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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1559—1563年 十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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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尼琢磨,加勒比海中的伊斯帕尼奥拉岛该是天底下最酷热的地方了。

1563年夏,他还在飞鹰号上当着炮手长。三年前,他在安特卫普上船时,只想坐到库姆港而已。他思念故土、惦记家人,可说来也怪,他虽然是给骗上船的,却并不怎么生气。海上危险重重,也常常残酷无情,可巴尼乐在其中。他享受早上醒来时不晓得这一天有什么际遇,也越发觉得,母亲生意倒闭固然不幸,却给了自己一条退路。

他唯一不满的就是周围都是爷们。他喜欢有女人做伴,女人也大都为他倾心。不少船员习惯在码头跟妓女鬼混,常常因此染上恶疾;巴尼和他们不同,他盼望和一个姑娘肩并肩地漫步街头,打情骂俏,找机会偷香。

飞鹰号从安特卫普驶抵塞维利亚,接着去了加那利群岛。之后是一连串的往返,把塞维利亚的刀具、瓷瓦、衣料运往群岛,再载回一桶桶加那利烈酒。货物贸易获利不菲,并且和和气气,不需要巴尼显露他的火炮本领,不过他还是不忘保养武器。最初的五十名船员如今剩下四十个,不过不是死于战乱,要么出了意外,要么染上恶疾。在海上讨生活,这也抱怨不得。

培根船长考虑决定,发大财要靠奴隶生意。他在特纳利夫岛雇了个葡萄牙舵手,名叫杜阿尔特,此人对非洲海岸和大西洋航线了如指掌。船员们知道此行可能凶多吉少,加上在海上漂泊了许久,各个躁动不安,培根船长为了安抚人心,宣布只此一次,拿了分成就打道回府。

西非的奴隶生意由来已久。从前,当地首领和酋长将同胞卖给阿拉伯商人,继而运到中东的奴隶市场。欧洲的奴隶贩子初来乍到,也来分甜头。

培根在塞拉利昂买下二百二十个奴隶,男女儿童都有。飞鹰号载着奴隶向西横穿大西洋,驶入新西班牙辖区,这里地域广阔,尚不见于海图。

船员很反感这宗奴隶生意。那些可怜家伙上了锁链,挤在脏兮兮的船舱,小孩子啼哭不止,女人抽抽搭搭,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奴隶有时候为了振作精神,还唱起悲哀的曲子,更叫大家忍无可忍。每隔几天就有奴隶死掉,尸体直接扔进海里,没有葬礼。有人不满,培根就说:“他们不过是牲口。”只是牲口不会哀歌。

欧洲人最初横渡大西洋,见到陆地时误以为到了印度,于是将这片岛屿群称作西印度。虽然后有麦哲伦和埃尔卡诺的环球航行,但西印度的名字已经深入人心。

岛屿众多,但有名字的并不多,其中最开化的要属伊斯帕尼奥拉岛。该地首府圣多明各是欧洲人在新西班牙建立的第一座城市,甚至修建了主教座堂,可惜巴尼无缘一见。杜阿尔特建议飞鹰号绕开圣多明各,毕竟他们做的是非法生意。伊斯帕尼奥拉岛属于西班牙国王的领地,禁止英国商人做生意。杜阿尔特建议培根船长驶向北海岸,离法律严明之地越远越好。

当地的甘蔗种植园主正苦于劳力不足。巴尼听说欧洲人移居西印度后,约莫半数活不过两年,死亡率堪比非洲奴隶。新西班牙传染病肆虐,但看来并不都会传染给非洲人。总之,种植园主并不介意什么英国非法商人,飞鹰号停靠在一座无名小岛,当天就卖掉八十个奴隶,培根船长换得了金子、珍珠和兽皮。

大副乔纳森·格陵兰在镇里买来供给,两个月来,船员们第一次吃到了新鲜食物。

第二天一早,巴尼站在船腰,也就是甲板中部较低的一段,跟乔纳森吐苦水。总算靠岸了;从两人站立的角度,几乎能窥到这座小镇的全貌。木头搭的突堤码头连接着一片小沙滩,过去是一处广场。镇里的房屋都是木头结构,只有一间例外:那是一间小巧的宅邸,用淡金色的珊瑚灰岩盖成。

巴尼低声说:“这宗非法买卖让我心里不踏实。咱们说不定要给关进西班牙大牢,谁知道得挨到猴年马月?”

“还一无所获。”贸易利润船员一分也拿不到,只有俘虏船只才有捕获赏金可分,这次出海一路太平,故此乔纳森大感扫兴。

正说着,就见府宅的正门里走出一个神父打扮的年轻男子,看样子是有身份的。他穿过广场,走过沙滩,又踏上突堤码头。他走到梯板前,犹豫片刻,接着迈开步子,登上甲板。

他说的是西班牙语:“我有话要跟你们老大说。”

巴尼用西班牙答道:“培根船长在舱里,阁下是?”

对方听到盘问一脸不悦。“伊格纳西奥神父。我来替阿方索先生传个口信。”

巴尼琢磨阿方索该是当地管事的,伊格纳西奥是他的秘书。“告诉我好了,我一定转告船长。”

“阿方索先生叫你们船长即刻去见他。”

巴尼不想惹当地官员,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轻慢,只和颜悦色地回答:“相信我们船长一定不会推辞。请稍等片刻,我去通知。”

巴尼进到船长舱中,看见培根已经换好衣服,正就着煎大蕉吃新鲜面包。听巴尼说完,他开口说:“你跟我过去,你的西班牙语比我强。”

几分钟后,他们下了船,踏上码头。旭日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巴尼寻思今天又是大热天。两人跟着伊格纳西奥走上沙滩,几个早起的镇民投来好奇的目光,看样子这里陌生面孔很稀罕,所以他们才瞧得这么入迷。

他们穿过尘土飞扬的广场,这时巴尼瞧见一个黄裙女子。这是个金色皮肤的非洲人,但衣着讲究,不是奴隶。她站在门口,正在推一只小木桶,旁边停了一辆马车。她听见有人走来,抬起头,和巴尼四目相对,显得英气十足。巴尼看见她生着一对蓝色眸子,不禁吃了一惊。

巴尼强迫自己别开目光,望着眼前的府宅。门口站着两个配了武器的守卫,都被日头晃得眯起眼睛,他们一语不发,注视巴尼跟着伊格纳西奥进了大门。巴尼感觉自己是个犯人——这倒不假;进去容易,不知道出来会如何。

室内棚顶高悬,地面铺着石头,十分凉爽,墙上贴着亮蓝和金黄两色的壁砖,巴尼认出是塞维利亚产的陶器。伊格纳西奥引两人登上宽阔的楼梯,叫他们坐在木头长凳上等着。巴尼看出这是下马威。当地市长可不是每天一早都宾客盈门,他叫两人候着,是叫他们明白自己有这个权力。巴尼寻思这是个好兆头。要是打算把一个人关进监狱,那也犯不着怠慢他。

等了一刻钟,伊格纳西奥回来说:“阿方索先生可以见你们了。”他带两人进了一间屋子,里面十分宽敞,墙上开着高窗,这会儿都关着。

阿方索生得肥头大耳,约莫五十岁,一头银发,衬着一对蓝眼睛,屁股下那把椅子看来是请人专门做的,不然普通椅子可盛不下他。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副粗壮的拐杖,看来是腿脚不便。

他们进门的时候,阿方索正埋头一叠文件,巴尼觉得也是做样子。伊格纳西奥、培根和自己站在阿方索面前候着,等他先开口。巴尼察觉培根忍着怒气,显然是受不了这份轻辱。巴尼暗暗希望他沉住气。

阿方索好一会儿才抬头说:“你们被捕了。你们从事的是违法交易。”

巴尼的担心成了真。

他替培根转述一遍,培根说:“让他逮捕我试试,飞鹰号非把他的镇子夷为平地。”

这是夸大其词了。飞鹰号上装配的是小火炮,对付不了坚固的石头建筑,其实就连击沉船只也难,除非是撞大运。四磅炮弹顶多能摧毁敌舰的桅杆帆索,杀掉几个船员,或者挫挫对方的士气,好让船长方寸大乱。话虽如此,把区区一个小广场炸得乱七八糟,倒也不成问题。

巴尼绞尽脑汁,想把话说得委婉一点。他思索片刻,用西班牙语对阿方索说:“培根船长请阁下派人给船员送信,说船长本人被依法拘押,命令他们不得朝阁下的镇子开炮,不管他们如何不满。”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看来阿方索略通英语。

“但意思没错。”

培根不耐烦:“叫他开个价吧。”

巴尼转述得还是很圆滑。“培根船长想问,在这里办交易许可要交多少费用。”

阿方索没答话。他会不会发起火来,一口拒绝,以非法交易和行贿的罪名把他们关起来?

大腹便便的阿方索开口了。“每个奴隶五埃斯库多,付给我。”

巴尼暗暗谢天谢地。

数目虽高,但不算漫天要价。西班牙埃斯库多金币值八分之一盎司黄金。

培根答道:“顶多一个埃斯库多。”

“三个。”

“成交。”

“还有一件事。”

“该死,”培根嘟囔,“答应得太快了,这下子还要交额外费用。”

巴尼用西班牙语说:“培根船长不会多付一个子儿。”

阿方索说:“你们得威胁将本镇夷为平地。”

这下出乎意料。巴尼不解:“什么?”

“到时候圣多明各当局指控我纵容非法贸易,我的理由是为了保护本镇免受野蛮的英兰格海盗侵略,不得不出此下策。”

巴尼转述一番,培根答道:“合情合理。”

“要立字为据。”

培根点头答应。

巴尼却皱起眉头。白纸黑字的供状,就算所言非虚,总叫他不踏实。可他想不到别的法子。

这时门开了,那个黄裙女子走了进来。伊格纳西奥神色毫无异样,阿方索则露出慈爱的笑容。女子走到他身前,举止自然,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她俯身吻了吻阿方索的前额。

阿方索介绍说:“我侄女贝拉。”

巴尼琢磨“侄女”的意思就是“私生女”了。看来阿方索跟一个样貌动人的女奴育有一女。巴尼猛地想起埃布里马说过,奴隶都要侍候主人睡觉的。

贝拉把手里的瓶子立在放拐杖的那张桌子上。“我猜您或者想来点朗姆酒。”她说的是西班牙语,措辞显出教养良好,但略有一点口音,巴尼听不出是哪儿的。贝拉直视巴尼,他这才看出她和阿方索一样,生着湛蓝色的眼珠。她说道:“祝身体健康。”说完就出去了。

“她母亲生前是个烈性子,愿她安息。”阿方索语气惆怅。他追忆往事,沉默半晌,然后开口说:“你们该买点贝拉酿的朗姆酒。天下第一。咱们品品吧。”

巴尼总算松了口气。现在气氛彻底变了,双方不再是对头,而成了伙伴。

秘书从橱柜里拿了三只杯子,拔下瓶塞,给三人各斟了大半杯。的确是好酒,辣而不涩,余味十足。

培根说:“阿方索先生,和您做生意真是三生有幸。”

阿方索微微一笑:“听说您已经卖了八十个奴隶。”

巴尼连忙解释:“这个嘛,不知者不怪——”

阿方索打断他说:“也就是说,您已经欠下二百四十埃斯库多。不妨在这儿当面结清。”

培根皱着眉头说:“这有点困难——”

巴尼还来不及转述,阿方索就说:“您卖奴隶可赚了四千埃斯库多。”

巴尼吃了一惊,他并不晓得培根赚了这么多。船长从来闭口不提进账。

阿方索又说:“现在交二百四十,您还拿得出。”

他说中了。只见培根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费力地点好数目。大多是较大的达布隆金币,一枚含四分之一盎司黄金,等于两个埃斯库多。培根面孔扭曲,大不自在,好像肚子疼似的。给这么一大笔贿赂,他着实心疼。

伊格纳西奥核点过,冲阿方索一点头。

培根站起身,准备走了。

阿方索却说:“您继续卖奴隶前,请先把恐吓信写好。”

培根一耸肩。

巴尼皱起眉头。西班牙是礼仪之邦,不喜欢举止粗野之人。巴尼生怕培根拂了阿方索的情面,让谈判功亏一篑。毕竟,他们身在西班牙辖区。他于是客气地说:“多谢您盛情款待,阁下好意,令我们荣幸之至。”

阿方索大手一挥,表示送客,伊格纳西奥引他们出去了。

巴尼自在了一些,但拿不准是不是能高枕无忧了。可另一方面,他又对贝拉念念不忘。不知道她嫁人没有,有没有相好。他估计贝拉约莫二十岁,也许小一点,不过黑皮肤的人容易显年轻。他心急火燎地想打听她的事。

两人走到广场,巴尼对培根说:“船上得买点朗姆酒——快喝完了。不如就去那个姑娘——他侄女——贝拉家买吧?”

船长可没那么好骗。“去吧,你个风流鬼。”

培根先行返回飞鹰号,巴尼则去了先前见到贝拉现身的门廊。除了材料是木头,这房子和卡洛斯·克鲁兹在塞维利亚的家风格相同,都是中央拱券通到院子,典型的工匠之家。

巴尼嗅到一股土腥味儿,知道是糖浆。这是甘蔗二次煮沸产生的黑色糖液,有苦味儿,是朗姆酒的主要原料。院子一侧排了一只只大木桶,估计气味就是那儿飘出来的,院子另一侧摆着一些小木桶和空瓶子,想来是装朗姆酒的。院子尽头长着一片小小的莱姆果园。

院子中央摆着两只大槽,其中一个是齐腰高的方形木槽,木板间的缝隙填实了,槽里盛满了黏稠的液体,一个非洲人正用大木桨翻搅。液体散发出做面包那种酵母味儿,巴尼猜想这是发酵用的。木槽旁边支着一口铁锅,下面生火,烧锅上的锥形盖子伸出长长的壶嘴,黑色液体顺着壶嘴滴到桶里。看样子发酵液在锅上蒸烧,就酿出了朗姆酒。

贝拉正站在酒桶旁,弯腰嗅气味。巴尼定睛望着她,钦佩她这份专心致志。她苗条而结实,四肢有力,显然是经常搬运木桶。巴尼看她前额凸出,不知怎的想起埃布里马,心血来潮,用曼丁语问:“i be nyaadi?”意思是你好吗。

贝拉吓了一跳,转过身。见到是巴尼,她平静下来,说了一连串曼丁语。

巴尼用西班牙语说:“抱歉,我其实不会说,只是在塞维利亚的时候跟一个朋友学了几个词。”

“母亲说的是曼丁语,”贝拉也用西班牙语说,“她已经不在了,你刚才吓了我一跳。”

“对不住。”

她打量巴尼,若有所思。“大多欧洲人连几个非洲语词都懒得学。”

“父亲从前教导我多学说别的语言。他常说这比往钱庄里存钱还有用。”

“你是西班牙人?看你那把红胡子倒不像呢。”

“英格兰人。”

“英格兰人我倒是第一次遇到。”她提起脚边的木桶,又嗅了嗅,接着把里面的酒都泼在地上。

巴尼奇道:“这酒有什么不对劲?”

“最先蒸出来的必须倒掉,是有毒的。其实也可以收起来留着擦靴子,不过总有个笨蛋要偷喝,结果送了命。所以我干脆都扔掉。”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壶嘴儿上抹了一抹,凑在鼻子底下闻。“好了,”她推过来一只空桶,兜在壶嘴底下,这才面对巴尼,“你是想买酒?”

“是,有劳了。”

“跟我来吧。我来告诉你最妙的喝法。”

贝拉领着巴尼走到院子尽头,伸手采摘淡绿色的莱姆果子,让巴尼接着。巴尼像着了魔,目光离不开她:她举手投足都是那么自然优雅。贝拉见他捧了十一二只果子,这才不摘了,说道:“你生了一双大手。”她又仔细瞧了瞧。“不过有伤疤。怎么回事?”

“烧伤,”巴尼答道,“我原来在西班牙军队里当炮手。这活儿就像当厨子,轻微烧烫是家常便饭。”

“可惜了,弄得手怪难看。”

巴尼笑了。贝拉说话毫不客气,但他喜欢这份爽快。

他跟着贝拉进了屋子。客厅地面是压实的泥土,看得出家具也是自家做的,不过屋里插着九重葛,摆着色彩鲜艳的靠垫,一派明亮温馨。看来没有男主人:角落里没有靴子,钩子上没有挂剑,也没有插翎毛的礼帽。贝拉指了指简陋的木头椅子,巴尼坐下了。

贝拉从橱柜里拿出两只高脚玻璃杯,巴尼心下诧异:玻璃可是稀罕东西,接着转念一想,她做的是朗姆酒生意,用玻璃器皿盛酒口感最佳。

她从巴尼手里拿起莱姆,用刀切成两半,把果汁挤在一只陶罐里。她知道巴尼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但不以为意。

她往两只酒杯里各倒了一英寸深的酒,加了一勺糖,搅拌均匀,最后兑上莱姆汁。

巴尼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如此美酒。“啊,老天,”他叹道,“果然是最妙的法子。”

“那今天下午我就派人把酒送到飞鹰号?最上乘的呢,一桶一个埃斯库多,三十四加仑。”

巴尼暗想,价格倒便宜,和王桥的啤酒价格差不多。大概岛上盛产甘蔗,糖浆成本低廉。“来两桶好了。”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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