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2(2/2)
“谁?”
我吓了一跳,猛回转身,却看见吴敏那张脸,在幽暗中,好像一张飘在空中的白纸一般。
“是你呀!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下午。”吴敏的声音微弱、颤抖。
“你这个家伙,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刚才老鼠告诉我,你跟小玉到这里来了。”
我朝莲池那边走去,吴敏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
“不要到那边去好么?人那么多。”
我回转身,往公园大门博物馆那边走去,小径两旁的荧光路灯,紫色的灯光,照在吴敏脸上,好像涂了一层蜡一般,惨白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他那张原来十分清秀的面庞,两腮全削下去,一双乌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举起手,去擦额上的汗,我发觉他左腕上,仍然系着一圈纱布绷带,好像戴着一只白手铐似的。那天吴敏躺在台大医院急诊室里,左手腕上割下了两寸长的一道刀痕,鲜红的筋肉都翻了出来,淌得一身的血。吴敏没钱,交不出保证金,医院不肯替他输血。幸亏我、小玉、老鼠我们三人及时赶到,一个人输了五百的血给他,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他见了我们,两只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玉却气得蹦跳,骂道:
“你妈的,这种下作东西,为什么不去跳楼?摔死不干脆些?还要小爷来输血!”
吴敏割腕的前一天,还到公园里来,见到我们,说道:
“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说时,笑笑的,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小玉接口道:
“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来替你烧纸钱!”
谁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割得鲜血淋淋。
“阿青—— ”吴敏嗫嚅地叫了我一声,我们在博物馆石阶上,背靠着石柱坐了下来。
“嗯?”我望着他。
“你能借点钱给我么?”吴敏一直低着头,“我还没吃晚饭。”我伸手到裤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张绉瘪瘪带着汗臭的十元钞票来,递了给他。
“就是这点了。”
“过两天再还给你。”吴敏含糊说道。
“免啦,”我挥了挥手,“你没钱,为什么不向师傅去讨?”
“不好意思再向他开口了,”吴敏干笑了一下,“住院的钱都是他垫的,一万多块呢。”
“哇,这次师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爱的徒儿。”
“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钱的干爹,替你还债吧。”我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白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半晌,幽幽地问道:
“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家,到底见到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什么来着?”
吴敏割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住在张先生家,我到那儿找过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着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赤膊,一双光足,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苹果西打来请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擦,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得非常华美,一套五件头黑漆皮高靠背的大沙发,几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客厅正面墙有一座高酒柜,里面摆看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吴敏仰起面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跷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阴阴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裤,脚下趿着一双宝蓝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是萧勤快—— 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得像匹小蛮牛,但是一张嘴却甜得像蜜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
“小精怪,你那张嘴这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进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自杀了。”
张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血。 ”
“哦—— ”
张先生舒了一口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了。彩色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
菠萝甜蜜蜜
菠萝就像你
萧勤快也踅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像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问我道:
“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得发黑的痕迹,好像一径挂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我对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天天都拼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菜,常挨骂。后来看食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嵋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欢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 ”
吴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像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
“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 ”吴敏暧昧地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身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漂泊着。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已经寂灭,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幺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啪哒啪哒,异常嚣张。亭子那边,我们那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傅杨教头,衰疲地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耄,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他找孩子做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消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影片,赚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地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好像一尊欢喜佛。他对老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几根排骨,好像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还来不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度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缝纫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地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肉体、肉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历尽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地屹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睁着他那双老眊 的眼睛,满怀悲悯地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地、危急地,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四处狺狺地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影子,开始狂热地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魔。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身不由己,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地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给渴望、企求、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像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里,我也尖锐地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地执著,那样地急切,好像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身后凑近我耳根低声指示道,“我看见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径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朝着我这边,高高地矗立在那里,静静地,然而却咄咄逼人地在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去,因为杨教头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园路大门的石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上。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蹭到台大医院那边,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候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呎 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像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地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地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地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像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地跳跃着,一径在急切地追寻着什么。当他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
“我们到圆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