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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美国,丘吉尔也只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位个别人。”丘晔开始发言,“舅舅的谈话中心是说胖人终归不如瘦人聪明,比如咱们舅舅这种又高又瘦的体形,假如在美国必定会受到女选民的注意,起码我会注意到。”
大家笑起来。舅舅却一本正经地说:“离题万里。我为什么要去那个国家?讨厌都讨厌不过来。”他转向陶又佳的母亲,“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大表哥从美国留学回来学了一身美国习惯,他强迫我嚼美国烟,他自己一边嚼一边往我嘴里塞,搞得我恶心极了好几天不能吃饭。从那时候我就开始讨厌美国。”
“可是您为什么还热衷于研究美国总统的火鸡体形呢?”陶又峻说。
“你不能说研究抗癌药物的人自己就首先要患一次癌,研究试管婴儿的人自己得首先弄个出来抱到家里。再者,我对美国总统也谈不上研究,充其量只是一种注意。我研究的是艺术,是绘画。”舅舅说,“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看懂我的画呢?不可能,寥寥无几。有一次我画了一张画请一些人看,画面是一个巨大的女性生殖器,橘黄色阴道正面洞开,一只白色飞机正在里面飞翔……这张画把他们吓坏了,全吓坏了。但这并非我的过错,问题在于他们不懂。其实生殖器和飞机有什么可怕的,司空见惯。问题就在于,越是司空见惯变作艺术就越吓人。毕加索晚年专画女性生殖器,评论界说毕加索堕落了,净画厕所画。可是毕加索还是毕加索,人们怕的是那些司空见惯。”
也许这是一个无法延伸的话题,使大家好一阵冷场。半天,陶又峻说:“舅舅,您画点儿别的吧,比如广告,我帮您联系。街上那些大型广告牌需要新奇醒目的构思,您在这方面一定能出其不意。再说,收入也是不错的。”
“是啊,让哥哥给您联系。”陶又佳说,“这样您就在长邺住下去,和我们大家在一起,不挺好吗?”
“倒是个好主意。”舅舅说,“可是他们照样不敢要。广告画就那么容易被人接受吗?有一次我画了一张啤酒广告,六米高的一个大裸体,女的,准确地说是一个女性裸露的脊背,清冽晶莹的啤酒由她的肩背直泻而下,然后在她那个美妙的骶尾窝腾起簇簇梦幻般的雪白泡沫——注意!泡沫就飞溅于骶尾窝儿。”
“这真是太美妙了!”丘晔忍不住说。
“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完整的构思。”陶又佳也说。
“对,”舅舅说,“美妙就美妙在我表现了她正面所不能替代的一切感觉,要画出啤酒加脊背这两种同样充满弹性的诱惑。这实在是人类两种渴望的综合。”
“后来呢?”丘晔问。
“后来呢,还用问,叫他们给枪毙了。”舅舅说,“你说那是弹性的诱惑,他们说,不就是在一个大屁股上倒啤酒么。又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惊吓。所以,你们别指望这里有人敢用我画的广告。”
“可我觉得您的想法实在不一般。您看,满街的广告千篇一律的大药盒子,要不就是冒泡的大酒杯。”丘晔专注地望着舅舅。
“你不认为这是对女性的亵渎?”舅舅直视着丘晔。
“我一点儿也不这样认为。我只觉得很纯净。”丘晔说。
“你刚才说什么?”舅舅冲着丘晔,“噢,对了,你说纯净,说得太美了。老实说我的确喜欢观察女性,而且我常常对她们产生奇特的想法。有时候面对一个处女我感到眼前一片纯净,但有时可能是一片空白——何止是空白,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小策略、小计谋乃至小手段,一切从她们母亲那里因袭来的小毛病,那时连她们的脊背都是不洁的,又怎么能与纯净的啤酒相提并论。”
“我记得您说过一个叫知更的女孩。”陶又佳说。
“对,知更。”舅舅说,“当初知更从她们那个小渔岛跑出来闯天下,是我收留了她。我让她住下,给她饭吃,一个人的粮食两个人吃,还教她洗脚。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可是已经遇见过不少男人了。遇见,懂吗?有一天晚上我刚上床睡觉,知更走了过来。是怎么走过来的你们想过吗?是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呀!她走到我床前,身体对着我的脸说:‘我上来行吗?’‘上来’,听听,这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我一下子坐起来说:‘你回去,回到你的床上去。’”
“她回去了?”丘晔问。
“在我的再三命令下。”舅舅说。
“您想到了什么……您请她回去?”丘晔问。
“我看到了她那一对尚在发育的小乳房,小拳头一样的小乳房。还有……一切都正在发育,尚待成熟。”舅舅说。
“我是说您看到了纯净还是小计谋?”丘晔问。
“二者兼有。”舅舅说,“二者兼有是不能诱发起人的性欲的。反之,单纯的纯净或者单纯的计谋都能。”
“面对纯净我明白,可为什么面对计谋也可以产生……性欲?”丘晔问。
“以毒攻毒呀!”舅舅说,“这种女人只配让人报复。”
“用性?”丘晔说。
“用性。”舅舅说。
“后来这个知更到哪里去了?”丘晔问。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开服装店的男人,两人合伙到南方做服装生意去了。可是她走了,她却不断地把她们那个小渔村想进城的女孩子介绍到我那里,我的房子成了她们进攻城市的第一个落脚点。我还学会了给她们洗脚——你知道岛上渔民是没有洗脚习惯的。”
“这我可是第一次听您说,”陶又佳说,“这您就不划算了,您宠她们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的确没什么实际意义。”舅舅说,“有一次一个人还骑走了我的自行车。但我还是需要这点麻烦,你知道,空气需要流动,日子需要……日子需要真实。”
“那是您太善良了。”丘晔说。
“善良有什么可炫耀的?”舅舅望着丘晔,“六十年代我大学刚毕业就去农村搞‘四清’,晚上没事我就喜欢躺在炕上听带短波的收音机。工作队长一口咬定我在听敌台,他组织了一伙人逼问我听到的内容以及我与敌台联络的暗号,于是我就说有暗号,暗号是‘粉红袜子瑞典火柴’。谁还记得汝龙翻译的那套《契诃夫全集》?”
“我记得,”陶又佳说,“是新文艺出版社那个版本。”
“对,那个时候我正在读契诃夫的小说,他那篇《粉红袜子》正好挨着《瑞典火柴》。这下不得了,美协许多人几十年之后一见面还叫我‘粉红袜子瑞典火柴’呢。”
“可是舅舅您为什么把善良和这件事联在一起呢?”丘晔说。
“因为你们总千篇一律地用善良或不善良来形容我,听广播和对我的逼问,能用善良和不善良来解释吗?”
“我觉得可能。您用善良对待了他们,而他们……您善良得真有点可爱,我甚至爱上了您,您信不信?”丘晔直视着舅舅,显得非常郑重。
舅舅慌乱起来,他嘟嘟囔囔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丘晔没有回答舅舅的问话,她突然站起来向全家做了告辞。
陶又佳追上丘晔说:“不是说好吃晚饭的吗?”
“还是到我那儿吧,要不就去你那儿。”丘晔说。
她们一同来到陶又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