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阳春(2/2)
水池的喷泉突然高冒,无数的水柱外吐四泻,叮叮咚咚,把池面的影子统统敲碎,白的、蓝的,融成了一大片乱影——
开始是一大团黑烟,血红的火焰一大片一大片卷出来,顺着风扫盖过去,染红了半边天。街心中挤满了人,狂跑着,喊叫着。救火车发出刺耳的笛声,到处在冒浓烟。“完了!”他挤在人群中喃喃地说道,黑烟愈来愈浓。完了,他知道从那个时候起,挤在人群中,看着一团团黑烟从他家里冒出来时,他前半生的一切都完了。黑烟掩盖了他的视线,他听到有人在惨叫:救命——救命——
然而她却要去教堂祈祷,樊教授想道。嗨,她还说要替丽丽祝福。樊教授转过身子,沿着水池继续往前走去。可怜的小东西,她一个人睡在床上不知想些什么。( 泉水在他身后隐隐约约地响着,水声愈来愈微。) 她该是多么地害怕呢?可怜,她再也不会穿了那条红裙子,转动着粉白滚圆的小腿子,踮起脚嫩稚稚地叫着爸爸不许皱眉头了。他知道,当他挤在人堆中看着一团团黑烟往外冒的时候,他的前半生统统完结了。
“我一定要惩罚她!”樊教授喃喃地说道,慢慢走向了公共汽车站,“我要她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宁。”他说那天是复活节,她要去教堂祈祷,她穿着僵硬的蓝色布长衫,苦着脸告诉别人:“我们都有罪。”然而她犯的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火烧的时候,大门是锁着的。可怜的小东西,她再也不会嘟着小嘴叫爸爸亲亲了。我一定要惩罚她,樊教授想道,我一定要她一辈子不得安心。
太阳已经斜了,好快,樊教授踏上公共汽车,回头往天上望去,阳光亮而寒。他又记起就在这种小阳春的天气,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绒背心,站在草坡上,仰望着天空,从心底喊出了那句:“我要创造一个最高的抽象观念!”那时才二十岁,二十岁的人望着天空时,心胸是多么不同呢,他默默地想道。他看见远处的白杨叶子不停地在招翻着,一忽儿绿,一忽儿白。
我会得到补偿的,樊太太想道,向窗外望出去,一点都不觉得,整个下午就这样溜走了。太阳斜到那边去了,好快,只读了一章《圣经》,thou shalt be rewarded!多么庄严,多么感人。那是对我讲的,樊太太想道。合上了《圣经》,将书紧抱在胸前,挪近窗口去。thou shalt be rewarded!那好像是天边发出来的声音( 太阳透过薄云层,放出了一片斜光射到对面微紫的山头上)—— 可是阿娇还没有将米淘好,厨房的自来水响得叫人多么心烦—— 我会得到补偿的,这一世我不在乎吃苦,在那里,樊太太仰着头望着天边那片斜光想道,在天国里,我就会得到补偿了—— 他说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阿娇连米都没有淘好,厨房里的自来水响得多么可怕,好像用水不要花钱似的。她就爱那样蹲在地上,歪着头,一双大得唬人的胖手插到雪白的米里去,翻啊搅啊,好像小孩子玩泥沙一般,唉,自来水的声音实在烦人—— 主啊!樊太太突然闭上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一阵辛酸从心底冲了上来。我真的不在乎受苦,樊太太咬紧了下唇努力平静下来。通过窄门,进入天国,在那里我就会得到补偿了——
可是他说过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了,樊太太想道,将手里那本英文《圣经》放回书架上,把衣柜打开,拿出一件胸上印着一个巨大红色罪字的白外衣来。阿娇连米都没有淘好。她将一块黑色的丝巾披到头上,走向厨房去。
“先生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了,”她对阿娇说,“你知道吗?”
她在玩水呢,樊太太想道,天哪,她的裙子捞得多么高,连大腿——哦,连三角裤都露出来了。两只肥胖的大手——指甲上还涂了蔻丹呢——在米堆子里翻来搅去,一头头发偏向一边去,把头都缒歪了,多么丑怪——
“你知道吗?”她这样说,阿娇想道。她没声没息地走到厨房门口站在那里冷冷地这样说。她头上披着黑头巾,一脸布满了皱纹,皱得眉眼部分不清了,真像我们阿婆家里那头缺了牙的母山羊。阿娇抹去脸上的水珠,站起来,面对着樊太太。真的,她想。那年阿婆的芋苗被那头母山羊偷吃了好些,阿婆使劲抽了它几下,“咩—— ”拉长脸乱叫,露出一口缺齿—— 就是这个样子,嗨,真是一模一样,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唉!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罪孽,樊太太打开了大门。阿娇的裙子却捞得那么高,她想道。大门关上了,砰然一声在空洞的客厅中颤抖了一会,余音传到了厨房里——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是冰冷的,阿娇想道。走进了客厅里,朝窗口那张沙发上躺了下来。太太总是那么冷冰冰的,真奇怪,她整天跑到教堂里,穿着那件稀奇古怪的白袍子不知搞些什么名堂。太太是一个怪人,阿娇想道。将脚上的木屐踢到桌子底,把赤脚跷到沙发的扶手上,顺手拿起了一张电影广告来。先生也是一个怪人,阿娇摇头想着—— 《禁男地带》,喔唷,这个女人没有穿上衣呢!两个乳房圆鼓鼓的,像柚子一样;躺在旁边那个男人长得倒很漂亮,结实的腰杆,这种瘦腰最好看了,有些男人的小腹,软瘩瘩地凸起出来,真没味道——
可是先生和太太都是怪人,他们可以好几天面对面不说一句话,然后先生忽然撵着太太发了疯一样大声喊道:“是你害了丽丽,就是你!就是你!”太太的嘴巴只会发抖,脸上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怪人!他们都是怪人!呀,《心酸酸》,多么有趣的名字,念起来就有点叫人心酸了,一定是最后女主角失恋跳河死了。赤裸裸的暴露,大胆的描写,未婚男女,不可不看,哦,“明知失恋真艰苦”,“真艰苦”,阿娇闭了眼睛喃喃地念着。报纸从她手上滑了下来,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爬到了她的胸口及颈子上,她感到有些微温暖及痒麻。“真艰苦,”她喃喃地念着——
烟味。他的房里全是烟味。枕头上也是烟味。他老抽香蕉牌的香烟,烟味浓极了!在黑暗中,他嘴上的烟头一亮一暗,浓重的烟味一阵一阵喷过来,我说我要回去,他却要我躺在他的枕头上。唉!烟味呛得人快透不过气来了。我怕得心中直发疼。他的手上尽是老皮,刮得人的肩膀痛得很,可是我不敢动。我发抖地说我要回去,可是他的手却在我颈子上慢慢地抚摩着,我不敢动,我真的怕得心里直发慌。唉,烟味,唉,我舐到自己的眼泪,咸的。我要回家去了,我颤抖抖地说道,我要——
可是门铃响了,阿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早就该杀了他去了,那头脏猪!可是门铃响得急得很,一定是先生回来了—— 杀死他!脏猪!杀死他!杀死他!——
史氏函数论、李氏群论、无穷级数特殊展法—— 樊教授摸着壁架上一本一本厚厚的洋文书,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喜交集之感,平滑坚硬的书面摸着舒服极了。要有亮黑的书面的,樊教授想道。上面印着两个英文字:fan’s theory ,大大的,大得能包括宇宙间一切的现象,闪着金光,刺得人张不开眼睛来—— 可是明天第一节课还得讲超越函数的微分法呢,樊教授拿了一本初等微积分坐到窗口去。室内没有开灯,书上的黑字一团模糊。天色转成了暗蓝,对面的山头变成了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先由se讲到- se。厨房里有碗碟撞击的声音,阿娇在洗碗,她说她八点钟要出去看电影。她说她要把大门的钥匙带出去。然后到tannt,再到- tannt,阿娇说电影要十一点钟才散场,最好把大门钥匙带出去。对面那座山头变成了一个黑影,浮起来了。然后讲到secant。然后再到- secant。然后—— 然后—— 然后升起一团团黑烟,然后有人凄惨的喊叫:救命!救命—— 樊教授慢慢地站了起来,膝上的书咕咚一声跌到地板上去。室内完全暗了,桌子上的烟灰缸反映着些微银色的光。
“我一定要惩罚她!”樊教授站在客厅中央大声说了出来。可是她却穿着僵硬的蓝布长衫告诉别人,我们都有罪!她有意避开我。她狡猾得像一头猫。她走路总是踮起脚,没有声音的。她不让我有机会,她冷冰冰地瞅着,瞅着。悄悄地打开门,闪着身子溜出去,像一头夜猫,披着黑色的黑巾,告诉别人:我们都有罪——
可是阿娇却把客厅里的灯捻亮了。先生,她歪着头说,头发统统跌到一边去。她穿着大团花的裙子。先生,她扭着屁股,歪着头说。她也要出去了。她们都溜走了。然后—— 然后按摩的瞎子在窗下凄哑地吹着笛声,然后—— 然后手里捏着初等微积分躺在沙发上做梦:梦见在一个又冷又亮的小阳春,穿着杏黄色的绒背心,站在草坡上,望着天空喊道:我要创造一个最高的抽象观念!梦见榻榻米上一对小腿子在打转子。梦见火,梦见烟。梦见有人凄惨地喊叫:救命!救命!然后壁上的钟又冷又重地敲着:当—— 当—— 当——
可是阿娇却扭动着腰肢,把门打开要出去了。她也要走了、她也要走了、要走了、要走了——
“不要离开我!”樊教授突然大声喊了出来,摇摇晃晃走过去,抓住了阿娇胖的手臂,一脸扭曲着。
《现代文学》第六期
一九六一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