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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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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小玉却得意非凡地笑了起来,“你看,白问你一声,你就输不起了!”

他俯下头去,默默地吮着他的柠檬水,半晌,他倏地头一昂,掉在额上的一绺长发一下甩回到头顶上,两颧鲜亮,一双桃花眼闪烁起来。

“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我是一个无父的野种?我从来没见过我老爸,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姓王,那是我阿母的姓。我阿母告诉我,我阿爸是一个日本华侨,姓林,叫林正雄。他有个日本姓,中岛。我阿母叫他‘那卡几麻’。我的身份证上,父亲那一栏填着‘殁’。人家问我:‘你老爸呢?’‘死啦。’‘老早死啦。’我总装做满不在乎—— ”小玉耸耸肩,“可是我心里一直在想:那个马鹿野郎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在东京?在大阪?还是掉到太平洋里去了?那年他回台湾做生意,替资生堂推销化妆品。他去上酒家,在东云阁碰到我阿母—— 两人就那样姘上了。我阿母说,她上了那个马鹿野郎的大当!他回日本,说定一个月就要接我阿母去,我阿母已经怀了我了。哪晓得他连东京的地址都是假的,一封封信都退了回来。我从小就对我阿母说:‘阿母,莫着急,我去替你把“那卡几麻”找回来。’从前我一天到晚跑那些观光旅馆,国宾、第一、六福客栈,统统跑遍了,你猜我去干什么?”

“去兜生意。”

“卵椒!”小玉笑了起来,“我去旅馆柜台去查,查日本来的旅客名单。唉,艰苦呢!先查他的中国名字,又要查他的日本名字。我常常做大梦:我那个华侨老爸突然从日本回来,发了大财,来接我阿母跟我到东京去。”

“又在做你的樱花梦啦!”我笑道。

“阿青,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飞到东京去,去赚大钱,赚够了,我便接我阿母去,我来养她,让她好好享几年福,了了她一辈子想到日本去的心愿。我要她离开她现在这个男人—— 那个混账东西,不许我们两母子见面呢!”

“这又是为了什么?”

“嗐 ,”小玉叹了一口气,“我在他的面里下了半瓶‘巴拉松’。”

“乖乖,你还会毒人哪!”我咂了一下舌头。

“那个山东大汉,人并不坏。他整天叫‘入你奶奶’、‘俺入你奶奶’。”小玉笑道,“他是个货运司机,开大卡车的,从前在部队里当过驾驶兵。山东佬,壮得像条牛,我阿母一把就让他抓到床上去了。我跟他两人起先混得还不坏,他到台中运货回来,总带盒我最爱吃的凤梨干给我。喝了两口酒,他便捏起鼻子学女人声音唱河南梆子逗我笑。可是有一天,我在家里跟人打炮,却让山东佬当场捉到了!”

“小无耻,怎么偷人偷到家里去了?”我叫道。

“有什么稀奇?”小玉耸了一下肩膀,“我十四岁就带人回家到厨房里打炮去了。我们住在三重镇,附近有好几个老头子对我好,常给我买东西,钢笔、皮鞋、衬衫,给我买一样,我就跟他们打一次炮,叫他们干爹。有一个卖牛肉汤的,是个大麻子,可是他最疼我。晚上我到他摊子去,他总给我盛一大碗牛肉汤,热腾腾的,又是牛筋,又是瘦肉,还有香菜,喝得受用的很!他家里有老婆的,我便带他回家,从后门溜进厨房里去。谁知那次却偏偏让那个山东佬撞了正着。你猜他拿什么家伙来打我?卡车上的铁链子!‘屁精!屁精!’他一边骂,一条铁链子劈头劈脸就刷了下来。要不是我阿母拦住,我这条小命早就归了阴了!你说,我要不要毒他?”

小玉望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

“幸好没毒死。”小玉叹了一口气,“他在医院里洗胃,我阿母却赶了回来,把我的衣服打了一个包袱,一条金链子套在我脖子上,对我说道:‘走吧,等他回来你就没命了!’就那样,我便变成了‘马路天使’。”

说着小玉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周昨晚又来找过你了,”我突然记起了丽月的话,“丽月说,那个胖阿公气咻咻的。要是他知道你又在外面打野食,他不撕你的肉才怪!”

“去他的,”小玉立起身来,拾起了桌上的账单,“那个馊老头子,好麻烦。好兄弟,拜托拜托,你替我撒个谎吧,就说小爷割盲肠去了!”

回到锦州街,丽月还没有下班。阿巴桑已经带着小强尼睡下了,全屋电灯都已熄灭。我摸到房里,在暝暗中,却突然看到下午搁在床上的那一串锡箔元宝,正在微微地闪着银光。我提起那串抖瑟瑟的元宝,穿过厨房,走到外面的天台上去,天台一角,一只装满了沙的洋铁罐里,一炷香,还在燃着几点星火,大概是阿巴桑烧祭留下来的。我蹲下身去,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手里那串锡箔。那些元宝烧得嘶嘶地响,一个个烧成了灰,一缕一缕,飘落到地上,颤颤地独自闪着暗红的火烬。我抬头望去,天上那轮七月十五日中元节的月亮,又红又大,偏西了,正压在远处高楼的顶尖上。

返转房中,我连衣裳也没有脱,汗黏黏地便倒卧床上去。我的身体已经疲倦得发麻,四肢瘫痪在草席上,好像解体了一般,动弹不得。在黑暗中,我看见窗外反射进来那些酒吧的霓虹灯,像彩蛇般,在窜动着。渐渐地,我的脑子却愈来愈清醒起来。三个多月了,这是头一晚,我突然感到我竟是如此思念着弟娃,思念得那般渴切、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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