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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又佳和丘晔从圣泉饭店出来,已是中午一点多钟。
她们一起来到陶又佳的家,丘晔一进门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我真他妈想掐死那个韩国老头儿,他妈逞什么脸,给咱们大讲什么墨斗鱼流黑水。墨斗鱼就配炒着吃。谁知英国人那些东西是拿什么造的,也许就是锅底黑。”
“可英国人做饭又不烧柴火,哪儿来那么多锅底黑。”陶又佳说。
“莫非你还向着那个闵老头儿是怎么的?”丘晔说。
“那倒不是。你也看得出来,我对舅舅的事也并不比你消极——当然是在你的撺腾之下。”陶又佳说,“你还是在沙发上歪会儿吧,要不你到我的床上去。”陶又佳说着进了卫生间。
其实丘晔已经歪在沙发上。她歪着,点着一支雪茄,舅舅的画已被她放在沙发背上。她一手托着烟,望着沙发背上那卷粗白布,心中一阵阵酸楚。她想,虽然闵先生请她们吃了泰国料理,可受屈辱的还是她们。现在她尤其觉得舅舅那卷白布倍加可怜。陶又佳在卫生间把水弄得哗哗直响,这才使她想到她也正想进卫生间呢。她冲着卫生间喊陶又佳:“怎么你也出不来了。”
“着什么急呀你!”陶又佳在卫生间说。
“怎么不着急?老头儿的啤酒我可没少喝,我一看是丹麦的‘汉尼肯’。”丘晔说。
“还有水果山德你也没少吃。”陶又佳说。
“所以你得快点儿出来。”
陶又佳到底出了卫生间。她俩换了一下位置:丘晔进了卫生间,陶又佳坐上了沙发。陶又佳不像丘晔那么气急败坏,虽然她也扮演了一次卖布头的。当记者的什么场面没见过,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是他们,低三下四、不人不鬼的也是他们。再说,尽管今天她也硬着头皮听那个韩国老头儿白话了一阵,但毕竟她没去低三下四地作什么乞求。真的卖布头者看似逗人乐,看似耍贫嘴,实际那是乞求,是讨要。更何况,一想起圣泉饭店那顿泰国料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陶又佳坐在沙发上,一边削苹果,一边显得轻松地对着卫生间说:“哎,丘晔,你注意到了吗,老头儿点的那份鳗鱼都让我给吃光了。”
“我早注意到你那副没出息样儿了。”丘晔在卫生间说。
“你知道么,多吃鳗鱼聪明。”陶又佳说。
“你就为了这个呀,一星半点儿的,至于嘛。再说那鳗鱼长得和蛇差不多,吃蛇也聪明呀?”
“这我没多想,反正不吃白不吃。其实蛇我也爱吃,广东的‘七彩蛇丝’多好吃。”
“我说你怎么那么狡猾,敢情都是吃蛇吃的。鳗鱼能把人吃聪明,蛇只能把人越吃越狡猾。”
“我早就猜着了,今天你这桩买卖没作成,肯定得冲我发泄一通。我早有准备。”陶又佳说话之间已经吃完一个苹果。
“怎么是我的买卖。”丘晔说,“那可是你舅舅的画。”
“得了丘晔,别跟我来这套了。”陶又佳说。
丘晔从卫生间出来,说:“咱们还是休息一会儿吧,下午我还得赶到机关。上午就没请假。”
“可我这儿正等你冲我发泄呢。”陶又佳坐在沙发上不起来。
丘晔在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说:“也并不是没理由冲你发泄。”
“那你说今天我到底哪儿错了?”陶又佳问丘晔。
“倒不一定是今天有什么差错。你不是让我别跟你来那一套吗?那么,我总觉得你对我的事从来就不关心,几次跟你谈,你都阴阳怪气。”丘晔说。
“我这才明白过来。你是指你和舅舅之间的事,是不是?”陶又佳说。
“我只觉得舅舅可怜。他需要得到爱,特别是一个女人的爱。”丘晔说。
陶又佳把本来前倾的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丘晔。她忽然觉得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丘晔并不是她以往认识的那个丘晔。现在的这个丘晔,脸上正充满着稚气和少有的天真,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大人了解自己的一个孩子,等待着陶又佳来裁定她和舅舅之间的一切。陶又佳想,是应该坦诚地和丘晔谈谈这件事的时候了。她说:“丘晔,你是我的好朋友是不是?”
“你这是干什么?”丘晔说。
“你是不是希望我就你和舅舅的关系谈点真心话?其实,目前你们实在还谈不上什么关系。”陶又佳说。
“是还谈不上。”丘晔说。
“那你就应该先了解舅舅,”陶又佳说,“了解他的各个方面。”
“你认为我并不了解舅舅吗?”丘晔问。
“我是这么认为的。”陶又佳说,“你了解的都是他的表面,他那容易使人受到感染的气质,和他的容易唤起人们怜悯的气质。”
“我只觉得他得到的东西太少了,而他应该得到的东西是那么多。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丘晔显出激动地说。
“所以你就想到了可怜。于是你就觉得他只有得到你的温情、柔情什么的,才能从这种可怜中解脱出来。是吗?”陶又佳说。
“可以这么说。但这是爱——我很少说这个字,都快忘了这个字了。”丘晔说。
“但舅舅最不习惯的恰恰就是别人可怜他。你说他为什么整天自不量力地去关心那些乡下来的傻丫头?”陶又佳问。
“我猜,那也是一种感情的需要。这很自然,我一点也不奇怪。即使舅舅给她们动点儿真的,让她们尝尝那种事的滋味儿,也未尝不可,我也可以理解舅舅。”丘晔说。
“你错了。所以我说你并不了解舅舅。”陶又佳说。
“那你说他和那些女孩子、那些傻丫头的交往是为了什么?”
“他那是一种证明,一种对自己自信心的证明,证明他无论在感情上和物质上并不是一贫如洗。他富有,富有得还有能力和气魄去怜悯那些乡下来的孩子。他不仅有能力把一个人的粮食分给另一个人乃至更多的人吃,他还有能力去抵御那些女孩子的光脊梁对他的诱惑。有一次我去琴岛出差,碰巧看见舅舅正病在床上,床边只摆着一只空暖瓶。我想给他烧水,他不让;我想出去给他买点水果、麦乳精什么的,他硬是把我拽住。拽住我干什么?三句话又讲起了艺术,说要和我探讨探讨毕加索晚年的那些线描画。你知道毕加索晚年的画,许多人都骂,说那纯粹是些厕所画,舅舅也说过。因为那些东西实在是不雅,他画的那些女人就那么不管不顾的……你看看就知道了,我这儿有。当时我说,舅舅,我还是给您买点东西去吧,毕加索的事等您好了咱们再探讨。可你猜舅舅怎么说?‘我很意外,’他说,‘意外你也这么俗。人有病时床头就得守着一堆罐头和麦乳精?我觉得世界上最最虚假的东西就是麦乳精一类,可这种东西为什么商店里越摆越多?就因为它虚假。病人不需要虚假,需要的是真实。比如当我想和你谈毕加索,想谈他画的那些自由自在的女人时,你坐下来就和我侃侃而谈,这就是真实。不然的话,明天,明天我带你到海员俱乐部去跳舞,也是一种真实。你偏偏大谈什么麦乳精。俗!’”
“他当时一定在发烧。”丘晔说。
“你看,我说你并不了解你还不服。他不发烧。”陶又佳说。
“后来呢?”丘晔问。
“后来,我因为急着去办自己的事,就离开了他,临走给他偷偷放了点钱。谁知我回来没几天,他就把钱给我寄了回来。”
“那照你说,我就永远也不可能了解舅舅?”丘晔说,“反正我自信我能,我有这个自信。”
“如果不仅仅是可怜,也许你能。但这需要有个过程。”陶又佳说。
后来,陶又佳和丘晔就舅舅的艺术道路又谈了不少。丘晔仍然主张要为舅舅的作品找路子,陶又佳说这当然是件好事,说她也巴不得舅舅的画走红,因为他的确是个艺术家。但她仍然不相信当今这个艺术世界会接纳他,就像她永远也不相信丘晔能理解他一样。现在除了谈舅舅,她还要趁着刚喝过丹麦的“汉尼肯”、刚吃过泰国鳗鱼的好兴致,迫不及待地跟丘晔谈谈自己。
陶又佳自从和普运哲在感情上发生纠葛之后,和丘晔见面就少了,丘晔也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向陶又佳打问。但她深知他们正在热恋着,甚至有点像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中的那种形容“如漆如胶”了。
陶又佳讲了她和普运哲之间感情的发生和发展,并且详细描述了那天晚上普运哲把她领进他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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