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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月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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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物理系毕业考最后一科是理论物理。题目繁而难,延长两小时还没有考完。天暗了,教室里开上了灯,李飞云最后一个交卷。克洛教授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李飞云觉得头有点发晕,他抬起眼,发觉克洛教授正在看他,克洛教授的眼镜反射出金光来,他感到一阵眼花,慌忙站起来,把卷子递给克洛教授。最后一大题,他一个字也没写,那一题占三十分。

李飞云回到位子上,脑子里空空的,两只手伸到抽屉里盲目地摸索一阵。

“别尽发傻了,我们走吧。”陈锡麟从后面拍拍李飞云的肩膀说道。

李飞云站起来,跟着陈锡麟一同走出教室,门外闹哄哄的,大家正在讨论考试题目,李飞云和陈锡麟避开人群往楼下走去。

“怎么样?”陈锡麟问道。

“不行得很。”李飞云摇摇头,瘦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来。

“总有六十分吧?”陈锡麟侧过头望着李飞云道。

“大概要补考了,最后那题我一点也不会。我只看到第六章,最后两章,根本没看。昨晚上完家教回去,太累了,倒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总会及格吧?”

李飞云的脸牵动了几下,停了半晌,忽然转头对陈锡麟说道:

“别老谈考试了,陈锡麟,我在想我们已经算毕业了呢!”

“嗯,毕业了—— ”陈锡麟漫声应道,两个人默默地走出了理学院。

校园里一片金黄色,像浸在一大池水溶溶的金液里似的。润绿的朝鲜草坪上,映得金碧辉煌。风是热的,又温又湿,柔柔地拂过来。李飞云用力吸一口气,一股醇香,冲进他脑门里。校园里的栀子花刚刚绽开。

“陈锡麟,我想在草坪上躺一会儿。”李飞云对陈锡麟说道。陈锡麟点了点头,两个人走到文学院门口一块草坪上,陈锡麟靠在一棵椰子树脚下,李飞云俯卧在陈锡麟旁边,椰子树的阔叶吹得沙啦沙啦的。李飞云将脸紧贴在毛茸茸的草丝上,一流泥土的浓香在他周围浮动起来,他看见山那边反映着一束束晶红的夕阳光柱。李飞云的面腮在草须上轻轻地滑动着,六月的草丝丰盛而韧软,触着人,有股柔滑的感觉。不知怎的,李飞云一摸到校园里这些浓密的朝鲜草就不禁想起余燕翼颈背上的绒毛来。

“我跟你说,李飞云,我喜欢你。”余燕翼那晚在李飞云耳根下,轻轻地,轻得差不多听不见声音地说道。就在那一刻,李飞云第一次发觉余燕翼可爱,大概那夜月光特别清亮,大概余燕翼那袭敞领的蓝绸裙子格外迷人。李飞云看到余燕翼浑圆的项背,露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白的光辉。他搂住余燕翼的腰,将脸偎到她项背上去。

“李飞云,我让给你那份家教,你还预不预备去?”陈锡麟问李飞云道。

“只好去试试再说,”李飞云答道,忙将脸抵紧草地,“我已教了三家,时间实在分不开,可是我还需要兼一两家。”

“燕翼快生了吧?”陈锡麟问道,余燕翼和陈锡麟妹妹是铭传女校的同学,李飞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陈锡麟妹妹的生日舞会里。

“李飞云,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余燕翼搬去和李飞云住在一起的那天,陈锡麟对他这样说道,“你真糊涂,你这样做一定会后悔的。”陈锡麟扣住李飞云的膀子盯着他说。李飞云没有说话,怔怔地瞪着陈锡麟,脸上毫无表情。

“哦,李飞云—— ”陈锡麟歇了半晌,若有所悟地放开李飞云的手,转身离去。

“陈锡麟,你预备什么时候出国?”李飞云翻过身来,问陈锡麟道。他看见天空里散着一大片紫色的绮霞,椰子树的阔叶在阳光里摇曳得金辉闪烁。

“还没准得很,那要看我能不能申请得奖学金,我已经写了信给it 和加州大学,还没有回音。”

“我真希望你能进it ,你的分数够他们的申请条件,你是我们系的第一名,他们会要你。”李飞云突然变得亢奋起来,拍着陈锡麟的膝盖说道,“你一定得设法出去,我对你极有信心,你会成功的,陈锡麟。”

“我也想出去,可是问题多着呢,如果去不成,我就想考清华研究院然后回台大教书。”

“不,不,你一定得想办法出国,学物理的在这儿没有希望。”李飞云说道,他漫然望着校园的尽头,一堆青山正在转成暗紫色。

理学院走出一群学生,交头接耳地争论着,其中有一个看见李飞云和陈锡麟坐在文学院草坪上,即刻挥着手跑过来喊着:

“原来你们两个坐在这里享受,害得我好惨!”

“嗨,小弟。”陈锡麟招呼道。

“盛世杰。”李飞云接着招呼。

李飞云、陈锡麟和盛世杰在中学同学六年,一同保送台大,进入物理系。三个人的环境悬殊很大,但却莫名其妙地结成了好朋友。盛世杰从来不愁钱的来源,陈锡麟的零用钱都是当家教得来的,李飞云赚钱却是为了生活,他一向靠姊姊给学费。现在余燕翼快生产了,他又要多加几家家教。盛世杰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弟,陈锡麟是善体人意的老大哥,李飞云是班上出了名的圣人,三年的大学生活没有谈过一句女人,经常他和女同学在一块儿竟会窘得说不出话来,然而那天晚上李飞云却将脸偎到余燕翼的颈背上去,余燕翼是第一个轻柔地对他说“我喜欢你”的女孩子,那晚的月色太清亮了,像一片荫蓝的湖水。

“我猜得不错吧?”盛世杰兴高采烈地叫道,“我就晓得克洛这个老头子会考第八章的习题,最后那题我连答案都记得了,我叫你们多注意那章,你们听了我的话没有?”

“小弟,你怎么老爱谈考试?”李飞云说。

“小弟,你到了考试就爱三天六夜说个没了的,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已经算毕业了?”陈锡麟说道。

“毕业?我觉得明天好像还要来上课似的,”盛世杰怔一下,笑了起来说道,“那么今天我们三个人聚聚,我请你们去吃一顿。走,走,我们且乐一乐。”盛世杰抓着李飞云和陈锡麟就走。

“不,小弟,我今天得回去吃饭。”李飞云挣开盛世杰的手讷讷地说道。

“不行!”盛世杰坚持道,在李飞云和陈锡麟面前他常常任性得像一个小孩,“怎么说你今天也得陪我们两个老朋友,难道你连一刻都离不开你那一位?”

盛世杰爱开李飞云的玩笑,因为李飞云容易脸红,盛世杰觉得好玩。李飞云窘得干笑了几声,含糊地分辨着。盛世杰笑得很开心,拉着他们快步走出学校,李飞云也想跟着盛世杰开心地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看见天色渐渐压下来,心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惶惑。

三个人进台大的那一天,也是盛世杰请客,在台大旁边“好味道”的小阁楼上,那天三个人足足喝完了一瓶清酒。盛世杰兴奋地举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说他一定要做个核子物理学家,那时瑞典刚发表李政道和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奖金。李飞云一向不惯夸口,可是那天他却告诉盛世杰和陈锡麟他想毕业以后到美国 it 读理论物理做个物理科学家,那是他心中唯一的志向。

这天盛世杰又选定了“好味道”,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兴高采烈。叫了一样菜又叫一样,陈锡麟和李飞云一直说吃不了那么多。盛世杰不肯,他说三个老朋友在一起,一定要吃得尽兴。小弟还是老样子,雄心万丈,发誓要读完博士,小弟的父亲在美国已经替他在史丹伟大学申请好奖学金,九月他就要动身了。

“小弟,这四年你一点也没有变,”陈锡麟摇摇头笑着说道,“我记得你上了高三一逗还会赖哭,你永远是一个baby!”

“还提那时候的话!”盛世杰天真地笑了起来,“我怎么没变?那时我总坐第一排,现在我比你两个都高出半个头来。个个都变喽!李飞云前两年提到女人还会脸红,想不到竟抢在我们前面中头彩,你们都说李飞云是圣人,我就说他会阴着坏,哈,哈,来来,我们为李大嫂干一杯。”

盛世杰把酒杯举到李飞云面前,他把陈锡麟的杯子斟满,逼着陈锡麟一同对李飞云举杯。李飞云一直干笑着推开盛世杰的杯子,嗫嚅道:

“小弟,别开玩笑,小弟—— ”汗珠从他发脚一粒粒沁出来流到他面颊上。

盛世杰把李飞云的杯子凑到李飞云唇边,硬逼他干杯。李飞云不大会喝酒,才喝一半,就呛得一脸紫胀,他捂着嘴嘶哑地说道:

“不行了—— 小弟。”

“算啦,放过他吧。”陈锡麟劝说道。

盛世杰放下杯子,笑得非常开心。盛世杰和陈锡麟不停地谈话,从大学一直谈到中学。李飞云很少插嘴,他默默地吃着菜,可是他喜欢听盛世杰他们谈旧事,有时候他听得禁不住笑了起来。三个人一直吃了两个多钟点,后来盛世杰说他妈妈等他回去看电影,才离开了“好味道”。

“再见,陈锡麟,”盛世杰踏上脚踏车回头向他们挥手道再见,“李飞云,你们过两天一定要来我家找我啊!李飞云,代我问候嫂夫人,生了娃娃不要忘记请我吃喜酒。”

“小弟真有意思。”陈锡麟抱着手,看着盛世杰的背影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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