁她若不把705美元的欠费结掉,就要断电。她不可能付得出这些钱跟房租。但她又怕万一灯跟燃气都没了,儿童保护服务局会跑来把孩子带走。一想到可能失去孩子,瓦内塔就心痛万分。接着她因为拖欠房租收到了驱逐通知单。她既无助,又害怕。跟瓦内塔一起收到粉红色驱逐通知单的某位朋友也感同身受。有一天,在瓦内塔男朋友在场的情况下,这两名女人坐在厢型车里看着另外一对女人,带着钱包走进一家百视达(blockbter)租片。突然有人提议抢这两个女人,然后瓜分抢到的钱。说时迟那时快,三个人转眼变成了抢匪。瓦内塔的男友掏出手枪,递给瓦内塔的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冲出厢型车,用枪指着来租片的两个女人。瓦内塔跟在后面,抢过了皮包。几个小时后,警方就将他们逮捕归案。 5

瓦内塔在笔录中供述,“我急着缴纳各种费用,很紧张、很害怕,不希望孩子待在漆黑一团的家里,也不希望他们流落街头。”一满十八岁,瓦内塔就开始登记排队等公共住房。如今有了重罪的案底,她这辈子排到的几率几乎确定归零。 6

在她的听证会中,法官告知瓦内塔可能会“被判有期徒刑四十年,或处以罚金10万美元,还有可能两项处罚兼而有之。”瓦内塔试着不想这些。听证会开完她先是丢了工作,然后又从租房处被驱逐。这就是她来到“旅馆”前的遭遇。

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说好只在拉丁裔聚集的南部找间公寓。感觉运气不错的时候,她们也会看一下白人社区。总之二人完全不考虑北区。“离那些混账黑人远一点就对了,”克里斯特尔说。 7 大方向厘清后,她们开始搭公交车去南区看招租的广告牌。即便现在已经有了一堆租房网站,房屋出租的实体招牌还是像“灯塔”一般,举目可见且效果不差,在少数族裔的社区尤其盛行。黑人房客中仅15透过网络找房。因为不参考平面或网络媒体上刊登的资料,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的选择仅限于她们双目所及之物,眼力则还要经受起雾公交车车窗的考验。 8

这对新朋友看了一间两居室的小房。因为房东禁烟,她们最终没有相中这间。她们还挂了某位房东的电话,因为对方开口就是西班牙语。“两居室收一个月650美元,你疯了吗?”克里斯特尔这么跟某个房东呛声。在联络了十二个住所之后,瓦内塔提议试试看“便宜租”。这间公司位于国家大道(南区最主要的高速公路)上的店面特别小,你很难想象它是密尔沃基廉租房市场的巨擘。“便宜租”有超过三百个招租单位,负责管理的单位更是接近五百处。 9

“不要来这儿找贫民窟的房子啦,”瓦内塔在要进门前又提醒了克里斯特尔一遍。

但她们还是进了门,缴了押金,然后接待人员从厚玻璃后面递给她们一把万能钥匙,好让她们可以自己去看房。就她们看到的来说,“便宜租”旗下的房子偏小但还算干净,唯一的例外是后院有尿布跟废轮胎的那间;而最令人眼前一亮的则是一户两居室的公寓,不仅有浴缸,房租还只收445美元。瓦内塔一直希望住处有个浴缸给小孩泡澡。两个女人于是赶忙回“便宜租”填申请表。这时她们才注意到便宜租在墙上用胶带贴了张审核标准:

符合下列情况之申请者,恕本公司不予出租:

1无担保人的首次租房者。

2近三个月有驱逐记录者。

3近七年有毒品重罪或暴力犯罪定罪者。

4近三年有毒品轻罪或行为不端起诉者。

5无法证明收入或收入不足者。

6无法确认租房记录或其房东评价欠佳者。

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没把这告示当回事。在二人的租房申请表上,瓦内塔填上了她的双胞胎兄弟当推荐人,克里斯特尔则写了她在教会的干妈。

在等待“便宜租”回复的期间,瓦内塔想去看看那些超过她们550美元预算的公寓,但她其实不想把租金往上加,因为她不知道克里斯特尔能否把钱留住。在“旅馆”,她亲眼看过克里斯特尔把收到的支票往衣服、速食,甚至赌场的老虎机上砸。“小妞,我真的很想揍你一拳,”瓦内塔气急了会这样说。每个月的第一个主日(周日),克里斯特尔还会把不少钱丢进捐款篮。

“我这是在积德,在播种。”克里斯特尔说这话的时候,正和瓦内塔在乔治·韦伯汉堡店(e webb)里坐着。克里斯特尔说要请客。她前一晚刚用寄养机构送的40美元生日礼物当赌本,从波塔瓦托米赌场的吃角子老虎机上赢了450美元。女服务生送来了克里斯特尔要的热水,她把自己的铁汤匙往杯里一插,算是在清洗。“记得我上次跟你解释过的吗?你就当自己是个农夫,把玉米啊、青菜啊的种子往下埋,然后该浇水的浇水、该打理的打理,这样有天你就能收成。而我所做的就是在教会“播种”。我有求于上帝,所以我要播下这粒种子……我需要房子住、需要发点财、需要疗伤,需要打造一个完整的自我。这样讲你懂吗?”

瓦内塔不为所动。“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上你那间教会的原因,他们根本没东西给你,意见又这么多。我不喜欢这样。然后你又跑去他们那儿,跟他们说你现在有多惨,但他们真的在乎吗?”

克里斯特尔看着眼前的食物。“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只是等着搬家。”她试着转移话题。“那个起司蛋糕看起来不错。”

但瓦内塔没有就这么算了。“不要摆臭脸给我看,”她说。“你在缴‘什一税’ [1] 的时候,教会那些混蛋王八蛋可都笑得合不拢嘴呢。”

“才没有!”克里斯特尔摇起头来。

“你一直把钱往他们的篮子里丢!不要说什么‘才没有!’我周日去都看到了。”

瓦内塔不是不知道教会对克里斯特尔来说意义重大。她听过克里斯特尔滔滔不绝地讲巴伯牧师传道时如何如何,讲主教们怎样怎样,甚至会讲到圣灵。她看过克里斯特尔在主日上教堂、周二也上、周五也上,甚至有时候连周六都特别去参加礼拜。如果连“加略山五旬节派教会” [2] 的教友都不算克里斯特尔的家人,那她在这世上应该就没有家人了。但克里斯特尔的教会也是瓦内塔最大的劲敌。每当克里斯特尔将钱丢进奉献篮里去积阴德、播下一些“种子”时,瓦内塔就少了一点跟她一起把家弄起来的基金。瓦内塔原还不知道克里斯特尔有没有把她说的话听进去,直到当天稍晚她撞见克里斯特尔对着电话另一头哭,一边还像是在祷告般地发出“喔,先塔。喔,先塔。”的呓语。

时间接近傍晚,瓦内塔得回去上高中同等学力的课了。“别走,”克里斯特尔开口留她。

“我不能翘课,我想拿到这个学历,”瓦内塔这么回应。

“你真的不能翘课吗?”

“除非真的有急事。”

“贱人,你还不是会去找房子,我现在才是真的有急事。”

瓦内塔一笑置之,照样走人。

克里斯特尔原本应该继续去找房子,但她临时决定改去教会。“加略山五旬节派教会”位于第六十街跟国家大道的路口,算是在密尔沃基的西南角,坐公交车能到。教会外观看起来是栋讨人喜欢的砖造建筑,窗户镶着彩色玻璃,雨水的排水管漆成了消防队的红色。彼时是周一晚上,教会开放了食物厨房。

克里斯特尔拿了一袋生活杂货,从牧师手中接过热狗。狄克逊主教逗了一下克里斯特尔,说她怎么在礼拜的时候发短信;但克里斯特尔也不甘示弱地回应,他老人家替上帝赐福给那么多人,牙齿掉光了没。她叫阿塔雅姐妹把她家的母狗带来做礼拜。“有什么不可以?搞不好狗狗很有悟性,听得懂圣经。”语毕两人相视而笑。约翰逊·埃尔德也在,讲道的兴致还很高。“我们的灵里若真有耶稣基督,”他说,“那我就应该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你也应该能感受到我的痛苦。”

然而,强森长老其实感受不到克里斯特尔的痛苦。这倒不是说他像瓦内塔想得那样对人漠不关心,而是他对克里斯特尔的痛苦并不了解。事实上,无论是强森长老、狄克逊主教,还是阿塔雅姐妹,他们都不知道克里斯特尔待在“旅馆”,巴伯牧师是唯一的知情人士。克里斯特尔不想被自己教会的伙伴看不起,不希望他们觉得该可怜她、或觉得她穷苦无依。她希望在教会朋友眼中,她是“克里斯特尔姊妹”,是基督身体的一部分,是蒙福被爱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克里斯特尔就会收到一袋食物,教区教友对她敞开家门,让她住上一两晚。但克里斯特尔的教会并不能满足她的众多需求。 10 教会能给她的只是一颗平静的心灵。

“你有最喜欢的章节吗,姊妹?”强森长老会这么问,是因为他看到克里斯特尔拿起了身边的一本圣经。

“不要点我名,我会不好意思。”她露出了微笑,“我最喜欢‘他必杀我,我虽无指望,然而我在他面前还要辩明我所行的。’” [3]

克里斯特尔跟瓦内塔一直在找房子。有时候瓦内塔会带着孩子一道找,有时候她会先把孩子送到日托中心或她姐姐埃博妮那儿。在跟克里斯特尔一同造访第三十二间公寓时,瓦内塔有把孩子带在身边。第三十二间公寓位于第十五街跟麦迪逊大道的交叉口。房东踏出了他的萨博汽车(saab),给一间格局不大的两居室公寓开了门。这一天看房子的行程会排在晚上,是因为房东是公务员,白天在麦迪逊市上班。他是个富足的波多黎各人,身上穿着打褶的西装裤和白衬衫。

这间房既小又闷,还没有浴缸。被带着走了一圈之后,瓦内塔问房东有没有其他房子是有浴缸的。他答有,并开始大谈另外一间公寓。那个地方大些,也比现在这间来得舒适,但租金却一样。突然间,像是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房东戛然而止。他的手伸向口袋,讲起了手机。瓦内塔跟克里斯特尔没瞎,她们都知道房东只是假装在跟人讲话。挂上子虚乌有的电话后,房东说刚刚接到合伙人的消息,他们那间好一点的大房子刚被租出去。

两个女人站在外边,眼睁睁看着萨博汽车的背影离去。克里斯特尔掏出了p3播放器,戴上耳机。一旁的瓦内塔则气到发抖。“气死我了,”她轻声说。

“振作起来,你要抚平你的心伤。” [4] 克里斯特尔唱起歌来,眼睛紧闭,身体随着节奏前后摆动。

“这家伙根本是一副‘哎呀,她们不就是两个黑人,来住也只是糟蹋了好地方而已’的嘴脸。”瓦内塔利落地抹去了一滴眼泪,咬住颤抖的下唇。她的小孩则抬头看着妈妈,一脸不解。

“振作起来,你可以展翅翱翔,”克里斯特尔越唱越起劲。

密尔沃基人大多认为这座城市会有种族隔离,是居民的选择,这就是大家想要的。事实上,贫民窟一直都是社会结构的产物,并不会有人真的希望弄出一个贫民窟来。 11 贫民窟绝不是现代化城市的副产物,也不是伴随工业化和都市化出现的悲剧;没有人可以从中得到任何好处,也没有人会故意去设计这样一个场域。贫民窟始终是土地资本化的一大特征,而对从土地稀缺、房子年久失修和种族隔离中看到商机的人来说,资本化的土地正是他们的摇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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